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點煙

  丁連山接過煙,在鼻子前嗅了嗅,眉宇舒展,有些懷念。


  “正宗關東葉子煙,在南方要抽到這個可不容易。你有心了。”


  嚓——


  火柴在柴盒側麵劃過,黑色的火柴頭經過摩擦的高溫,冒出小小的火苗。


  劉琛的食指和中指拈著火柴棍,微不可查地彎曲,其餘三根手指收緊,像弓背的熟蝦。


  雙手撐平,將火柴倒數著,像丁連山遞去。


  長袖青衫下,肌肉緊繃,收縮著,蓄勢待發。


  這是劉琛出招了。


  暗殺時慣用的伎倆,若是正麵把煙湊過去,隻要雙指一彈,就能直接戳瞎一隻眼睛。


  丁連山有些渾濁的眼睛瞬間清澈,他感受到了殺氣。


  這是帶著殺意的試探。


  當下右手扣住桌麵,暗抵住桌子。側過頭,眼睛和劉琛保持對視,左手夾著煙,湊上去。


  不能看夾火柴的那隻手,因為腦袋快不過手。


  當眼睛看到手指動的時候,再偏過腦袋已經遲了。


  要盯著眼睛。


  再厲害刺客,動手前一定會看目標,特別是麵對高手,瞬息之間,差之毫厘就是生死兩重天。


  抵住桌子,是隨時準備把桌子推出去,撞到劉琛胸口,打亂他的動作。


  黃色的火苗燎烤著煙絲,淡淡的煙升起。


  抽煙的人知道,這時候,得吸一口。


  但丁連山沒有。


  吸的時候,會分神。一分神,就會有破綻。生死之間,破綻就是死。


  豎著的火柴燃的最慢,灶台裏的新柴燒的熱烈。


  雨後的深夜,小巷裏看不到人。


  路燈很暗,火柴的亮光像一顆星。


  也許是幾秒鍾,也許是幾分鍾。


  神智的高度集中讓時間的流逝被無限放大。


  火苗慢慢燃燒,再慢也會燒到根部。


  劉琛慢慢鬆開點煙的手,撣了撣火柴,滅掉上麵的煙。


  丁連山鬆了一口氣,猛吸一口煙。


  煙過肺,灼熱地刺激著氣管,帶來尼古丁的沉醉。


  噴出一口煙霧:“人老了,不服不行啊。”


  剛才的那股殺意,將他牢牢鎖定。他毫不懷疑,稍有鬆懈,對方立刻便要出手,而且是致命一擊。


  雖然隻是動動手指的事,但確實千變萬化,生死一發,期間危機絕不會比別人用長刀大斧大殺大砍少分毫。


  心神損耗,就像膽顫心驚的熬了一宿。


  劉琛繼續喝了口蛇羹,這菜得趁熱吃,不然味道就差了。


  一支煙抽完,丁連山氣息平緩。


  “殺過不少人?”


  “嗯,都是東瀛人。”


  劉琛又遞過一支煙,規規矩矩點上。


  吞雲吐霧,眼中帶著欣賞。


  “真好。要是十年前,我肯定收你為徒,放在五年前,我還能和你過過招。可惜,你來晚了。一門裏,有人當麵子,就得有人當裏子。麵子不能沾一點灰塵,流了血,裏子得收著。收不住,漏到了麵子上,就是毀派滅門的大事。一代人,一代事。”


  丁連山掏出一張老照片,微微泛黃。


  “這是我這一門的合影,早就沒我了。甭說什麽是非、成敗、榮辱、生死,關鍵就一個字,我。我都沒了,還折騰啥呀。六十四手,是一手都沒了。”


  撣了撣煙灰,暗橘色的煙頭燃著,在昏暗的雨後小巷中,像一顆搖搖欲墜的星。


  丁連山靜默下來,不再說話。


  意思已經很明白,他已經不是這一門裏的了,不會再摻和任何事情。


  現在的他,就是個普通的商販。


  在南方熬著北地味道的蛇羹。


  手裏的湯就一碗,再慢也有喝完的時候。


  夜闌人靜,家清月冷,劉琛在犬吠中消失在巷尾。


  幾日後,又是瓢潑大雨,連綿不歇。


  天將入夏,萬物繁盛。


  江湖人匯集在葉家。


  “我有什麽資格代表兩廣武林呐?

  “講門派,南拳有洪、劉、蔡、李、莫。


  “論輩份,在座各位都是長輩,不是掌門就是館主,怎麽也輪不到我。”


  一眾武人中間,葉問心思通透,知道他們之前的小心思。


  帶頭的壽哥把桌子一拍:

  “這件事,關乎兩廣國術界的麵子。我們廣東人,雖說平時愛打個小算盤,真要動手誰也沒怕過,我們他媽怕過誰呀?”


  “是啊!”周圍的人連聲應道。


  “今天人家上門來叫板,我們不能裝孫子。你們說是不是啊?”


  眾人激憤,粗著脖子應和。


  “壽哥說的對!就是你啦!”


  人心躁動,短短幾句話,把葉問推到了風口浪尖。


  再多的鼓動,也沒說動葉問。


  無奈歸去。


  眾人忌憚著馬三,卻不知馬三已經在動手的第二天就被趕回了北方。


  “我藏不住你,十年之後再成名吧。現在就離開季華,趕不上火車,我就斷你的腿!”


