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草(下)
雖然靈雪豔被當作冥界高層的話題,但她自己對於這些事情的細節一概不知。按時來十六層點名的小鬼似乎在暗示:最近一定要好好表現。但為什麽呢?靈雪豔有些詫異,卻捉摸不透。
所以她的生活並沒有什麽改變,依舊是淡如流水。
靈雪豔並非對赤冕的匆匆來去無動於衷,隻是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隻分為四種。第一種是親人,這是血緣的羈絆;第二種是愛人,這是夙世的孽債;第三種是仇人,這是今生的怨結;第四種是陌路人,這是偶有瓜葛,卻不會深深牽扯的弱絲……
這些人中,最不能惹的,偏偏就是“陌路人”。
陌路人不會把你的愛怨情仇放在心上,你也不能把他放在心上。否則,不隻是一腔熱情付諸流水,更糟的是,時常會惹來一身麻煩、幾世孽緣。
赤冕應該隻是這些陌路人中一晃而過的一根“弱絲”。
靈雪豔對於這種絕對的四分法也有過迷惘。
第一個讓她無從歸類的人,就是冥界著名的“逃獄專家”無支祁。
他決非她的愛怨情仇,但也不是陌路。他也在這個十六層住了好久,是令靈雪豔印象深刻的鄰居——這個鄰居一來就不安分,他的生活就是“策劃逃跑——逃跑——被追回——策劃逃跑——逃跑——被追回——策劃逃跑……”他有沒有閑過一整天?靈雪豔敢肯定:沒有。
在他來之前,靈雪豔真的沒想過逃走。
她的妹妹嬈碧華從出生就注定要給她惹麻煩。她們出生後,狐族的長老就不喜歡嬈碧華。他們說:“真是咄咄怪事——一個冰雪貞靜,一個多動妖灼。竟然能在一胎裏生出來!”
嬈碧華既然生來就被歧視,自然不給那個備受寵愛的姐姐省心。她這個破罐子一摔到底,卻把靈雪豔也給害到底了。
嬈碧華不知道從哪裏繼承了狐族對人類的偏見——她那一生真的和偏見很有緣:狐族斜著眼睛看她,她就斜著眼睛看人類;狐族不喜歡她,她就加倍地害人類……也許“不翦同類”的天條對她還有些威懾力,她不敢對同族施以毒手;也許她成心要狐族在為數眾多的人類中永留罵名。總之,她那些人盡皆知、流傳史冊的惡行,讓狐族的名頭掃了地,也讓狐族的族長被禁閉在十六層……
靈雪豔一直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她不該顧念姐妹情誼,對嬈碧華的累累惡行置若罔聞。要是她早點采取行動,嬈碧華也不至於墮落太深,落到被天雷劫火燒到形神俱滅的下場。要是她早點采取行動,別的狐狸也不會學著嬈碧華胡鬧……
狐族在人間臭名昭著,她這個作族長的難逃其咎。她一直覺得,十六層就是為自己這樣的惡徒所設,自己落了進來,正是天網恢恢。
直到無支祁出現,直到無支祁白了她一眼,用“朽木不可雕”的神情反詰:“你自己做什麽虧心事?你害了什麽人?有人用受害者怨毒的眼神看過你嗎?你欠著嬈碧華什麽?就該為她連坐、為她贖罪?”
靈雪豔一時無語。
她沒幹過虧心事,真的誰也不欠。
所以她迷迷糊糊地問:“那我該怎麽辦?”
“這兒不是你的地方,留著幹什麽?走唄!”
無支祁回答得倒是幹脆,隻是這個“走”可不像說起來那麽容易。
起初靈雪豔逃走的決心也不是那麽堅定,無支祁也沒好心地發動大家和他一起逃出生天。他單獨行動了六十多次,每次都被人家像拎小雞一樣,拎著脖子扔了回來。
這種事要是給了靈雪豔,羞也羞死了。偏偏無支祁能“嘿嘿”一笑置之,好像根本不丟人。靈雪豔還真對這隻猴子有些好奇了。
有一次,無支祁躺在草坪上仰望藍天,神情挺深沉。靈雪豔拿不準他是不是在活動那個有些過分靈活的腦筋,她不想打擾他宏偉的構思,但攀談的機會一向很少,她也不想錯過。
“你為什麽能屢敗屢戰呢?”
