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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水殿篇

  每個神秘故事開始時,似乎都平淡無奇。


  這個故事開始時,原紅曲是個平凡的女學生,馬上就要迎接第二十個生日。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大概是為了平衡考慮,世上也有許多平常無奇的事和缺乏幻想的人——原紅曲無疑屬於後麵那一種。


  別人缺乏幻想,還情有可原。而她,原秋河的女兒原紅曲,竟然能成為一個踏踏實實、徹徹底底的無神論者,實在不容易——她的爸爸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鬼恐怖片導演呢!而且這位五十歲的導演,最大的業餘愛好就是愛講鬼怪故事嚇唬女兒……紅曲之所以從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英雄,尤其不信神仙妖怪閻羅小鬼的存在,據她自己總結原因,大概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


  紅曲在未成年時就認定,自己的一生會和鬼怪毫無幹係,因為她是如此缺乏與靈異溝通的天賦。原秋河強烈的第六感和驚人的想象力絲毫沒有遺傳給自己的女兒,為此,紅曲時常覺得對不起老爸。然而無論她如何努力改變這種情景,總是無功而返。她曾為了擁有少女漫畫中的種種神奇力量,自發研究了占卜和觀星,但結果均以失敗告終——她很奇怪自己的頭腦怎麽那麽客觀清醒,看著紙牌就是紙牌,看著星星就是星星,怎麽也洞察不出其中的玄機,倒是成了天文愛好者協會的副會長。


  生命已經淡淡流轉十九年,紅曲終於在現實的世界中成長為一個現實的人,不再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老爸口中的神怪——那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在十九歲的最後幾天,她的生活似乎有朦朧的變化。


  比如說上個月的某一天吧,紅曲正走在去自習教室的路上。淡淡的晨霧尚未消散,碧綠的柳枝在微寒的清風裏顫抖——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紅曲的心情也輕鬆到了極點。正在這時……


  “你好!”——有人和她打招呼。


  至少在循聲望去之前,紅曲是認為有“人”和她打招呼。


  但她立刻就不知道該如何反映——沒人教過她該怎麽和頭上長著牛角的中年男子打招呼!

  他原本坐在柳樹上,現在從樹枝上跳了下來,衝紅曲拚命揮手。如果不是他的頭上有兩隻逼真的牛角,紅曲隻會把他當普通的變態。


  這個古怪的家夥憨憨地笑了,似乎挺不好意思,結結巴巴說:“你已經能看到了嗎?我、我是你看到的第一個?我、我想,先做個自我介紹比較好……”


  但紅曲沒給他這個機會——她甚至沒等到自己發出恐怖片中常有的那種驚叫,就掉頭逃跑,然後榮幸地成為心理谘詢中心當天的第一個客人。


  谘詢醫師靜靜地看著她,大概有二十多秒鍾——這時間似乎不長,但足夠紅曲體驗尷尬。


  好在醫師每天麵對的都是有毛病的人,也不把紅曲的遭遇當回事,從容鎮定地開始分析:你最近有沒有吃牛肉?有?這就對了。最近有沒有看新聞?看了?這就對了。知不知道瘋牛病?知道?好吧,我來給你作個心理分析:你看了有關瘋牛病的新聞,而自己最近又吃過牛肉,所以心理覺得恐懼,從而形成一個潛意識的暗區,並且在遇到壞人的時候,自然而然把這種恐懼外化,內在的恐懼和外在的危險威脅合二為一,就看到一個長著牛角的人……你應該趕快報告保衛科,以免那個變態再出現在我們校園裏!


  原來是這樣啊!紅曲鬆了口氣——還是科學有力量。


  但不知為什麽,從那之後,校園裏和紅曲打招呼的人忽然多了起來——而且全是非常親切和藹的陌生人。盡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是天生的樂天派,也就是俗話說的“腦筋缺根弦”,所以一來二去,還認了不少熟人。


  直到有一次,那個長發飄飄、常和紅曲打招呼的姐姐站在梧桐樹旁,友善地對紅曲微笑,而紅曲也開朗地衝她大聲說:“你好!”——這個舉動把同行的舍友弄得一頭霧水,問她:“你跟誰打招呼?美女?在哪兒?”


  ……


  ——紅曲決定不去找心理醫生。


  她怕自己會被送進精神病院……


  如果問原紅曲,她的生命中有什麽意外之喜,答案無疑是“生日禮物”。


  ——或者說“意外驚嚇”會更合適一些。


  比如說吧,十九歲的禮物是一整套世界百年恐怖片大全;十八歲的禮物是一套三十多個各種姿勢、栩栩如生的骷髏先生;十七歲的禮物是一個很可愛的僵屍麗麗,幾乎和真人一樣大,大概是造出來嚇半夜來的小偷,卻被實用主義者紅曲當了衣架……剩下的就不用細述吧,總之就是些和妖怪有關的東西。


