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無常篇
——地獄十三層——
黑黢黢的空間仿若看不到底的深淵,沒有盡頭、沒有起源。
隻有一扇中式的、古老又破爛的門在萬籟俱寂中泛著幽光。破爛歸破爛,門的製造還蠻精細。門樓高大雄偉,飛簷上的雕龍飛鳳清晰可辯;門板塗了厚實的朱漆,雖然角落裏有些剝落,但仍然色澤鮮明、光可鑒人;門上嵌了一對朔大的銅環——隻有這一點比較怪異:一般人家的門環都是威風的虎獸,但這扇門上,銜環的赫然是兩個麵目猙獰的小鬼!除此之外,左右旁門、長短飛簷,設計得中規中矩,連門前的台階都端端正正一塵不染:長三尺三,寬一尺,高七寸,質地優良的大理石。
當然,這扇門作為地獄鬼門之一,自然有它不同凡響的地方。比如說,它的台階隻有三級,三級之下……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它的大門之後也是一樣,什麽都沒有!從正麵看,是一扇門板立在那兒;繞過去從後麵看,還是那副門板!似乎開門之後,來人麵對的仍是空蕩蕩的黑暗……
這扇門對於不明真相的人來說,無疑是飄在那裏的空間垃圾。但現在就有人出現在台階上。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從哪兒來的。
他竟然從容地敲了敲門。
就在敲門聲響過之後,門廊下“嘩啦”一聲垂下一個屏幕——跟古典色彩的大門真是不搭調。屏幕上是一個麵目陰沉、獠牙外翻的小鬼。它隻看了來人一眼,就立刻笑容滿麵(天哪,真是無法想象,小鬼笑起來的表情竟然也那麽諂媚)。
“黑無常大人,歡迎歡迎!”
門“吱咕”一聲開了。
黑無常麵無表情地走進去之後,門縫馬上在他身後合攏,好像生怕有別人跟在他後麵。
裏麵一團漆黑,明顯比大門外麵更加幽暗——隻有近過地獄的人才能體會:“黑暗”隻是一個簡單的形容詞,但它所形容的“黑”是存在差別的。比如說這裏的黑暗,就比外麵更加陰晦,無疑是地獄裏較為深沉的一種。
黑無常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也不敢在這黑暗中亂走動。很快,他麵前出現了兩排夾路的燈火。黑無常順著燈火穩當地向前走去,看來對這裏的環境很熟悉。
一陣涼風掃過,剛才出現在屏幕上的小鬼驟然來到黑無常麵前。
“大人,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地方?”小鬼滿臉堆笑。
黑無常臉上是波瀾不驚的平靜冷漠。他說:“我想去第五區間。”
“是是,我馬上為您準備!”小鬼對他的要求一點不意外,看來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
黑無常跟隨小鬼來到一個古典的房間。門口掛著一塊門牌:十三層值班室,閑人免進。屋子很大,中央有一個用咒符圍起來的古怪圖陣。小鬼到一邊的辦公桌上翻了翻,拿出一個登記簿和一支筆。黑無常麵無表情地在上麵簽了名。小鬼立刻點頭哈腰地給他身上貼了張符,又拿起另一張,用火燒著,扔到了圖形中。
這詭異的儀式結束之後,黑無常輕輕步入圖陣,好像怕吵醒沉睡在其中的什麽人。
“第五區間,”小鬼高叫一聲,“您走好!”
黑無常高瘦的黑色身形融入黑暗,消失在陣中……
周圍很安靜。
黑無常閉著眼睛仔細感覺著環境。
似乎有風在耳畔吟哦,似乎有飛揚的水珠碎碎地散在他眉間,似乎有什麽東西輕輕地、柔柔地拂過他的臉龐……
他慢慢睜開眼——麵前飄拂的,是女子的長發。
他麵前站著一個很年輕的女子。她的雙眉宛如浸染愁煙的弱葉,淡淡蹙起一片哀怨;她的眼睛清澈深邃,好像倒映著繁星的湖水,很美,很憂傷;她淡紅的嘴唇緊緊抿著,一言不發。她淚流滿麵,麵前的頭發都貼在臉上,看起來無限淒涼。
黑無常冰冷的眼睛似乎在這一刻徹底溶化,溢滿了同樣的憂傷,他一把將女子抱在懷中。
“絢姬……絢姬,別哭了,我不值得你這樣哭泣啊!”