無支祁笑了笑,說,人世間有他的妻子。她一定在等他。即便她沒在等,他也得去——男子漢大丈夫,連區區一個弱質女流的唯一一個小小願望都實現不了,比逃獄被抓回來丟人多了……
靈雪豔忽然就很羨慕那個叫做“露珠”的女人。
人世間沒有人眷戀著“靈雪豔”,甚至她的名也沒有留下來。即使是嬈碧華,恐怕也早被人淡忘,何況一向深居簡出的自己?
靈雪豔忽然很想去人間,去看看有沒有幸存的同類,去看看有沒有人能像露珠對待無支祁那樣,對待自己。即使沒有也無妨,她也很想試一試,看能不能找到一個愛人,讓自己能無怨無悔,像露珠對待無支祁一樣待他……
靈雪豔決定幫無支祁一把,而無支祁則貢獻他的智慧,為他們的逃亡作周密部署。
那一次逃獄不怎麽成功——無支祁隻摸到“幽嵐門”的邊,而靈雪豔隻看了一眼十六層外的黑暗……
虧她還對無支祁那麽有信心!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靈雪豔一懊惱,就打定主意不跟無支祁說話了。
她這一賭氣,就是三百多年……這期間,無支祁又逃了二十多次,但每次他沒走多久,靈雪豔就能看到天空中落下雪白的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伴隨著冥界保衛部主管?騏輪的怒斥和威脅:“下不為例!再有違紀,小心我撥了你的猴皮!”
每次無支祁隻是吐吐舌頭,不以為意。
當靈雪豔的第四條尾巴恢複時,她又找到無支祁,說:“我們再試一次吧。”
“你不怕失敗了嗎?”無支祁淡淡地問了一句,似乎並不怎麽關心答案。
靈雪豔也回了他淡淡一笑,說:“能出得去自然好。出不去……至少也要把你送出幽嵐門——看你這麽熱心逃跑,偏偏這麽笨,一次也走不了,我都替你著急!”
那次無支祁真的大獲全勝,甚至靈雪豔也到了人間。
不過他們立刻就分頭行動,以免目標過分明顯。
無支祁意味深長地說:“你要自己努力……我可不想成為你實現願望的寄托!”
——他真的挺聰明,連這個都想到了。
本來,靈雪豔確實覺得自己無望在人間尋找真愛,所以才努力幫助無支祁與愛妻團聚……自己雖然一無所有,但能看一看相愛的人相守,也不錯。
靈雪豔沒有找到想找的人,就被抓回了冥界。
而無支祁,雖然找到了想找的人,卻也被人家像拎小雞一樣,又扔回來。
不過他回來以後,反而更加積極了,以最短的時間作了一套更加詳盡的計劃,逃了——從此以後,靈雪豔再也沒見過他。
有時候,她還挺惦念這個逃獄的同伴——不知道他和露珠後來怎麽樣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處以極刑、形神俱毀……
那天,遠遠的天空之中忽然閃耀著微白的光!
靈雪豔笑起來,等著那多年未曾聽過的、騏輪的怒吼。
但是沒有。
那不是無支祁回來。
那是一個身材頎長的俊美青年。
她一見之下,有些驚疑:他的相貌和無支祁並不相似,但神情卻宛如一轍:有些傲慢,眼底卻隱藏著睿智戲謔的靈光。
她忍不住問:“你是誰?”
他的眼神竟如那個離開很久的熟人,調皮地反問:“你又是誰?”
靈雪豔的名字,不喜歡隨便告訴別人。至少不喜歡親口告訴別人。這個名太古老,如果聽的人毫無反應,靈雪豔怕傷了自尊。但這名絕不卑賤!所以她不卑不亢地朗聲說了。
他竟然知道!靈雪豔對他頓生好感,甚至有些惺惺相惜。
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靈雪豔略有不舍的目光中,她才想起:她忘了問他的名字……
雖然炫光很好地掩飾了赤冕在冥界的蹤跡,但所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即使是閻羅大王,想永遠保守一個秘密也不那麽容易。
這天,炫光的眼皮一直跳啊跳啊跳……很負責任的提醒炫光:有很不好的大事要發生了!
