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就是天意
寒冬料峭,疾馳的火車穿過平原。
空氣中的水汽漸少,濕冷化為純粹的冷意。
劉琛坐在疾馳的火車上,身旁陪著白汐。
他們已經成婚,儀式很簡單。私下請了林逸,一場酩酊大醉。
“你為什麽執意要去北方?”
列車的窗戶雖然關著,但外麵不斷降低的溫度,仿佛不受限製,降臨到車廂。
白汐從行李中取出圍巾和大衣,準備給劉琛換上。
“因為我不想有些東西,就這樣絕了。”
車上人多,劉琛不敢多說。
他拉過白汐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用心焐著。
戰爭的影響是針對每個人,就算身處租界,也無法幸免。
當年細膩白嫩的手,已經變得有些粗糙。
但其中的溫情脈脈,未減分毫。
片刻,肩頭多了一分重量,是白汐靠過來。
“有點冷~”
熟悉的別口理由。
白汐的問題,林逸同樣問過。
是前幾日,劉琛剛看到新聞的報道,就專程秘密找到林逸,想了解馬三的情報。
“你為什麽執意要去北方?就為馬三當了叛徒?還是說……”
林逸的話轉為揶揄,他想起劉琛曾跟他說過在季華的事情。
當年,他不僅遇到了馬三,還遇到了宮二。
“要不要我幫你掩護?戰地醫院很缺人,我可以緊急征召白汐幫忙幾天。”
林逸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著給劉琛創造與宮二獨處的空間和時間。
“去去去,我對宮二沒想法。”
“那你去幹什麽?協和會會長,死了一個,另有一個人上,殺不完的。”
“我是想給宮家六十四手留個傳承。”劉琛自然不會說,他從電影中知道宮家六十四手後麵的故事。
“宮家六十四手,馬三得了剛勁,卻是個軟骨頭,做了漢奸;宮二得了柔勁,我交過手,外柔內剛,是個狠人。師兄殺了她爹,自然要報仇。宮二是女人,外嫁的女人傳不了藝,真要報了仇,這一門便絕了。”
這是當年武林的老規矩,宮二要報仇,必須發誓修道,傳不了技藝。
哪知林逸嘿嘿一笑,摟著劉琛的肩膀:“懂了,還是為了宮二小姐去的。去多長時間?放心去吧,弟妹我給你安排好咯。”
“去你的吧。倒是你,早點找一個吧,我看你爹可是天天催著呢。”
列車在鐵軌上駛過,傳來有節奏的咣當聲,容易讓人生出倦怠。
劉琛的肩膀足夠厚實,沒過多久,白汐就睡著了。
悄然蓋上厚厚的大衣。
握著溫潤的小手,看著窗外疾馳而去的枯藤枝蔓、陷坑彈孔,心中思潮翻湧。
就在劉琛快要抵達奉天的時候,另一輛列車,載著一位進步學生發型的女人,剛從秦地出發,駛向北方。
女人頭上點著白花,細看,正是宮二宮若梅。
眼中帶紅,神色淡漠。
窗外景色過眼,留不下絲毫痕跡。
如雕塑,心中悲急交加,難為外物所動。
千裏風塵路,漫漫白煙汽笛。
宮二下了火車,早就候著的門下一眾弟子簇擁上來,緊隨其後。
步子很急,走向奉天火車站候車室。
宮家下了書,約馬三到這裏討個說法。
“聽說您回來。東北的同門同道都到了。三爺五爺從關內趕來。”
有弟子在前麵引路開門,說著情況。
他提到的兩位爺,是武林的老一輩。功夫未必見長,但資曆著實夠老。
與宮寶森稱兄道弟。
宮二在乎的,隻有那位老薑。
“薑叔在裏麵陪著老爺。”
奉天冬日嚴寒,門都有兩道。一道隔屋外的冷,一道隔室內的熱。
兩門之間的過道,宮二見到了老薑。
他的眼睛還帶著紅,悲憤還未褪去。
“姑娘,大夥兒都等著您拿主意呢!”
宮二在秦地大學讀醫,從小見慣了武林的明爭暗鬥,造就了玲瓏心思。
冷哼一聲:“大老遠從關內趕來。要的恐怕不是我的主意。我爹,留話了沒有?”
老薑咬著牙,蹦出來四個字:“不問恩仇。”
這就是由馬三去了,不讓宮二報仇。
宮二急行的步伐忽而一怔,她沒想到,老爺子給自己最後的話會是這個。
人至內門前,老薑拉開。
收斂停滯的情緒,冰霜攀上表情,退人於千裏之外。
落座,滿堂的同門同道看著她。
一場蓄謀已久的發難,仿佛連串的鞭炮,等待引信的點燃。
候車室內燃著木柴,烈烈的火,熊熊的熱騰。
奉天室外落著大雪,厚厚的冰,深深的腳印。
一男一女,穿過人流,向火車站而來。
那男子的手中,正拎著一個包裹。
在寒風中隨著腳步的起伏,搖蕩。
“依著我,也該殺了他了。這仇太大了!欺師滅祖,天下還有比這更大的仇恨嗎?”