女子依然一言不發,維持著那樣的表情,無動於衷,好象麵前根本沒有黑無常這個人。
“絢姬,對不起!如果不是我迷惑的話……你不該在這裏!絢姬,天上最美麗的花仙,你不應該在這裏受苦!”
女子好象根本就看不到、聽不到,隻是淌著眼淚,迷離的目光掠過黑無常肩頭,在黑暗中搜索著什麽。
黑無常對她的漠然不以為意,依然自顧自說:“知道嗎?我見到煌瑛了——你的妹妹,菊花仙子煌瑛。你記得嗎?她投生到拂水公的後代中,已經不認得我,也不記得從前的事。她從前六世也是這樣……但是這次終於不同了!我不會再娶她!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也不會讓她傷心了!絢姬……”
黑無常緊緊擁著女子的肩頭,淚水打濕了她淩亂的長發。
女子的鼻翼輕輕歙動,眼神卻突然興奮起來,她的瞳孔霎時間變成了血一般的鮮紅,她喉頭湧動著狂熱的氣息,汗水從額頭流了下來。
“絢姬?”黑無常還沒來得及發問,就感到肩頭一陣劇痛,喉嚨頃刻間被女子掐住。她纖細的手臂青筋暴露,手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似乎要把黑無常的喉嚨掐碎才會住手。而她的嘴卻沒離開黑無常的肩頭——那裏血水橫流——黑無常的肩膀被她緊緊咬住,她正從被自己咬破的傷口中吸血!
“啊——!”黑無常痛苦的大叫。
疼的並不是傷口,而是心……
他身上的咒符燒了起來。
白無常透過眼鏡片,冷冷注視著無精打采的搭檔。
“傻瓜!”白無常哼了一聲,摘下眼鏡,從容地評價:“你竟然被十三層的餓鬼迷惑!這已經是第幾次?”
黑無常手撫著肩頭的傷口,怏怏地爭辯道:“不,絢姬不是餓鬼,她是……”
“我知道,我知道!”白無常揮手打斷,毫不留情地說:“她是天庭的桃花仙子——但那是七世之前。”
黑無常保持著同樣的姿勢抗議:“對我來說,不管過多久,絢姬都是一樣的!”
白無常毫不吝惜地把同情的目光全數捐給他,好象看到一個無可救藥的笨蛋。但這個少年仍然很夠義氣地開導工作搭檔:“你想想,拂水公的戀人原本多麽崇高,僅僅過了一生,就將聖潔的靈魂丟得麵目全非。何況絢姬仙子在人間曆練六世——”黑無常想說什麽,但白無常做個手勢,不準他打斷自己的話:“……更何況,她今生隻是個不能離開十三層的餓鬼!我知道,在你看來她是貌美如花的仙子,但你知道在我們眼裏她是什麽樣子嗎?你想看看?”
“不!”——黑無常陰沉的低吼宣泄著絕望和憤怒,但並沒有把白無常嚇倒。
“原來你也知道:她的美貌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白無常冷冷地繼續說:“餓鬼是沒有感情的,跟它們講道理也是白搭。它們不懂語言,沒有理解能力,生存的目的就是吃!它不知道自己曾經是高貴的仙子,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醜陋的餓鬼……它隻知道有東西來到眼前時,應該張開嘴,用自己的牙齒咬碎它,吞到肚子裏!”
“別說了!”黑無常跳起來,揪住白無常的衣領,“我知道自己是傻瓜,我甘願付出代價,我放棄了天官的尊嚴到這黑暗的地府……我隻是為了呆在離她最近的地方——難道不可以嗎?”
白無常昂然注視著他的眼睛,從容地問:“離誰最近的地方?”