炫光時不時不安地窺一眼桌子上的水晶球,第六感裏總覺得就是這東西要發難……果然,他第五十六次窺視水晶球的時候,發現裏麵透出明亮的白光。
“老媽的專線是紅光;老爸的專線是白光……”炫光心裏直打鼓,強打精神“喂”了一聲,就聽到水晶球裏迫不及待的怒吼——
“炫光!你給我老實交待,你三哥是不是躲到冥界去了?!你別想抵賴!我已經追查到他的信用卡消費紀錄:他在瑯嬛印刷廠印了一百冊《冥界刑法》,這事情跟你脫不了幹係!瑯嬛印刷廠已經送了《冥界刑法》的副本給我,那種裝模作樣的文辭,絕對是赤冕的親筆。算了,我不跟你叫喚,你把他叫來!”
炫光的表情凍結在臉上,不知道該向誰求助。
水晶球裏又泛出淡淡的紅光——天後羲何霸道地插了進來,和顏悅色地問兒子:“炫光,我聽說你三哥終於為一個美女拋棄了他的獨身理論,是不是真的?他擬定新刑法就是想讓那個美女重獲自由,是不是真的?聽說那個美女是狐族的靈雪豔,是不是真的?”
“就是這件事,我和他沒完!”天帝在一邊怒吼。“你把赤冕叫來!”
“還有靈雪豔!”天後加了一句。
於是那天,懵懵懂懂的靈雪豔又見到了那個年輕人——他坐在閻羅大王下首,神態自若。
靈雪豔一眼看到了閻羅大王額頭的日輪——和那年輕人額頭的印記異曲同工。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傳說中的太陽神……”她心裏忽然滑過一絲苦澀,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
“咳!靈雪豔!”炫光清脆的少年的聲音讓靈雪豔從遐想中還神。他的神情有些古怪,聲音也有些不自然:“你……過來一下。”
靈雪豔不知道他葫蘆裏裝了什麽藥,順從地走到閻羅大王的書案前。
炫光把水晶球在她麵前晃了晃,對著水晶球說:“媽,這就是靈雪豔。”
水晶球中赫然是天後羲何的音容!
“看起來真是個好姑娘!”羲何讚了一聲,“這我就放心了。本來我還以為赤冕有什麽‘恐女症’之類的毛病,注定一輩子扔不掉‘鑽石王老五’的招牌,沒想到——嗬嗬,皆大歡喜!”
“恐怕隻有你歡喜吧!”赤冕擰起了眉頭,不滿意地頂了一句,“我隻和靈雪豔見過一麵,聊了幾句,是吧?(他轉頭向靈雪豔求證)誰說我們要結婚了?!”
“結婚?!”靈雪豔一口氣沒換過來,差點暈倒。雖然最終沒暈倒,五條尾巴也因為驚嚇過度,孔雀開屏似的“嘭”地乍開,不住顫抖……
羲何卻滿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說:“幽篁說的!‘赤冕對狐族的靈雪豔一見鍾情,甚至要求冥界頒布新刑法,給與靈雪豔公正的待遇’。你別想抵賴——我是你媽,你有什麽花花心思,能瞞過我嗎?”
“您太抬舉我了……明明我什麽心思都沒有,也能被你說成什麽都有!”赤冕抗議了一句,不過沒人在聽。因為水晶球中傳來另一個人的怒吼:“赤冕你這個不孝子!你竟然敢找狐族的女人當媳婦?!你不知道老爸對貓毛、狗毛、狼毛、虎毛、狐狸毛……一切毛皮過敏嗎?靈雪豔沒修夠十條尾巴,還不能完全脫凡胎,要是娶回來,每年春天要換毛!你想我打噴嚏窒息嗎?!”
“你有完沒完?!”羲何一拳砸在天帝的頭上,“我都說了給他們另蓋一個新家,分開住——你怎麽能當著女孩子的麵說人家修煉不夠呢?到一邊去!”
“龍族的公主們哪一點不好了?每年也就是長角的時候頭疼一陣,哼哼幾聲。對別人一點妨害都沒有……”
“你懂不懂‘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你要是敢幹涉我兒子戀愛自由,小心我讓你天天頭疼哼哼!”
“……”
“……”
他們還在嘰嘰喳喳吵什麽,靈雪豔一句也沒聽進去,她早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震懵了。
炫光不知從哪兒拎出一塊白絹,把水晶球罩上,紅著臉對靈雪豔說:“讓您見笑了……我媽堅持想看看你的樣子。我拗不過她……”
靈雪豔半張著嘴巴,費了點力氣才合上,沒有搭炫光的話,卻意味深長地看了赤冕一眼,問:“頒布新刑法,你,為我要求?”
