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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從來沒有工作過。生在龍族,又是女性,從來就是該享受的。但我覺得,每天忙進忙出也挺有意思。何況在這裏可以常常見到堂兄淨澤。


  每當有空閑,我就拉著他一起去三途河邊小坐。坐他身邊,泡一壺茶,仰望他的側臉——這樣的感覺再好不過。


  他還是像過去一樣,總是溫柔地笑,沉靜地想著心事。他看著我的眼神還是充滿愛憐,可是深邃的目光中,有一點點改變。


  他心裏裝著一個秘密,我能微微察覺。但那是什麽樣的秘密,我無法探究。


  他不說明,我就不追問——我猜。旁敲側擊的目的不是為了窺探他的隱私,隻是想更多了解他。在這裏,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我與他分享我的全部感觸,也希望能得到他的信任。


  終於有一天,我猜中了。


  “哥哥,你該不會是……愛上誰了吧?”這是我最不情願說出的疑問。


  他的回應是一個微笑和一聲“嗯”。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麽樣的表情。“是劫火姬嗎?是冰萱嗎?”這兩位是除了我之外,他在陰間最常來往的女鬼。


  “不是。”淨澤柔和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落在三途河裏。


  “是我認識的神祗嗎?”


  “不是。”


  “是……你為之而死的那位朋友嗎?”


  “不是。”他的眼睛微微一彎,臉上是最好看的笑容。“你永遠猜不到的,紫夷。”


  “是我嗎?”我不顧一切地問。


  淨澤怔了一怔,避開我熱切的雙眼,輕聲說:“……不是。”


  啊!我心中失望地長歎,再沒有力氣問下去。


  “紫夷,你不該為了我留在這裏。”淨澤的口氣飄忽,淡淡地說:“我自己,都不想留下。”


  我沒有深究他的心意。


  如果從他說出這句話的一刻,我開始揣測他的心意,也許能夠提前預知他的逃逸。然而,知道又如何?就算知道,我也隻會目送他離去——他不想留,我就不挽留;他想去哪裏,我會跟他去。


  除非,他根本不希望我跟在身後。


  張皇失措的冰萱奔入閻羅寶殿時,剛好是我在值班。


  “我們殿君不見了!”她終於拋開冷冰冰的神氣,又快又清晰地說,“今天一整天沒有看見他的蹤跡!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連十八層也被翻了一遍。”


  閻羅大王想了想,很從容地分析:“是不是跑回南海探親,或者去探望朋友?”


  “不是,不是!”冰萱很堅決地否定,“我已經和所有能聯絡到的神祗打聽過,他們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說著,她把期待的目光貢獻給我。


  可是我隻能用茫然回應她的期待。


  閻羅大王張大嘴巴瞪眼的時候,我渾身都痛起來。


  哥哥,為什麽一言不發地離開?哥哥……一次陰陽兩隔,已讓我心碎。我已經沒有心了,難道這一次,你一定要我難過得魂飛魄散?


  我抱著肩膀,咬緊牙關。


  閻羅寶殿在這時喧鬧起來——大王召集許多使者四處尋找淨澤的下落,冥神們嘰嘰喳喳分析他的動機。


  劫火姬說:“你們記不記得上次來陰間的那個流星溫蓮?自從她離開,淨澤就有點古怪。”她說著,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


  溫蓮?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堂兄從來沒有在我麵前提過。


  如果我沒有猜錯,他不會在我麵前提起的,隻有一種人:將要得到我曾經擁有的婚姻之約的女人。


  “溫蓮是在我們上任之前來過的流星。”冰萱讓我靠在她的身旁,小聲在我耳畔說:“據說是天地間最接近完美的存在。”看到我臉上的疑惑,她垂下眼,用更加細微的聲音說:“是淨澤大人這樣告訴我。”


  在閻羅大王的鼓勵下,劫火姬鼓足勇氣說出她的懷疑:“也許,淨澤是去人間找尋溫蓮的轉世。”


  啊……就像我拋開一切為他而來,他也拋下一切,為那人而去了。


  我渾身一震,再也聽不到他們後麵的話。


  我一如既往為閻羅大王處理公事。


  每天都會有冥神向他匯報搜索淨澤的進展——一無所獲。


  原本我還擔心,如果他很快回來,我該用怎樣的表情看他。聽過冥神們的匯報,我反而開始擔心他是不是遇到意外。


  原本我想在再見他的時候,責備他對我保留關於溫蓮的一切。但仔細想想,我沒有這個資格。


  如今才知道:母親沒有錯。她一早就知道,愛淨澤讓我變得謙卑。


  可是沒有辦法,我已經義無反顧地愛了他,再也不能忘記這段感情、裝作我不在乎。


  一天又一天,還是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忍不住向大王請願:“讓我去試試吧,也許能夠找到他。”