“當然是,當然是……絢姬!”黑無常喘著氣,激動地回答。
“哦?你的絢姬正眼看你了嗎?跟你說話了嗎?她記得你嗎?”白無常輕視地扔出一連串問題。
黑無常呆了——這些問題中,沒有一個能讓他理直氣壯地做出回答。他鬆開揪著白無常的手,重重跌坐在地上。
白無常整整衣服,扔下黑無常和一句話,離開了辦公室。
“記住,這個世上早就沒有絢姬。”
他的話好像無情地擊碎了黑無常的希翼,他坐在地上動也不動,許久才痛苦的捂著臉,從胸膛深處發出悲哀的呼喚——
“……絢姬!”
“也就是說,阿黑最近都很頹廢?”紅曲和白無常——確切的說是被白無常俯身的白貓——坐在陽傘下,一邊吃著冷飲一邊聊天。
“是呀!他又被餓鬼咬了,損失了大量靈力,最近蔫蔫地蹺班。這都不知是第幾次,他還真沒記性!”白無常一邊舔著冰激淩,一邊慢條斯理地說:“本來呢,我們的職業原則是:‘實行微笑服務’。我是很好地貫徹這條原則啦!但阿黑因為遭遇奇特,來到地府後,他的笑比哭還難看……所以閻王特許他哭喪著臉。但他最近變本加厲,不僅連快死的人要被他嚇死,連我們這些死人都有點吃不消!”
“真是個笨蛋!竟然真在一棵樹上吊死……”紅曲托著下巴,一副難以理解又悠然神往的樣子。“或許就是因為他這麽專情,我才會生生世世都被他吸引,就算被他傷害,也要把來生賭上。”
“他專情?”白無常一絲不苟地把自己的冰淇淩舔幹淨,“他真專情的話,就不會和你結婚六次,害你六次自殺!”
“話說回來,事實確實令人沮喪。”紅曲有些泄氣,歎息一聲,趴在桌子上不動了。
“下巴不要架在桌子上!真沒女孩子樣。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是冥界第一美女薇香的孫女。”白無常舔舔嘴,不客氣地批評。
紅曲一拳砸在桌子上,怒視著白無常。“少廢話!你還想不想吃冷飲?!”
“哎呀,哎呀,哎呀……”白無常立刻換了副表情,諂媚地笑著連連搖尾巴,“紅曲姑娘,人家隻是跟你開玩笑而已!”
紅曲又拿出一碟冰激淩,看著那隻興高采烈的白貓,她不禁擔心……地獄裏就是靠這些人運作嗎?
“不過好奇怪!”另一方麵,十八代拂水姬?薇香和六代劫火姬?霞櫻正在地獄裏喝茶。她們的茶社是自己設計製造的、一個浮在飄渺空間裏的中式亭子。拂水姬正和劫火姬邊喝茶邊聊天。“既然黑無常那麽愛絢姬,為什麽還要和煌瑛結婚呢?”拂水姬對於孫女的前生很是好奇。
“咳,因為‘一模一樣’嘛!”劫火姬端起茶杯,優雅地喝口地獄靈茶。
“一模一樣?”拂水姬不懂。
“對!”劫火姬慢條斯理地說,“我是從上一代劫火姬那裏聽來的!”——看來這個故事在神仙之間相當流行……
“據說,絢姬和煌瑛是姐妹。她們一個是桃花仙子,一個是菊花仙子,都是花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是呢,桃花仙子絢姬性格高傲,不象她妹妹煌瑛那麽隨和,所以在天庭基本沒什麽朋友。所以後來天庭的花仙們都站在煌瑛一邊……(拂水姬:哦哦,是這樣呀!)這個,後來呢,姐妹兩個都看上了守北天的螢星。守北天可是個苦差!東天有東君,西天有佛祖,南天有四大天王,惟獨北天是臨近天庭邊緣的蠻荒之地,除了愛搗亂的流星,沒人去那兒。姐妹倆奉王母之命在北天種花,美化環境。桃花在春,菊花在秋,所以是姐姐絢姬先和螢星結識。
“有一年天河發大水,淹了北天的菊花園,把煌瑛仙子的原身淹了個半死,其它沒修為的菊花當然全部死翹翹。當時正在北天巡值的螢星從大水中救起了煌瑛的原身(一棵菊花),煌瑛仙子因此對螢星一往情深。
“沒過多久,螢星因為玩忽職守被貶下凡。這是由他和絢姬約會引起的,所以絢姬也被貶了。
“誰知道他們下凡的頭三世正趕上月老整理檔案,忘了把他們的姻緣寫進姻緣簿。這時候正是北天菊花盛開,天帝龍顏大悅,煌瑛乘這個機會要求下凡報恩,天帝也就高興地批準。
“到了第四世,煌瑛也下凡來。偏偏月老的姻緣簿已經定好了。”
拂水姬奇怪道:“既然姻緣簿都定好了,螢星怎麽還會……”
“啊呀你別急,聽我說。”劫火姬又喝口茶,道:“怪就怪在絢姬和煌瑛兩個人,不論從哪裏看,她們都是一模一樣!連我們神仙都分辨不清。雖然下凡之後,兩個人的長相不同,但姻緣本來就不是靠長相區分,而是靠‘感覺’。雖然身為人類,但她們給人的感覺還是一樣!”