赤冕似乎不覺得有什麽尷尬,坦然道:“算是吧——看了你之後,我才覺得冥界不公平的待遇太多了!我必須做點事情——要是每個人都做點事,讓你這樣的無辜者獲得更公正的對待,冥界的未來會美好得多。誰讓我弟弟是這兒的老大,我也會對冥界負責任的!”
炫光微微歎了口氣:赤冕哥哥這話說得真是義正詞嚴,但他忽視了靈雪豔已經有些混亂的頭腦。其實聽到“頒布新刑法,你,為我要求?”這個語無倫次的問題,他就該料到:靈雪豔的精神狀態因為震驚而斷斷續續。
果然,靈雪豔聽到的是:“……是……看了你之後……我必須做點事情……你……的未來會美好得多!我……會……負責任的!”
這是明白無誤的表白!和那些羞澀少年輕輕握住你的手之後,讓你猜他是不是想“與子偕老”相比,這句鏗鏘有力的話,比那套含蓄費勁的猜謎直白得多!
頓時,她看赤冕的目光柔和起來,臉頰微微發紅,口齒不清地說:“我……我父母死得早,哥哥也不幸早歿。不過二十八宿的心宿也能算我族的長輩,這件事情是不是應該和她商量一下……”
赤冕還沒體會其中的深意,微微皺眉,道:“跟她商量幹嗎?她能做得了我的主嗎?”——他的意思是:我要通過的法案,她心宿敢說三道四?!
但靈雪豔臉卻更紅,喃喃了一句:“這也是……”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雖然炫光心裏清楚:再不出麵,這個誤會就沒法解釋了,但他已經被這兩人歪打正著的經典對話吸引,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繼續偷笑,還是說點什麽……再說,不管說什麽,至少也得單獨和靈雪豔講,人家怎麽說也是女性,麵子薄……
但靈雪豔卻好像想到了什麽,神色肅然,語氣忽然淩厲,說:“赤冕殿下對我……情深意重……靈雪豔蒙殿下垂青,實在是前世今生修來的福分。不過神魔有別,我隻是狐族魔獸,殿下千萬不要因為我的緣故忤逆天帝……靈雪豔說什麽也不能讓殿下在天界蒙羞。”
“你聽聽!多好的姑娘!”羲何雖然看不到閻羅寶殿的場麵,但靈雪豔的聲音還是通過水晶球傳來。天後一邊揪著天帝的耳朵,一邊感概萬分:“赤冕才是不知修了多久,才遇到這樣的良緣!像他那種沒啥用的繡花枕頭,天界一抓一大把!這家夥真是走運了……”
天帝哼哼了一聲,不打算發表高論。
就聽靈雪豔繼續說:“天帝陛下對我狐族恩重如山。若非陛下在上古之時授我狐族靈性,又為我狐族傳講天地之法,恐怕狐族四大部落至今還在自相殘殺。我身為狐族之長,從小就被前輩們教導要知恩圖報,敬重天帝。自我有生以來,從來沒做過一件不合天帝教誨的事情。”
“真難得……”天帝聽到這裏,也忍不住讚歎一聲,“這年頭,把我當回事的人越來越少,一個魔獸竟然念念不忘我的好處!”
又聽靈雪豔繼續說:“……既然天帝陛下對狐族有成見,靈雪豔說什麽也不能讓天帝陛下和赤冕殿下為難——婚姻一事恕難從命,請殿下再別提起。”
“什麽?!”赤冕從椅子上一蹦三尺。
本來他越聽越不對勁,早就想插嘴,隻是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打斷別人說話”(羲何教育法第三條),所以他隻想等靈雪豔說完,再做一個和和氣氣、有條有理、不傷感情的完滿解釋。“你別聽我爸媽信口胡說!我不是要跟你結婚!雖然你是個傑出女性,但我們互相都不了解,怎麽能這麽輕率地談婚論嫁呢……你也別沮喪,像你這麽優秀的女性,自然會有踏實穩重(他琢磨著靈雪豔應該喜歡這類型)的好青年為你傾心……”他心裏把這話翻來覆去說了幾次,越說越順口,就等靈雪豔的台詞一完,就風度翩翩地婉拒她……
但是——他沒聽錯吧?