  大王隻是憐憫地看著我,說:“誰都找不到他,你能嗎?就算找到他,你能帶他回來嗎?他沒有把他的行蹤計劃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因為,他並不想讓你找到他。”


  聽了他的話,我也猶豫了。不是因為我擔心自己找不到他。不是因為他如大王所說,不想被我找到。


  而是因為,一旦我找到他,一定會偏向他——如果他要留在人間,我會幫他藏匿行跡,甚至向大王隱瞞。還因為,他是去找一個女人,一個據說完美的女人。我還沒有做好直麵這個女人的心理準備。


  “你不行,紫夷。”大王歎了口氣,“你無法影響淨澤的決定,無法貼近他的命運啊。”


  我皺緊眉頭,快步離去。


  我知道他說的不錯。可是在這個時候,我並不想聽到真相。


  堂兄的出現和他的離開一樣突然。


  黑白無常帶他走進閻羅寶殿時,說他就等在冥界的大門前。


  當時在寶殿值班的是明篁,她按照大王的指示,召集十殿閻王一同決定對淨澤的處罰。我匆匆由偏殿衝出後,幾乎沒有認出大殿上那個悲寂的身影。


  “哥哥!”我奔上前拉住他的手,留下眼淚。


  那完美的女人,一定沒有讓他幸福。他的微笑蕩然無存,眉峰不自覺地蹙起,已經成了習慣。他眼中的溫情變得淒涼,無時無刻不閃爍著傷感。


  冥神們為他的改變歎息,我為他流淚。


  “私逃冥界,錯在我。甘願受罰。”他這樣說,聲音喑啞失落。說罷,低頭看我,柔聲道:“紫夷,你永遠不要去人間!太肮髒了。”


  提起人間,他的神色厭惡,語調輕蔑。這反應讓眾位閻君饒有興趣,他們七嘴八舌問他人間的景況,而我的堂兄冷冷地用最貶抑的辭藻作答。


  末了,眾位閻君麵麵相覷,問他:“你這樣仇恨人,怎麽能在拂水殿盡職呢?”


  淨澤哈哈一笑,淒然道:“幸好我不必再做殿君——我的神力隨血脈流轉,由我的一個子嗣繼承。百年之內,我的神力不能恢複。如果我繼續做殿君,一定把所有的魂魄破碎,再也不要他們投生到人間,不要讓冥神處理幹淨的魂魄又染汙穢。”


  閻君們悚然變色。我用力握著堂兄的手,為他捏把冷汗。


  他在憤恨的巔峰,口不擇言,完全不在意他說的每個字都將影響他的命運。


  閻君們小聲交換意見,然後說:“你——去十八層中悔過吧。”


  “不!”我代堂兄高聲抗議,因為我看出來,他自己已經對未來的歸屬完全無所謂。“不過是從冥界出逃,為什麽要用這樣重的處罰?”


  閻羅大王咳嗽一聲,說:“神的出逃從來都是最嚴重的犯罪,尤其是逃往人間。神具備人所沒有的能力,更要懂得約束自己。何況他還把冥神的血統流溢在凡人之中,自己又因此無法供職……”


  “夠了。我並沒有異議。”淨澤冷漠地瞥了閻羅大王一眼,又對我說:“紫夷,不必為我辯解。不值得……”


  “你是這世上唯一值得我辯解的!”我提高聲音說:“即使全世界和你作對,我也站在你一邊。”


  堂兄靜靜地看著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眾位閻君驚詫地看著我們,若有所思地“唔”一聲,好像很期待後續發展。


  可是我熱切地注視的這個人,隻是垂下眼瞼,轉身。


  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說:“妹妹,我們是同一種天真和執著。可讓我執著的,並不是你……我這一世,不會再為誰動心。”


  他沒有回頭看我。他要我死心。


  他的打算落空了。


  若是死心那麽容易,我早做到了,不會等到這一刻。


  我說了我的誓言,卻隻是讓他更加冷淡。


  劫火姬央求說,她實在不能再代理堂兄在拂水殿的工作。在沒有合適的候補人選的情況下,待罪的堂兄又回到拂水殿,做他以前的工作。


  我時不時去看他,常常隻能看一個背影。冰萱總是乖覺地留我們獨處,但有一天終於為難地說:“淨澤大人說,以後您來了的話,不用開門。”