“所以螢星就搞錯了嗎?”拂水姬皺著眉問。
“沒錯!”劫火姬點點頭說,“況且每次都是煌瑛先和螢星相遇,兩個人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自然會心滿意足地結為夫妻!但是每次絢姬都會在他們結合以後出現,每次螢星都會發覺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是絢姬,結果每次都讓煌瑛傷心欲絕,自殺身亡……這樣的活劇竟然上演了六場,害我們這些看戲的人都沒興趣看他們。直到前生,他們終於有了了斷,真是替他們鬆了口氣。”
拂水姬若有所感,緩緩歎息:“人類向往神仙的逍遙自在、長生不老,卻不知道神仙並非無情。一旦為情所困,神仙更甚於人——世上尚有動情之後負心之人,而神仙卻甘願拋下千年修行換來的不老和逍遙,義無反顧!”
“我決定了!”
“哦?是嗎?決定了什麽?”白貓搖搖尾巴——白無常無奈地掃了紅曲一眼,“拜托,我現在的身高和你極不協調,你的臉不要湊這麽近!壓迫感太大了……”
“既然絢姬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落入餓鬼道,阿黑也是因此才會這麽痛苦——這件事我要負責!”紅曲大義凜然地說。
“你打算怎麽負責呢?”白無常一點興趣都沒有。
“當然是——親自去開導他!”紅曲笑了笑,也沒想出更好的辦法。
白無常呆了。
“可是,如果帶阿黑去我家的話,必須挑媽媽不在的時候,不然我會被她當成神經病(對著空氣說話……)。可是媽媽不在的時候我基本上也不在……那麽在學校?不行,我們學校沒有可以不被人發現的地方……這樣好了,阿白,麻煩你接引!”
白無常更呆了。“你要去地府?!”
“當——然!”紅曲一副冒險家的舍生取義神情。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太危險了!”白貓拚命地張牙舞爪,“上次我可以暫時附上你的身體,這次誰來做這活兒?沒有魂魄的身體和死人一樣——被人發現怎麽解釋?”
“那麽,把身體也帶過去,怎麽樣?”
“什麽?!”白無常更加抓狂,“沒有先例!這種事情絕對沒有先例!”
“閉嘴!能當‘第一人’不好嗎?”紅曲凶巴巴地教訓:“小鬼,別跟大姐姐狡辯!”
白無常小聲嘀咕:“我不就是長相像小孩?我在地府都工作幾千年了——”
紅曲開朗地笑笑,說:“如果連死掉的時間都可以算的話,我可是有七世輪回外加天上花仙的壽命呢!”
“所以呢……這個,阿黑,你有沒有聽我說話?”紅曲如願以償,終於蹲在黑無常身邊,說教了有兩個小時。可是黑無常不僅沒抬起頭看她一眼,甚至連眼睛都沒眨!死人果然和活人不一樣……而且看他那姿勢,似乎上次白無常離開後,他就再也沒動彈過!
紅曲拍拍黑無常的肩膀,無奈到極點,“我說阿黑呀!看開點嘛!你看看我,現在不是很開朗地活著嗎?而且,男子漢大丈夫,工作和事業才是最重要的。況且你的工作又是如此的與眾不同,以你現在的狀態來隨便應付,怎麽能對得起那些將死的人呢?”