他,天帝的第三個兒子,天上天下最光輝的神祗之一,堂堂太陽神,竟然被狐族的女子拒絕?
赤冕頓時為自己感到悲哀。
雖然他常常嚷嚷著不結婚,但不結婚的男人也是有虛榮心的!因為他被後羿射落,老爸第一次給他安排的相親對象移情他人,這還情有可原。即便如此,赤冕心裏也埋怨了幾聲:他聽說,上次和他二哥談婚論嫁的龍族公主,為太陽神隕落而傷心欲絕,誓死不嫁他人,最後悲戚早逝……
他自認為自己的人格魅力並不遜於二哥,怎麽號召力就這麽差?他婉拒的詞還沒說出來呢,狐族這丫頭就毫不客氣直接拒絕了他……
“咳咳!”炫光看著赤冕臉上展開了紅白大戰,知道這場麵不好處理,趕緊把靈雪豔放回十六層,對發愣的赤冕好言安慰:“哥哥,你也別這麽傷心——這種事情嘛,誰也不好說啊!再說,你和靈雪豔這叫做不情不願,兩廂無事最好……”
“她怎麽能這麽肆無忌憚地傷害我的自尊?!”赤冕狠狠瞪了炫光一眼,擺明了要拿小弟撒氣,“虧我還一番好意幫她——狐族果然陰毒!”
“赤冕你這個白癡!”水晶球裏傳來羲何狂怒的聲音:“你看,又砸了吧!我怎麽生了你這樣的兒子——自打你到了適婚的年齡,就隻做了兩件事:一、逃避;二、被拋棄!你除了鬧情緒,就知道跟我和你爸擺架子,再來就是給你那種不負責任的遊蕩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看你這種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一輩子也找不到老婆!明天我就打一塊‘終身鑽石王老五’的牌匾掛到你的星隱宮赤冕殿!”
天後氣呼呼走了,天帝揉著紅撲撲的耳朵,語重心長地教導兒子:“赤冕啊,男人要是不主動,難道還等女人來跟你求婚嗎?隻要你表示出一點積極的誠意,再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會被感動——當初要不是我無視你媽那些冷嘲熱諷,誠懇地向她求婚,哪兒來的你們?一味逃避不是辦法啊!”
“我哪有一味逃避?!我隻是不想為你安排的無聊相親浪費時間!”赤冕對父親反而不似對母親那麽畏懼。
“我說的不是相親。”天帝正色道:“你不是一向奉行‘一見鍾情’理論嗎?怎麽有了一見鍾情的對象後,反而畏縮不前,不去爭取她?這不是一味逃避是什麽?”
“我哪有對她一見鍾情啊?!”赤冕更加惱怒。
天帝隻是用若有若無的口氣,淡淡地說:“哦,原來你沒有傾心於她啊!那就趁早把她忘了吧——反正你誤入十六層本來就是根本不該發生的事情。炫光,給你哥哥一碗忘情水,讓他把這段孽緣徹底忘了!也給我們省省心,別在他那不切實際的刑法上浪費時間。”
炫光沒想到父親能出這麽個餿主意,啜啜道:“爸,這麽做也太狠了吧?再說,哥哥擬定的新刑法也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天帝冷眼瞥了赤冕一下,哼一聲,說:“他自以為是魔獸的救世主!以為隻有他一個人才有平等觀。其實他骨子裏還不是歧視魔獸?他就是不情願承認自己喜歡上一個狐族,他就是不情願承認自己喜歡一個冥界的囚犯,才想著法子給靈雪豔開脫。你當他真是高風亮節?這種人製定的法典,和他本人一樣,隻是徒有一個光鮮的名,實質上哪有改變?”
赤冕忽然一揚頭,咬牙切齒瞪了天帝一眼,手卻伸向炫光。“拿來!”
炫光被他陰沉的臉色嚇一跳,“哥哥……你要什麽?”
“忘情水!”
