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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泛泛東風初破五

  趙國的習俗,每至端午,會編戴五色縷辟邪。但今年的這個時候,端陽還在西北路上顛簸勞頓,想來是沒辦法好好過端午的。


  然而卻不必多擔心她身疲心累,到了西北邊城,粗獵的風一吹,旅途的所有辛苦頃刻就會散盡。她會比在晉城更有活力,一如她去郊外草場跑馬。


  讀完端陽的來信,秦異如是想。


  這是她的第一封信,在五月下旬,足足寫了三張紙,不過並沒有什麽緊要事。


  她說,蔚地的天氣比晉城涼快很多,天也要更藍一些,仿佛觸手可及。一望無際的草地,一直蔓延到與天相接的地方,她可以騎馬,一天一夜。


  她還說起她七歲的時候學騎馬,外公把她扔到馬背上就不管了,輕輕一拍馬屁股,她就和馬一起跑了出去。沒走幾步,她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幸好是一匹沒長大的小馬,又沒跑起來,她沒有摔傷。可是也夠嗆,她屁股疼了好幾天。


  原來是這樣學會的騎馬,難怪她這樣教別人。秦異扶額,好像又要開始頭暈目眩。


  當初她請求趙王跟著史嬋一起去西北蔚地,說是想念外公,其實是更想念廣闊的草原與奔馳的駿馬吧。


  趙王肯放她遠行,也有聯絡感情的考慮。


  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她此時已在千裏之外,他可以許久不見她。


  而後端陽每個月末廿六廿七都會來信,長短不一,但都是一些瑣事,時不時還會附帶一些別的東西。


  趁著夏天的尾巴,牧場的一匹母馬生小馬駒,她給它取名粉末。她又去了淺灘捉螢火蟲,結果被野外的蚊子叮了好幾口。


  幸好蔚地的秋天來得很早,八月已經風狂露冷。白草鋪地,如霜似雪。不知是為了表明自己沒有誇張還是別的,她在信中附了一片白草葉子。不過經過幾天的長途跋涉,葉片已經幹萎枯癟,葉背已成白灰色。


  在比這片葉白更純潔的雪中,她們踩著冬日的暖陽出去狩獵,收獲頗豐,打了一隻錦雞,她把最好看的尾羽送給了他。


  讀至信尾落款“端陽手書”,秦異把紅如烈焰的羽毛插進筆筒,又把信放到一邊,執筆回信。


  他的回複從來不長,因為他從來沒有寫過這樣平常的書信,所以除了道謝以外,他也不知道該寫些什麽,幸好她的信中總有問他近況如何、晉城天暖天冷的句子,不至於讓他無從下手。


  其實相較於應付她的人,應付她的信可簡單多了。


  一如往次,寫下最後一句“公主平安”,他落下自己的名字,把信交給終南。


  終南此時正在後院喂一隻鴻雁,得秦異指令,當即放下手中的事出去送信到驛站。


  兩手空空又無所事事,秦異從一邊的袋子裏舀了一勺麥粉,盡數灑到池子裏,澄清的水麵一時鋪了一層米黃的細粉,遊魚也來湊熱鬧。


  這真是他認識端陽後最平靜的一段日子了,持續了大半年,長得他甚至有些不習慣。如果不用給她回信,他會不會更輕鬆?

  不知道是哪個小鬼聽到了他的話,助他實現心中所想,下個月廿六他真的沒有收到端陽的信。


  不,隻是廿六而已,月末還有好幾天,說不定隻是遲了,他可不能開心得太早。


  廿七如此,廿八如此,他卻還是不安心,手指輕輕敲扣桌案,沉思良久,問起身邊的終南:“今日也沒人來送信嗎?”


  在一旁收拾東西的終南覺得奇怪,“公子您忘了,明日就是除夕,驛站今日已經放假了。”


  “放假了?”


  “是,放假了。”


  嗬,放假了,他不可能在這個月收到任何人的來信,又是年節,可能整個正月也不會收到。


  他可不信是路途耽擱或是驛站信件堆積如山沒來得及給他送,隻能是她根本沒寫。


  她不寫,他可就不用回嗎。這就是他要的平靜,果然很好。


  蹲在書架前的終南見公子掐著紙角,搓出好多碎屑,寬慰道:“年底事多,端陽公主一時忘記寫信也是有的,公子不必掛懷。”


  終南不知自己的話哪裏觸及到了公子逆鱗,公子瞥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你說什麽。”


  他沒有掛懷,她違背了她的諾言,這個認知隻讓他想笑,想嘲諷她,可惜她不在麵前。


  如若再見,他一定會讓她羞慚滿麵。


  他想了整整一個年節,譏諷的話在心中過了萬遍,隻差東風。


  獨立香楓樹前,秦異看著光禿禿的樹枝,覺得冬天還很長,終南匆匆忙忙跑來稟報,喜上眉梢,“公子公子!”


  “什麽事?”如此驚慌,秦異有些不悅。


  “端陽公主!”


  秦異伸手摸了摸幹枯的枝條,冷漠問:“她如何?”嗬,難不成正月十三驛站已經收假?


  他在等終南的後文,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少女聲音:“子異!”


  信中的稱呼突然變成耳得的聲音,秦異一時手抖,折斷了脆生生的細枝,緩緩轉頭看見紅衣少女向他奔來,色如那根漂亮的錦雞尾羽。


  是不是每個冬天,她都會像太陽、像熱焰,向他跑來。


  這團熾人的火焰越來越近,沸騰的血流過心髒,溫熱冰冷的肌膚,麵部也變得柔軟。


  他揚起嘴角,叫她:“公主。”


  她微笑著看他,突然好似發現了新奇的事物,斂笑走近,湊到他跟前,手從自己頭頂比到他鼻間位置,興奮道:“子異,你長高了!”


  因為他們許久不見,變化都被放大。


  “公主也長高了。”不動如山,他看著她靠近。低頭,看見她靨邊的紅暈豔如虞美人。


  她的腮這樣紅嗎,是不是還有些幹裂?

  “公主怎麽兩頰生紅?”


  她比完身高,往後退了幾步,解釋說:“被風吹得。為了趕在今天回來,我陪外公過完初一就偷偷跑回來了,一路上騎馬,累死了。”


  “有什麽急事嗎?”這樣給自己找罪受,偷偷跑回來還要挨訓。


  “你的急事,”她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盒子,很寶貝地拍了拍,笑嘻嘻地遞給他,“這個送給你。”


  秦異接過,反複翻看,又聽她說:“你的生辰禮物,打開看看。”


  正月十三,他的生辰。


  他的手有些發熱,依言打開盒子,看見一塊韘形佩玉,下墜龍紋觿。


  “這是什麽?”秦異問。


  “觿韘。”


  “為什麽要送異這個?”他自然知道這是觿韘。


  “在趙國,能治煩者配觿,能決亂者配韘。我覺得很適合你。”趙國的習俗,會在成人禮時送男子觿韘,意味著少年已能獨當一麵。但是秦異是秦國公子,弱冠之年說不定已經回秦國了,所以她決定現在就送給他。


  治煩決亂,那他應該首先治治她。


  不過還是算了。她大概是早就做好今日回來送禮的準備了,連他也沒有告訴,一路上又馬不停蹄。情有可原,也不能全算她食言而肥。


  他還應該向她道一聲:“謝謝。”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雁鳴,清亮而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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