“……煌瑛……”黑無常終於沒精打采的開口了。
“是是是,我在聽……不過你可不可以叫我‘紅曲’?”
“……煌瑛……”黑無常的眼神渙散,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身邊有人在對著他說話。
“好吧,煌瑛就煌瑛吧,隻要大家明白就好。”紅曲看他這樣,知道自己就是堅持也是白搭。
“……煌瑛……”
“是!我在這裏!你有什麽話就說!”紅曲的耐心漸漸被他千篇一律的台詞磨滅。
“……煌……”
他還沒說完,就被紅曲一個直拳打在臉上。
“老兄,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人?”紅曲火冒三丈地吼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知道你是煌瑛嗎?”雖然比較拗口,但黑無常終於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咦?你有眼睛,不會看?”
“不……在我眼裏,你和絢姬永遠都是一樣的……不論是什麽長相。但是,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是煌瑛,你回到這個世上了。”
這個理由真是有趣。紅曲不解地撓了撓腮,“那你怎麽知道我是煌瑛?”
“因為你會看著我,對我說話,對我發怒,而絢姬……她永遠不會!”黑無常又痛苦地把頭埋在膝蓋上,蜷縮的身體不住顫抖。
紅曲沉默了,似乎被他的悲傷感染。“過奈何橋的時候,你們約好永遠不忘記對方,是不是?”
黑無常點點頭,“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們路過奈何橋時,你很無奈地說,如果隻有一方記得約定,那是很痛苦的……隻有你記住了你們的約定,對吧?”
黑無常抬起頭,嘴角鉤起一絲苦澀的微笑。“不。記住約定的人不是我,是絢姬!”
“喔?”
“她每次都記得和我的約定,每次都在尋找我,而我卻和別人結婚……這次,她終於把我忘了。”說到這裏,他眼裏的絕望終於把淚水推了出來。“這是懲罰!是上天給我的懲罰。雖然我放棄了一切來到這裏,但這些都不足以彌補我的過錯。”
“絢姬一定不會忘的。”紅曲不知道自己怎麽說出這樣的話,她本來應該開導他,而不是讓他陷入更深的幻想,但她偏偏說:“你一定,就在她心裏的某個地方。隻不過,那個地方還沒有睡醒。總有一天,等絢姬的心醒來的時候,她就會想起你。”
黑無常有些詫異地看著紅曲,淒然笑了,“謝謝!隻有你會這樣說。”
“隻有我是絢姬的妹妹嘛!”紅曲輕輕拍拍他的肩,無可奈何的說:“沒辦法,真是兩個讓人操心的家夥!”
“你真的要帶我去看她?”紅曲跟在黑無常身後,一路小跑。
黑無常大步流星往十三門走去,一掃前陣子的頹廢憂鬱,堅定地回答:“是。也許她會想起你……不過這件事千萬別告訴白無常。”
“你好象很怕阿白!”紅曲看了看黑無常為難的臉色,終於發現了他的弱點。
黑無常垂頭喪氣的說:“我實在怕了他講大道理……偏偏他每次都一針見血,不留情麵!”
兩人不知在黑暗裏走了多久——黑暗就是黑暗,誰也無法測量它的距離。紅曲隻覺得自己跟在黑無常身後小跑了很久,才看到黑暗中一個奇怪的所在。
“絢姬在那裏?”她一邊問,一邊指了指浮在空中的古怪的門。
黑無常在看到那扇門時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的神情莊重,在他身邊的紅曲也好像被卷入他無盡的悲哀,她嘴裏忽然溜出一個問題:“既然你知道她不會看你、不會和你說話,為什麽一再來到這裏折磨自己?這是贖罪還是自我懲罰?”
黑無常笑了。他英俊的麵孔因為這個微笑而散發出淡淡光華。
“都不是。我隻是,在等待‘奇跡’。”
小鬼對於紅曲的出現有些驚訝,但它得知這小女孩就是下一任拂水姬時,立刻卑躬屈膝——拂水姬的等級可在黑無常之上呢!