青未看著麵前這個臉色鐵青的高大青年——他咬著牙關,緊攥拳頭,似乎有一肚子惱怒無處發泄。
青未搖了搖頭,雖然微笑並沒有消失,但語氣卻有些惋惜:“看來我真的看錯了……”
“你看錯什麽了?”赤冕火冒三丈,他正處在易怒的階段,風吹草動都能燃起他的熊熊怒炎。
青未依舊是那麽從容,平靜地一邊煎著草茶,一邊說:“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個願意為感情付出的年輕人。我還以為,你會願意作出一些犧牲來換取真心——看來你根本不是!你連承認都不敢,更別說犧牲了。”
赤冕的頭又開始眩暈,冷笑一聲:“為什麽你們今天都要我承認我喜歡靈雪豔?難道說幾句話就是喜歡了嗎?我是要求冥界頒布新刑法,你們就當那是我同情心過剩,好不好?我已經開始後悔給自己找了這麽多麻煩,你們就別再揪著我不放了!”
青未的笑容在蒸騰的水汽中看起來虛無縹緲,“後悔?”她輕聲地呢喃,“也許吧……看來大家都看錯了——付出真心的人,不會後悔。”
“早說我沒動心了!”赤冕哼哼了一句,“怎麽沒人信我的大實話?哼!尤其是我老爸,竟然用忘情水來玩激將法——誰怕誰啊?喝就喝!不就是個靈雪豔?忘就忘了,又不會少一根頭發……”
“可憐。”
赤冕的頭發“噌”地豎了起來,“你說什麽?!……你、你說誰?!”
“我說你。”青未的態度冷漠,攪動著淡藍色的清湯,說:“自命清高,把自己的感情說得多珍貴,不輕易付出。但其實隻是個歧視異族、不肯屈尊、不敢承認自己真實想法的懦夫。人類的男子一向被認為薄情寡義,但若和你相比,還綽綽有餘——人類對狐族有毫不掩飾的偏見,但許多人類的男子還是願意對狐族的女性真心相許。”
“關我什麽事?!”赤冕哼了一聲,“既然人類喜歡狐族,讓狐族和人類結合好了!”
“你見過幾個為你著想才放棄了升天成神的女性?”青未的聲音忽然冷硬起來,口氣也越發嚴苛,“即使隻是魔獸,隻要嫁了你,天帝縱然不悅,也肯定讓她直接成神,省下幾千年的修行——這個道理龍族的公主都明白,難道靈雪豔就不明白?龍族不知有多少公主,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太陽神的歡心,她們拚命擠身天帝的親族,就是為了早日成為正神。要是她們處在靈雪豔的位置,才不管你情願不情願,一得到天後的首肯,就不會再放開這麽好的機緣。誰管天帝會不會對狐毛過敏、你會不會和老爸鬧翻……”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若幹種奇怪的汁水調和在一起,遞給赤冕一碗晶瑩的暗褐色液體。“喝了忘憂草茶,會忘記煩惱;喝了這碗忘情水,你要忘掉的,是一個難得一見的高貴女性。”
赤冕端著那隻玲瓏的小碗,靜默了一刻,一仰頭,把那微澀的液體一飲而盡……
赤冕睜開眼睛的時候,總覺得頭嗡嗡作響,說不出的鬱悶。
三途河搖動著清澈的浪花,似乎在召喚他去遊泳。但他對這個平日最愛的運動忽然沒什麽興趣。他悠悠晃晃飛到閻羅寶殿,發現沒人搭理他:炫光被急召到天界匯報工作;妙瑩瞪著天女之眼四處張望,就是不看他一眼;紫夷的反應也有些奇怪:她平常都會蹭過來,向他極力推薦龍族的某位公主,但今天卻埋頭看書……至於絢姬,平常話就不多,這時候對赤冕視若無睹,反而顯得最正常。
赤冕無聊地從閻羅寶殿晃出來,又去卞城王殿騷擾他大姐。
卞城王好歹噓寒問暖了兩句,讓赤冕覺得還是有親人好。
但她的神情怎麽那麽奇怪?“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有沒有覺得心被挖空了?……”這是什麽問題啊?!
心雖然沒被挖空,但莫名的失落卻有一些……難道最近睡覺太多,把頭睡暈了?
從卞城王殿出來,懵懵懂懂的赤冕又飄到拂水殿,打算向拂水姬敲詐兩盒茶葉,但卻發現拂水姬?原紅曲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握住他的雙手,感動地說:“殿下,我都聽說了——您真是太……偉大了……”
她的態度和閻羅大王的那群秘書反差真大!——什麽偉大了?