  可是,世間沒有能擋住我的門。


  我無形的魂魄穿越拂水殿的結界,徑直來到他的身後,定定看著他的背影,說:“哥哥,別裝了。要是這麽有責任心、熱愛工作,你當初就不會溜走。”


  他不理我。


  “你……真不值得讓我擔憂。”我歎了口氣。


  他肩頭微聳,轉過頭,溫柔地說:“你終於明白了。明白就好。”


  其實我不明白。我隻是知道,這個小小的偽裝可以讓他再一次對我開口。有了“再一次”,就會有“再下一次”。


  “哥哥……”我想繼續說下去,但他又回過頭,處理那些魂魄。


  明篁說,我配得上更好的龍神、天神、冥神……


  但她的意見我不打算考慮。整個冥界,她最感興趣的就是那個小鬼白無常。即使在最偏僻的角落裏,隻要有人提起那小鬼,她立刻會無聲無息地出現,用極其詭異的目光暗示對方:“說下去,說下去!那孩子出了什麽事情?”


  鑒於她有這種奇怪的嗜好,我對她看人待物的標準十分懷疑。


  很多年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冤枉了她——她竟然是那小鬼的奶奶。這種事情,誰能想得到呢?這可是天地間最大的秘密的一部分啊。


  而我,也有自己的秘密。


  自從堂兄被關入十八層,我就有了這個秘密——每一百年,去探望他一次。


  隻有我,穿過最黑暗的屏障,走到他的身邊。隻有我,一次又一次坐在他身邊,沏一壺茶,仰望他俊美的側臉。


  冥界的神來來往往,親眼鑒證他的經曆的,大多離去。剩下的,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


  我把這些告訴他,告訴他時間的改變。他依然那麽寧靜,總是一言不發。


  我曾經那麽了解他,看看他的雙眼,就明白他的心意。可是他的雙眼越來越幽深,我漸漸不明白。


  漸漸,我也有點沉默。


  所以我決定,去參加慶典,比如新年天冥大賽,比如詩歌大會,比如釣魚大會。我也像其他神仙一樣喜歡這些慶典,經常躍躍欲試——我不能終日把自己埋在憂傷裏。要開朗起來,下一次見到哥哥,才能給他一個笑臉。


  我沒什麽特長,但身為龍族一員,對釣魚有把握。於是我報名參加釣魚大賽,並且順利進軍決賽,在最後一場比賽中遇到了常常在天河邊磨練漁藝的月老。


  “根據規則,雙方要拿出一件寶貝——誰贏了,就可以把兩件寶貝都拿走。”主持大賽的太白金星說著,拿出一個天平。


  月老笑嘻嘻摸出一個魔方,放在天平一端。我也掏出一個珍貴的寶鏡,放在天平另一端。雖然我的寶鏡比魔方大許多、重許多,但天平卻向魔方那邊傾斜。


  “不行。寶鏡不及魔方珍貴。”太白金星說。


  我賭氣又拿出一個白玉瓶,換下寶鏡。


  天平依然傾斜。


  “不會吧?身為龍女竟然拿不出一件珍貴的東西?”太白金星撇撇嘴,很不客氣地拔下我頭上的發簪——那枝冰藍色的珊瑚。


  這一次,天平平衡。我非贏不可了,我不能失去那枝珊瑚……那是,那是淨澤的朋友送給他的未婚妻的禮物。


  大約被我充滿殺氣的目光駭到,月老出人意料地發揮失常,慷慨地把魔方輸給我。


  “在每一麵上寫下自己和愛人的名字,然後兩人一起轉啊轉……最後,每一麵上可以出現幾對名字,就可以擁有幾世姻緣。”微笑的老頭如是說。


  我在魔方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擦去,又寫上,又擦去。最後,歎口氣,把魔方扔進雜貨箱。


  就算我逼堂兄寫下自己的名字,他也不會和我一起轉動魔方。


  偶有空暇的時候,我會叫上冰萱,一起坐在三途河邊,隨便聊些最近的話題。我們幾乎從不提起堂兄,但我和她都知道:把我們連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是有關堂兄的記憶。


  冰萱總說:“你真傻。”我把自己那份地獄靈茶留給哥哥,總是喝次一等的地獄清茶,時間一久,她大約猜出了原因。


  年複一年在最愛的人身邊做小妹,於別人眼中看來,是很傻吧?幸好知道的人不多,隻有冰萱一個。而她隻是嘴上說說,並不笑話我。


  隻有我們兩個,還在繼續懷念堂兄曾經存在於冥界的痕跡。


  時間就這樣過了兩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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