紅曲和黑無常通過了一係列的手續,終於來到了絢姬麵前。
“絢姬!”黑無常溫柔地掠開那些沾滿淚水的長發,深情地注視著那個悲哀的美人,輕柔地說,“看看誰來了!是煌瑛呀!”
紅曲已經嚇得麵無人色,她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才結結巴巴地問:“啊、阿黑……這……”
這明明就是個可怕的妖怪!
青麵獠牙,皮膚好象水草般的綠色,頭上稀稀落落披散著一些毛發,但最恐怖的還是它的眼睛——那是一雙血紅的眼睛,當它盯著黑無常和紅曲的時候,射出的是一種貪婪的光!
如果不是從小就被爸爸灌輸了無數可怕的形象,紅曲早就昏倒了。
“黑無常……”看著黑無常對這麽一個怪物含情脈脈,紅曲覺得胃裏很不舒服——早知道會看到這樣的景象,她就不會堅持肉身來這個地方——她想勸黑無常做些什麽,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看來白無常說得沒錯:黑無常看事物的眼光和別人實在大不相同,看到餓鬼是美女,看到自己的靈氣是鮮血……
正在這時候,餓鬼推開黑無常,向紅曲走了過來!黑無常有些驚訝,而紅曲幹脆嚇得連腿都邁不開。它把兩個前爪搭在紅曲肩上,用自己通紅的雙眼凝視著紅曲的眼睛。
和這麽醜惡的妖怪麵對麵,紅曲的神經負荷終於達到極限,她昏了過去。就在這一刹那,餓鬼低下頭,咬開了紅曲的脖子,開始貪戀地吸血……
“不!”黑無常驚叫,“放開她!絢姬,她會死的!放開她!”
餓鬼根本沒有理會在一邊的黑無常……
“怎麽回事?”在拂水殿辦公的拂水姬忽然覺得渾身都是雞皮疙瘩,“怎麽突然有這麽不好的感覺?”
“因為你還有這麽多文件沒有看!”她的秘書冰萱板著臉指了指旁邊堆積如山的文件。
“是是是,我馬上就看。”拂水姬陪著笑臉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可是回過神,她仍然很不安。“到底是怎麽了?我總覺得心裏……”
“大王——!”一個身穿製服的年輕人衝進閻羅殿。“大王,打擾您休息實在抱歉,但是……”
閻羅王依舊氣定閑逸品著地獄靈茶。“騏輪,到底出了什麽事?身為地獄保衛科科長的你,可從來沒有這麽驚慌失措過!”
“十三層的空間出現極度扭曲,保衛科已經有兩名工作人員被吸進去!”
“什麽!”這下連閻羅王也緊張了,“是誰打開了十三層的封印?!”
“是黑無常。”
“……又是他!……馬上召集四位女王之外的執事,趕往十三層!”
地獄辦公大樓亂成一團。
剛從資料室出來的白無常不明咎理,他拉住一個急奔的小鬼問:“出了什麽事?”
“哎呀大人,您趕快放開我!我急著去十殿閻王那兒報到!黑無常揭開了十三層的封印,現在整個十三層的空間都扭曲啦!”
“什麽?”白無常呆了,小鬼趁機跑了。
“阿黑?!”
十殿閻王中的六位男性和四殿執事很快就集中到十三層。十殿閻王中的四位女王因為要同時負擔整個冥界的工作而無法抽身。
“這是怎麽回事?”拂水姬焦急地問,“為什麽裏麵會有我家的氣息?誰在裏麵?秋河還是紅曲?”
動地翁說:“扭曲的這麽厲害,除了你們家的人,大概沒別人有這力量……”
“怎麽會有‘人’在裏麵?扭曲得這麽厲害,可怎麽進去?”劫火姬發愁。(另一邊,拂水姬揪著動地翁的衣領:老頭,你是在諷刺我嗎?動地翁:我可沒那麽說。)
拂水姬掠掠頭發,鎮定地回答:“如果真是紅曲在裏麵,(動地翁在一邊悄悄嘀咕:這還有假?)不如讓我試試看好了!”