赤冕莫名奇妙。
他把地獄靈茶放進懷裏的時候,手指忽然碰到另一個小包。
“這是什麽?”赤冕疑惑地嗅了嗅紙包裏藍色的小花,“是食物嗎?哪兒來的?”
周圍奇怪的事情越來越多,讓赤冕越來越不安。他決定找個人問一問。
問誰呢?就拂水姬吧——好像隻有她對自己還挺賞識的。
“您……”拂水姬聽了赤冕的問題,忽然抹了一把辛酸淚,“忘情水果然奏效了——您把一切都忘了。雖然炫光大王嚴密封鎖了消息,但我聽說:赤冕殿下對狐族的靈雪豔一見鍾情,甚至為了靈雪豔的緣故,要修改冥界刑法。天帝反對你們的戀情,要懲罰靈雪豔、拆散你們。您為了保全愛人的性命,毅然答應了天帝無理的要求,喝下忘情水,把她忘了……赤冕殿下,您的事跡絕對稱得上‘感天動地’,我和劫火姬正在籌辦一個‘赤冕後援會’,堅決支持您向天帝討回公道!”
靈雪豔?赤冕一愣。那個小狐狸?緋糜的妹妹?她現在應該長大成人了吧……我,對她?……老爸反對我們在一起?一定是因為他對狐狸毛過敏!印象當中,老爸雖然不是純粹的大惡人,但就因為摸了摸牛郎牽的那頭牛之後,讓他一個勁打噴嚏,他就死也不讓牛郎越過天河……他會把那個小狐狸怎麽樣呢?
“靈雪豔,她在哪兒?”赤冕忽然衝動地問。
“還在十六層唄……”紅曲惋惜道:“我聽說,靈雪豔為了不讓赤冕殿下受到天帝懲罰,甘願回到十六層,永遠不再您麵前提起婚嫁——噫?赤冕殿下,您去哪兒?”
十六層,十六層在哪裏呢?對了,都市王?馬鈞是十六層的負責人,就找他!
“忘情水奏效了沒?”天帝一邊啃蘋果,一邊眨巴著眼睛問小兒子。
炫光點點頭,“奏效了。哥哥看起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嘁!我就說赤冕那臭小子,還嘴硬!明明喜歡了,自己還不承認——這不是,讓我一試就試出來了!要是無情,忘情水怎麽會奏效!”天帝的聲音掩飾不住得意。
炫光微微蹙眉,有些異議:“可是,試出來又能怎麽樣?哥哥已經把靈雪豔忘了……”
天帝優雅地把蘋果核向身後一扔——剛好,沒扔進垃圾筒。幹幹淨淨的垃圾筒周圍,遍地都是紙團、果核……
“忘了難道就不能想起來?”天帝搖搖頭,看著小兒子,對這孩子的遲鈍表示萬分遺憾,“我又沒有禁止他把遺忘的回憶補回來。你們冥界的官員都以傳小道消息為樂,而且總是傳得三分像真的、七分不沾邊。隻要你說一句‘封鎖消息’,馬上有好事的家夥在冥界散布這個事件的改進版本——你等著好了,保管已經有人把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傳給你哥……”
事實上炫光幾乎一秒都沒等,就收到都市王殿秘書的求救電話:
“大王,赤冕殿下把都市王綁架了!”
輕盈的白紗在綠草上搖曳。
那風中的美人,幹淨得好似隨風飄落在碧草上的白花。美得如同透明,透明得如同最完美的水晶……
她就是靈雪豔?
心微微顫抖的那種感覺,赤冕一點也不陌生。所以他更加肯定,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她動心……
“殿下……”都市王?馬鈞尷尬地用手指戳了戳赤冕的肩膀,“可不可以放開我……”
靈雪豔向前走了兩步,百感交集,一時竟然無語。
都市王被赤冕揪著領口,苦著臉在一邊看著這一對璧人默默相對。
“那個……獨角兔玄勾月告訴我,他聽說,您喝了忘情水……”靈雪豔微微垂著頭,聲音有些苦澀。——其實不止是冥界的官員愛傳小道消息,冥界的小鬼也不閑著。十六層的守門鬼早把這個轟動的新聞散布回來。
“嗯。”赤冕看著她低垂的睫毛,輕輕答應了一聲。
“啪噠!”晶瑩的淚珠不爭氣地落在靈雪豔緊握的雙手上,“既然忘了,為什麽還來找我?”