國人講話,欲揚先抑,欲抑先揚。開口就是義憤填膺,等在後麵的,一定是個轉折。
果不其然,五爺的下半段,就是那個但是。
“可話說回來,打你爹一門,八卦和形意就合成了一門。你師兄在形意上下了大功夫啊!你的六十四手,也是你父親手把手教的。你倆各成了你父親的一手絕活。你倆齊全了,你家那門武功才算齊全。”
話說的委婉,但意思很明白。
別報仇。
要問為什麽,就一句話。
他是東瀛的人,動了他們都要受牽連。
一旁年紀更大些的三爺順著五爺的話,繼續往下說。
“再說,這件事情要是有你出頭,不管是誰死誰傷,傳出去都是個笑話。你們宮家門裏,徒弟殺了師父,師妹要殺師兄,這不是一窩子不仁不義的畜生嗎?”
“至於說到你師兄,連你爹都拿不下來,你憑什麽?”
“二姑娘,我們都這把年紀了,大老遠的從關內趕來。跟你說了很多的話都是為你好!你不能不領情呀!趕緊嫁了吧。你爹最後的話是不問恩仇。你要是殺了馬三,不是違背了他的心意了嗎啊?”
老一輩說話繞著彎,話裏話外,無不占著個理和情。先拿大義壓人,再拿功夫高深說道理,後用長輩的關心動之以情,最後敲上一塊定音錘,宮寶森的遺言。
話說的周全敞亮,也就藏下了同門同道對東瀛的畏懼。
但凡馬三是個普通武夫,這一場,就會是討伐大會。
其餘的都沒說話,暗暗點頭,顯然剛才的一切,就是他們的定論。
宮二心生寒意,隻覺得人心比候車室外的風雪還要冰涼刺骨。
“我爹的話,是心疼我,想讓我有好日子過。但他的仇不報,我的日子好不了。”
“諸位的話我都聽明白了。您老幾位,可是跟我爹磕過頭盟過誓折過鞋底子的兄弟。我爹死了,本該由你們去找馬三論理的。可你們反過了頭拿了他的話卻到我這兒來說三道四。虧你們受萌宮家多年。”
“我知道,馬三仗著日本人,他硬氣。可我宮家不是沒有人,他今天來還是不來!”
連珠的話帶著悲憤,接連戳著老一輩的脊梁骨。
但老一輩的脊梁早就彎了,又何在乎宮二的幾句話。三爺一聲冷笑,說著令宮二更加心寒的話:
“來不來,有什麽關係嗎?他來了,你走了,不是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嗎?得饒人處且饒人呐二姑娘。許多事情,不在人事,在天意。”
三爺食指指天,釋放出老資格高高在上半輩子的氣勢。
候車室內暖意濃濃,卻因為這句話,劍拔弩張。
似乎空氣凝為固體,連呼吸都得使著最大的力氣。
隻是,這氣勢落在旁的小輩身上,或許還能令人屈服,但落在性子如鋼的宮二身上,隻會適得其反。
候車室外,宮家的眾多隨從和老薑扒著窗戶,等待著宮二的回答。
“你就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去送點東西,馬上回來。”
在三爺說話的時候,那名穿風雪過人流的男子,拉著身旁女子的手,說著溫柔的話。
帶著如沐春風的溫和。
隨手撿起地上的兩個小石子,拎著手裏的包裹,泯然眾人,混入人群。
木柴在暖爐中因燃燒而裂開,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候車室靜杳,窗外汽笛呼喊聲隱隱約約。
所有人,都在等著宮二的回答。
“或許,我就是天意!”
宮二說著便要起身,不再與這些個同門同道們議論。
但還沒踏出一步,那個“天意”的意字剛落了音,老一輩還沒來得及對這句話作出反應。
呼啦一聲脆響,砸破了透綠的玻璃。
一個包裹正撞在火爐的煙囪上,跌落在地,翻滾著。
包裹的布在翻滾中鬆開,露出包著的東西。
一顆新鮮的,被風雪凍住的,人頭!
汽笛聲、離別聲、腳步聲,候車室外所有的聲音在這一瞬間隨著包裹砸碎的窗戶窟窿灌進來,不待任何人反應,粗暴的、毫不講道理的硬生生捅進了他們的耳朵。
時間像被定格,所有人機械般的低下頭,看向那顆頭顱。
是,是馬三!
雙目圓瞪,死不瞑目!
馬三竟然死了!
所有人被怔住了,忘記了自己該作出怎樣的反應。
特別是宮二,滿心的悲憤和冰涼在看到頭顱的那一刻,被大仇得報的震驚衝擊,多樣的情緒裹在一起,衝擊著她大腦中關於情感表達的中樞神經。淚湧出來,又帶著扭曲的笑,本來剛毅的身體忽然軟了。
老薑衝進來,趕緊扶住宮二,拔刀循著窗戶的窟窿向外看。
“這是哪位英雄,還請出來一見!”
回應老薑這句話的,是另一扇窗戶的破碎聲,和兩顆石子的破空聲。
石子如弓弩射出的子彈,螺旋的擦過老薑的麵龐,砰!
先後落在各自的目的地。
循著軌跡看去,三爺和五爺,兩位老一輩的武人。
太陽穴破碎,暗紅的血順著滿臉的老年斑,浸濕了上好的貂毛。
嗬嗬的喘著氣,沒一會兒,徹底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