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些該銘記的
戰爭,開始了。
老一輩談及1937年,提到最多的一個詞,就是槍炮聲。
開年第一天的驚天狙殺,用三槍砸碎了申城表麵的平和。
年中北方的連綿炮火,用彈幕把這片土地轟的滿目瘡痍。
八月那日酷暑的烈陽,值得所有人銘記:
亂星墜地,申城喋血。
戰役,一直持續到12月。
馬革裹屍,不足以形容戰場慘烈的十分之一;
瘡痍滿目,不足以概括巷戰之後的斷壁殘垣;
衝鋒的號角如蜂鳴一般,在申城租界以外的土地響徹,像死神的招引幡。
號角過後,槍林彈雨,肝髓流野。
每一處每一刻都爆發著戰鬥,整座城市,整個戰場,沒有片刻乃至分毫的安寧。
生?死?
不,他們隻想著一件事。
上!衝!幹他娘的!
去他媽的東瀛鬼子!
子彈、炸藥、過熱的槍管;
嘶吼、殘肢、冰涼的烈士。
四個月,八十萬將士,三十萬傷亡。
陣亡少將以上高級軍官十四名。
數字是冰涼的,如客觀中正的觀察者,記錄,描述,封存。
它不會記錄,數字背後的鮮血,至死的那一刻,永遠在沸騰。
那是永不熄滅的呐喊:
生命!祖國!勝利!
這是這片土地最破碎的幾年,無數人陷入其中。至死不渝者前仆後繼,左右逢迎者卑躬屈膝,國難當頭,人們暴露內心最深處的信與念。
這是必須銘記的曆史。
年底,林逸參與籌備的新係統初具雛形。自那以後,劉琛的出手更加頻繁,也更加直接。
北鬼,成了申鬼。
遊蕩在申城的幽靈。
中高級將領的異常陣亡,讓他們人人自危。
去任何地方都要反複的檢查,裏外三層的護衛。
他們想查,把申城掀翻,卻沒有找到這隻鬼的絲毫痕跡。
謹慎、怪異的刺殺手法,無跡可尋,技近乎道。
沒人能找到暗殺後的任何懷疑方向,就仿佛自無中生,又到無中去。
有人說,他隻有一個人,有人說,他是一個組織。
除了林逸、林誌和白汐,沒有人能將租界那位仁心仁術、治病不問國籍身份的外科醫生,和無孔不入、遭遇者必死的申城幽靈聯係到一起。
如此,三年。
報紙上的一則新聞,落入劉琛的視野。
時值1940年,馬三投日,擔任奉天協和會會長。
此會名為協和,民間謂之“蠍虎”,意在以皇民化為目標的民族協和,用通俗的話來說,便是思想奴化。
冬日,北地銀花素裹,白雪皚皚。
料峭寒冬,山舞銀蛇。
宮家老宅,滿院的臘梅,風雪花枝俏。
棕色貂皮冬帽,罩著位黑胡凶煞,雙手環抱,肩上一隻猴。
眼神如斬首的刀,落在遠處一眾青年,看的人脖頸發涼,心中發怵。
老薑,原是菜市口砍頭的行刑人,刀下亡魂,不計其數。
帶著殺氣看人,如天敵盯著獵物。
猴兒不吱聲,靜守著老薑。
老薑不說話,靜盯著眾青年。
對峙。
門簾隔暖意,一障生冬春。
炭火爐燃著,是好炭,燃盡後隻有灰白的粉。
宮寶森比當年多了衰老,半倚靠在太師椅上,捧著一盞熱茶。
目光沒有聚焦,帶著老年人慣常的回憶和追思。
“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馬三嗎?”
答他的,是馬三一板一眼吐出的字。
“知道。言必稱三,手必稱拳,是武林的一句老話。意思是能人背後有能人,凡事讓人三分。您老人家替我起這個名字,是提醒馬三要謙虛,要本分。”
馬三站著,雙目俯視著宮寶森,帶著畏和敬。
以及藏在極深處的狠。
宮寶森眼神微抬,又落下。
“你是跟著我長大的,在風頭上你也算是為我們這一門掙名氣的人。今天我想跟你說說我的一手絕活。”
熱茶潤了口,流出這一招的名字。
“老猿掛印。練過沒有?”
馬三與劉琛一樣,是一門裏的真傳。這一招自然是練過的。
“這活兒的關隘是什麽,知道嗎?”
說道此處,宮寶森似乎從追思中回了神,目光炯炯,灼灼的看著馬三。
帶著慈與惜。
以及澄在底子裏的不忍。
“沒聽您老人家說過。”
四目相對,馬三的腦海中想起了當時練拳的那句歌訣。
“老猿掛印回首望。關隘不在掛印,而是回頭。”
“懂我跟你說的意思嗎?”
回頭,一語雙關。
是真的關隘,也是想勸馬三回頭。
青年人終究是衝動的,他來本就不是好意,想到的,自然隻有最淺的那一層。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要是,”馬三說道此處,隻覺剩下的每個字都如千斤般阻在了喉嚨,頓了片刻,才說出那幾個字來。
“回不了頭呢?”
國術一門,重禮、重義、重規矩。
這句話一出口,無疑推翻了武人最重要的信條,家國大義。
藏了一句話:這個漢奸,他做定了。
砰!
茶盞落桌,宮寶森的眼神瞬間變色。
“那我宮家的東西。就不能留在你身上了。”
話音落,身起,殺心乍現!
化掌為刀,如關公的偃月刀劈下。
馬三是柄銳刀,帶著惡意來,本就處處放著,再加少壯的反應,下意識的雙臂一架,擋下。
另一掌的交手接踵而至,幹脆利落的碰撞。
回身,旋轉帶來的轉動慣量加速手肘的衝擊力,馬三以同一招應對,大小相同但方向相反的勁道,疊加、衝擊、消弭。
趁著碰撞的瞬間,馬三反應更快,提膝,正中宮寶森的胸腔。
來自形意一門的剛猛匯在老人胸腔的疏鬆肋骨。
一聲悶響,肉眼可見的癟出一個凹陷。
老人的動作雖則遲緩,但沒有絲毫停頓,雙目綻出精芒,雙掌如托花一般,衝擊馬三的下頜。
因提膝而懸空的馬三被這一托打得猝不及防,無處消力的身體倒飛出去,衝破厚厚的門簾,砸落在風雪中。
冰淩灑落,一地的晶瑩。
眾青年撲上來,欲要攙扶,卻見老薑手至腰間,拔出森森刀芒。
低吼:“誰敢!”
多年殺人的血性爆發,生生止住眾青年的腳步。
猴兒通人性,齜牙咧嘴,作勢欲攀上去撕咬。
“讓他走。”
卷簾內,宮寶森的語氣衰弱了不少。
“永遠都不許進我這個門。”
一句話,耗盡了生平所有的力氣。
喪家之犬,再無歸處。
國人常提的一個字,是根。
我們戀故土,無論成敗,一句歸家,總是最深的暖與庇護。
與重禮重規矩的武人來說,斷了他的來處,幾乎是除死之外最狠的懲罰。
家在,永不能歸。
宮家六十四手,再與他無瓜葛。
野子,浮萍,馬三。
他走了,眼圈通紅,帶著淚光。
老薑趕緊回房,隻看到宮寶森攤在椅子上,鮮血和破碎的髒器吐出,呼吸聲有進無出。
“老爺!”
北方無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