赤冕長長呼了口氣,吹動了靈雪豔額前的發梢,“你沒聽過我的‘買東西理論’嗎?——結婚就像買東西,一眼看到滿意,那就是它了。要是看不到滿意的,硬從沒有感覺的後備中挑一個——即使買了也不稱心!再說,又沒人禁止我把忘了的事情想起來。”
他伸出手指,擦幹靈雪豔臉頰的淚水,說:“上一次是怎麽為你動情,我一概想不起來。不過,那有什麽關係?”
靈雪豔抬起淚光閃閃的眼睛,緩緩搖頭,“您真是太天真了!天帝能讓您喝一次忘情水,難道就不能讓您喝第二次?——其實,忘了我就好,何必一再給自己找麻煩?”
“這……”這個問題赤冕還真沒想過。
不過他立刻就有了對策。
離家出走三百多年的赤冕殿下終於回來了。
天帝看著這個兒子,希望能從他身上找到脫胎換骨的痕跡。不過赤冕那不動聲色的表現,卻讓天帝的直覺說:這小子有陰謀!
赤冕寒暄了兩句,決口不提靈雪豔的事,好像他還沒把這人想起來,倒是虛情假意地對天帝噓寒問暖:“父親,春天快到了。您還在為毛皮過敏煩惱嗎?”
天帝心裏覺得他可笑,但表麵上也順水推舟,愁眉苦臉地說:“是啊——兒子,難道你有什麽良方?”
——不知道的人,準以為這父子倆在給某種抗過敏藥做廣告。
“有啊!”赤冕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這種草藥,能根除您的煩惱!”——忘憂草嘛!雖然不能抗毛皮過敏,但根除煩惱卻是真的。
天帝心裏卻“咕咚”一下……赤冕該不會記恨著他,要謀殺親父吧?
不過天帝倒是想知道這個兒子拿了什麽東西給他喝。反正他是神通無限的天帝,也沒那麽容易翹辮子。
一喝之後,忘憂草的清香就貫透了天帝的身心,讓他回味無窮……天帝的神情完全像迷惑在夢境中一般,安詳而縹緲。
“父親大人,”赤冕試探著問,“您還在為毛皮過敏煩惱嗎?”
“毛皮過敏?那種小事,有什麽好煩惱的!”天帝一揮手,豪氣萬千。
“那……牛郎是不是可以從天河那邊過來?”——在提到正主之前,先扔個探路石。
“過來就過來吧!那孩子也挺可憐的——隻要我不去招惹他的牛,不就沒事了?”
“那……我和靈雪豔呢?”
“讓你媽在天河邊給你們蓋棟春季別墅——春天不要來拜訪我就是了!”
“那就這麽說定了吧!”
一向奉行獨身主義的赤冕殿下,就在自己也沒完全搞清前因後果的情況下,成為十個兄弟中第一個成家立業的——速度之快,質量之好,完全超越了大哥東君和二哥辰宮。
他那段奇妙詭異的羅曼史,已經有N個版本在神仙中流傳,第N+1個版本也在不斷更新。
甚至十殿閻王也不大確定,為什麽喝了忘情水,赤冕反而更多情?
炫光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功德無量,把小道消息傳得這麽有水準,讓傲慢的赤冕對自己那份傳言中的感情深信不疑。
在這個浪漫的故事中,天帝陛下就慘了點,隻能時不時抱怨幾句:明明是他的巧計促成姻緣,卻不得不在N+1個版本中扮演反麵角色。被稀裏糊塗被灌了一碗忘憂草茶不說,在“天界傑出男性”的評選中都名落孫山——一句話,賠慘了。
大多數人,都和紅曲一樣,在茶餘飯後感慨萬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赤冕殿下對靈雪豔一片真心,最後總能成正果!”
隻有天後羲何,在摘掉星隱宮赤冕殿那塊“終身鑽石王老五”的牌子時,有些懷疑:“赤冕這麽輕易就範?我怎麽覺得他折騰半天,把自己也折騰得稀裏糊塗的?”
反正結局正合她意,而且天帝允許她暫時解開四千年不許在天界動工的禁令,開工給兒子蓋春季別墅,她也樂得沒怎麽深究。
再說了,世間又有幾個人在戀愛時不糊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