閻羅大王點點頭,說,“也隻能靠你用真龍和她聯絡……空間扭曲越來越嚴重,我們再靠近都會有危險。”(動地翁:雖然交給你也不保險……)
拂水姬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又扭頭狠狠瞪了動地翁一眼。“老烏龜,你給我記住!”
動地翁衝她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拂水姬掀起袖子——手臂上竟然盤著一條飛龍!她集中精神,輕聲喃喃:“小留,去看看!看紅曲是不是有危險……”
一條蒼龍從她臂上隱隱顯現,直飛入鬼門……
“紅曲!”蒼龍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餓鬼正俯在紅曲身上吸血。
蒼龍一回頭,看到黑無常癱坐在地下,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黑無常!”蒼龍叫一聲,黑無常似乎被眼前的情景震撼,沒有反應。蒼龍不再管他,徑自衝向餓鬼。
“大膽妖孽!竟敢襲擊拂水殿的後人!還不退下!”蒼龍張牙舞爪撲向餓鬼,餓鬼把紅曲扔下,退到了一邊。蒼龍急忙盤在紅曲身邊,護住她的身體。
“嘻嘻嘻嘻……原來是拂水殿的血脈。果然和那邊那個沒用的小子不同啊!”餓鬼竟開口說話,把蒼龍嚇了一跳。
“喝了她的血之後,對這個世界上的事情都明白了,也能說話、能思考……太好了!蒼龍,那個女孩子還是人身,我不會讓她離開十三層的!我要吃掉她全部的血肉!”
“量你也沒那個本事!”蒼龍怒道,“一個餓鬼還想造反?”
蒼龍一擺尾,掃向餓鬼。餓鬼卻靈活地躲開了。
“知道為什麽地官們害怕餓鬼,要把我們囚禁在十三層嗎?因為餓鬼一旦能思考,就比地官強太多!就像現在的你,並不是因為正義、秩序這樣的借口襲擊我,而是因為怕我變得強大……是不是?”
“住嘴!憑一個餓鬼也來對我說教!”蒼龍一邊護住紅曲一邊與餓鬼糾纏,竟然沒能占上風!
“嘻嘻嘻,知道為什麽沒辦法贏我嗎?”餓鬼得意的笑道:“別忘了,我喝了龍族後人的血!”
它的笑聲還沒有散去,就再也笑不出來——黑無常手裏的一柄短刀穿透了它的胸膛……
“你?嘿……還是算差了一點。”餓鬼血紅的眼睛中散發出意外和惱怒,它有些怨恨地看著黑無常,喃喃:“你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那是因為,我以為你是另一個人。”黑無常淚流滿麵。“但你不是!”
餓鬼靜靜倒下。
蒼龍舒了口氣。“紅曲,快醒來!這孩子,竟在無意識中放出這麽強的力量,把十三層都扭曲。整個地獄都給你驚動了!”它一邊說著,一邊舔了舔紅曲的傷口。
很快,紅曲就在蒼龍身邊悠悠轉醒。
她呆呆看著蒼龍,蒼龍也笑眯眯地看著她。
“這不是龍嗎?好大的頭啊!”紅曲迷迷糊糊揉了揉脖子,咕噥了一句。
蒼龍有些不高興, “我討厭別人評價我的頭!我叫小留,是薇香的寵物!”
紅曲對形勢的發展不是很了解,她東張西望,看到黑無常跪在餓鬼身邊哭泣。
紅曲搖搖晃晃走了過去。
“阿黑?”她把手放在黑無常肩頭,一時間無語。
黑無常仍然注視著漸漸失去聲息的餓鬼,絕望地說:“她的心永遠不會醒來了。”
“不……”紅曲想安慰他,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也許在黑無常的眼中,這個殘喘的餓鬼仍舊是一個瀕死的美人。
這時候餓鬼睜開了眼睛,眼珠竟不再是紅色。
“……螢星?”它的聲音含糊不清,但足以讓紅曲和黑無常聽清楚這兩個熟悉的字。
黑無常拉起它的手,說不出話。紅曲捂著嘴,免得自己驚駭的喘息破壞了他們等待百年的重逢。
“螢星,我做了好多夢……好可怕。不過真好,每次醒來你都在我身邊。真好……”餓鬼臉部的抽搐讓紅曲很難聯想到“笑容”,但它眼中柔和的光彩卻準確無誤地傳遞了它的心情。
黑無常的眼淚在餓鬼青色的肌膚上摔得粉碎。他低沉柔和的聲音像是傾訴一段久遠的深情:“因為我一直在等你醒來。”
“謝謝!可是我好想再睡一會兒……我下次醒來的時候,你還在我身邊嗎?”