  馬三再銳,也不敢忤逆老爺子。


  紅著眼,心懷怒氣,摔門而去。


  大雨瓢潑,攔不住離去的匆匆。


  最終,葉問還是答應去了。


  不是為了武人的名頭,而是為了見識無敵的宮家。


  眾人欣然,金樓再度設宴,舉行引退儀式的下半場。


  這日是個晴天,空山新雨後,正是好時節。


  空氣中的濕悶少了很多。


  葉問養足了兩天精神,黑色長袍,襯出武人挺拔和氣度。


  剛出門,就在門口遇到一個人。


  劉琛。


  “在下聽聞葉先生今個兒有喜事,我來祝賀你。”


  手執抱拳禮,腳下站樁。


  “宮家六十四手,是宮寶森前輩揉北地形意八卦為一門,推成出新而來。不巧,我也會點北地的拳法,還請你指點一番。”


  葉問聽到這,知道來人是善意。


  這種行為,不啻於考試之前有個人過來給你圈個重點。還拿個類似於壓軸大題的題目給你做。


  回以抱拳禮,站成二字鉗羊馬,準備應戰。


  八卦掌以掌為刀,擅長偏門搶攻。


  劉琛沒有廢話,腳下趟泥步,身子伏低,如四腳獸一般竄上去。


  掌刀翻飛,湊在身前五寸之內變化萬千。


  詠春一門雖隻有三板斧,但最不怕的,就是貼身短打。


  攤、膀、伏。不過三式變化,卻是大道至簡,凝練至精華。


  二人輾轉騰挪,戰做一團。


  其實在前朝以前,江湖並沒有什麽拳術。


  畢竟拳術練的再厲害,也挨不過當頭的一刀。


  直到當年旗人入關,為了統治全國,決定收束天下鐵器。


  自此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統統不能現世。


  人與人的爭鬥,大多能靠拳頭。


  於是乎,本是耍大槍的武人脫槍為拳,將槍法化為拳法。玩大刀的武人化刀為掌,將刀法的變化與步伐掌勁相合,成了刀法。


  八卦掌,也是這般由來。


  手掌做刀,有了更多的騰挪轉化的空間,隻見劉琛左翻右轉,步伐敏捷,一雙掌刀有六十四變化,打起來是神出鬼沒,連綿不絕。重心隨著動作變化,如秦王繞柱般圍著葉問。


  手、腳、身合一,推托蓋劈、撞搬截拿。


  意如飄旗,氣似雲行。


  葉問也確實是武道的大家,一身爭鬥經驗數不勝數。不過幾個回合,就漸漸把握住了劉琛的動作,開始試著主動招架進攻。


  靈機一封,擋住了劉琛進攻的掌刀。


  這是熟悉了八卦的套路。


  劉琛道了聲好,退開來。


  “八卦掌手黑,善走下三路。還望小心。”


  “多謝!”


  劉琛繼續,擺出拳架子。


  “形意拳,奉嶽飛為祖師。所謂脫槍為拳。霸道無極,曾有傳奇絕技,半步崩拳。”


  劉琛打了一趟拳,動作不快,把每一招的要點都亮了出來。


  “不才,這份絕技,我略懂一二。”


  想當年,這招是一代大家郭雲深因犯了人命官司,被囚在大獄中所創。因為腳上帶著鐐銬,沒法邁開腳,隻能走半步而得名。


  有人說這一招的關隘是力量,其實不然。


  這一拳的關鍵,是快,準和爆發。


  必須極快地切入和打破對方的重心,將渾身的勁力凝成一股,摧出來,一拳震破。


  葉問站定,閉上眼,做出招架之勢。


  詠春絕技——聽橋。


  很多人都知道,盲人的聽覺會比常人厲害的多。人有五感,當其中一個被封閉,其餘的會更加靈敏。


  聽橋不是聽,而是用身體去感知。


  感知空氣的擾動,感知勁力觸及自己一瞬間的變化。


  不得不說,這一手應對著實精彩。


  以聽橋打開的感知,應對快而精準的拳勁。


  劉琛腳下一趟一蹬,前腳如鐵牛耕地,不偏不倚,後腳如離弦之箭,快迅猛烈。


  忽而意動,身一抖,拳進如雷暴。


  拳頭衝擊空氣,帶來一股風。


  風撲來,擾動絲質的長衫。


  將時間放慢,長衫如湖麵掉落了石子,以拳勁所至為中心,向四周擴散著漣漪。


  聽橋,聽的就是這個微不可查的漣漪。


  葉問側身,抬手,側壓。


  這是詠春三板斧的膀法。


  是不正麵撞上,給拳頭一個側麵的壓勁,帶偏力量。


  若是普通的江湖人,隻怕會被聽橋攔下。


  但劉琛不是,在葉問將觸到他拳頭的時候,他竟又不可思議地生出另一股勁,像二段加速一般,更快的撞到葉問的軀幹。


  這一撞,興許如庖丁解牛般。


  “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


  直接摧起重心,力道透體,昂揚著把葉問擊飛。


  莫攖其鋒,擋者必飛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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