“當然……”黑無常的微笑浸透在滿麵淚痕中,聲音卻堅定溫柔:“下次、下下次……永遠,我一定在你身邊。”
他就那樣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蒼龍看看無聲無息的餓鬼,說:“它的魂魄現在大概去十殿了……我們也得快點回去。”
黑無常放下了餓鬼的手……
“真是對不起,讓你受到這樣的驚嚇。”閻羅一邊擦汗一邊跟紅曲道歉。
“沒什麽……”紅曲一邊喝著地獄裏的名牌:“地獄清茶”(和隻有高位神才能享用的“地獄靈茶”是一個係列)一邊說:“還好有驚無險!”
“真是奇怪,”閻王莫名其妙,“餓鬼竟然有前生的記憶!真是聞所未聞。是不是吸了龍脈之血的緣故?”
紅曲笑笑,眉宇間是罕見的鄭重和溫柔。“我寧願相信:是絢姬在最後的時候醒來。”
“實際上,”閻王說,“絢姬的靈魂已經重新步入人道。”
“是嗎?”紅曲放下茶杯,微笑起來:“黑無常終於等到了他的‘奇跡’!”
“但是黑無常必須受懲罰!”閻王臉色一變,聲音一沉,“我已經決定了,一定要嚴懲他!”
紅曲求情道:“不能通融通融嗎?我還是好好的,你們幹嗎那麽大驚小怪!”
閻王搖搖頭,堅決的說:“不行!我已經決定,剝奪他的地官神位。”閻王微微一笑,“讓他到人間去受輪回之苦吧!”
“咦?這樣的話,他們兩個不就可以……”紅曲眼睛一亮,把後麵的話藏回了心裏。她微笑著衝閻羅大王使個眼色,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您真是個好人!看來閻王爺也並非是冷血無情的!”
閻王偷笑著,做了個“勝利”的手勢,“不過這可不能讓人知道!”
“另外,”閻王咳嗽了兩下,嚴肅地說:“經過投票表決,我們一致決定要對你做些補償……”
“哎呀——”紅曲為這因禍得福的驚喜笑開了花,嘴上卻說:“這怎麽好意思!”
“別客氣,公事公辦。”閻王狡黠地眨眨眼睛,說:“經過我們討論,認為全部事情都是因為黑無常引起,所以,大家一致同意:讓黑無常投胎做你的兒子……怎麽樣,不錯吧?”
紅曲已經化為石頭。
“什麽?那樣的兒子?曾經逼死我六次……將來要娶的女人還是我前生的姐姐……閻羅王!我不要——”
“不要?不要不行!已經寫進生死簿了!而且大家很期待,等著看你和絢姬將如何處理婆媳關係呢!”
“這才是你們真正的目的吧?”
“總之就這樣決定!”
“不行……!”
“……”
“……”
莊嚴肅穆的閻羅寶殿裏傳出了千年罕見的爭吵。
另一邊,被暫時關禁閉的黑無常對來探望的拂水姬說:“麻煩你轉告紅曲,請她快點結婚!我不想和絢姬的年紀差太多。”
忙的人不止是他們,白無常正在接待前來報道的新任黑無常。
“我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搭檔黑無常,”這個新手謙虛地說,“我覺得我們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請多指教!”說著,他衝白無常伸出友誼之手。
白無常卻早已說不出話。
“為什麽……為什麽要派這樣一個十來歲的小鬼來呢?”他望著那隻友好的手沉默了許久,終於不滿地咕噥了一聲。
就這一句話,已經激怒了對方:“什麽?!叫我小鬼?你自己還不是十來歲的樣子?!”
“……”
從此黑白無常變成了童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