  每年她的生日,都是她父親發揮想象力的絕妙機會。今年生日這一天也不會例外——至少在看到“禮物”之前,紅曲是這麽認為。


  當她眨巴著眼睛,一路跟著爸爸來到書房,滿懷期待地看著父親時,其實已經把家裏每一個可疑的角落翻了至少兩遍,想提前瞻仰一下神秘禮物,以免它真的很嚇人,讓自己在老爸麵前失態——但這個搜索行動和往年一樣,以失敗告終。


  爸爸明亮的眼睛裏有一種紅曲不大熟悉的神采——不是年年相似的戲謔、調皮和興奮。他看來有些落寞,仿佛在隱忍著某種強烈的感情。這神采讓他比往常更加神秘,而他的言語也仿佛比往日更加充滿玄機:“現在還不行,你還看不到。等一會兒。”


  難道是什麽定做的東西,現在還沒送到?紅曲單純的頭腦中再想不出玄妙的解釋。僅僅是這常規的猜測,已經讓她十分好奇,問:“得等多久?”


  爸爸搖搖頭,眼中那古怪的神采越來越複雜。他的嘴角輕輕咧出一個有些苦澀的弧線,幽幽回答:“多久呢?我也不知道。按照我的第六感,鍾聲敲響意味著那個時刻到來。”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表,似乎是刻意避開女兒熱切的眼睛。“很快就到了!還有28秒,你就能看到我平常看到的世界!”


  紅曲的心情為父親營造的神秘氛圍而緊張起來,脫口問道:“你平常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不一樣嗎?”


  “有些不同。”爸爸不知道想起什麽,笑容籠上一層柔輝。“到底是希望你看到,還是不希望你看到?我自己也不明白……離幽華門打開的時間,還有10秒。為命運之門倒計時吧。”


  紅曲家是建在市郊的一棟小型別墅——誰讓老爸是恐怖片導演,人人都認為這樣的人家不該住在平凡的市區,而且爸爸喜歡清靜,所以在這裏買了一套獨門獨院的住宅——一共有二十幾個門,每個都被爸爸起了風雅的名字,像什麽“跨虹”“窺月”之類的。但沒有“幽華”,更沒有什麽“命運之門”。


  紅曲撇撇嘴,鼓著腮幫子看著表,心裏盤算著:要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定和爸爸好好算這筆帳——五十歲的人還神神秘秘戲弄自己的女兒,太可恥了。


  事情發展到這裏,還隻是一個平常的故事:一個父親為女兒準備了生日禮物,並且故弄玄虛地賣弄。


  但當這個父親是原秋河,這個女兒是原紅曲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因為父親準備的禮物不是一件“東西”,而是一件“事情”——一件改變了原紅曲的生活的事。


  當秒針跳到父親所說的時刻,紅曲還沒有覺悟到: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出現了,她將告別平凡無奇的生活。


  那一刻,一陣飆風從她胸前穿過,直撞得她眼前發黑、天旋地轉,仿佛整個世界在瞬間扭曲。


  她曾經從有些小說上看過關於世界扭曲的描寫,但此時此刻終於知道,那些描寫根本就是胡說八道!那種扭曲的感覺,根本沒有任何文字能夠描繪!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話,她唯一能說出來的完整句子隻是:“爸爸!我很難受!”


  “閉上眼睛!”這聲音很平靜,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在和自己同處一室的父親身上。


  紅曲因為痛苦而眯縫的眼中,隱隱約約看到處之泰然的父親——他似乎習慣這種感覺,正衝她安慰似的微笑,仿佛在說:對於有經驗的人的建議,最好照做。


  漸漸的,就好像海潮從身邊退去,風從身後吹過一樣,那種可怕的感覺消失了。驚魂未定的紅曲覺得,現在大概可以睜開眼睛……


  書房還是書房,沒有因為世界短暫的扭曲而一團狼藉;爸爸還是爸爸,眼中帶著他今天特有的複雜情愫。


  不同的是,剛才書房裏好像沒有這麽多人……


  紅曲瞪大了眼,想說點什麽,卻沒做到。


  她知道自己的嘴巴一定張得老大,因為她喉嚨裏“咯咯”的聲響非常清晰地傳了出來。她隻能呆呆盯著這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奇怪組合。他們當中不乏曾經出現在紅曲周圍的熟麵孔——比如那個頭上長角的中年人,他正在人堆裏衝紅曲羞澀地擺手,還是憨憨地微笑著。


  “這都是誰?”紅曲看著那家夥,終於勉強提了一個問題,一邊問一邊努力回憶有沒有這樣的親戚。曾經把親戚當作變態的難堪,讓她忽略了一個更顯而易見的問題:他們是何時出現在這裏。


  “各位!”爸爸衝那群人微笑著點了點頭,“我來介紹一下——我的女兒原紅曲!”


  那群人中一個麵目陰沉、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揚了揚下巴,態度有些傲慢,口氣也十分挑剔:“承受了幽華門開啟時的空間扭曲,又在短暫的瞬間恢複正常——看來她的靈魂確實足夠強大。這樣你就沒什麽遺憾了吧,拂水公?”


  拂水公?那是什麽玩意兒?紅曲驟然聽到許多不熟悉的名詞,很想問個所以然,但大概是被陌生人包圍的關係,她竟然不敢在爸爸和這些人對話時插嘴。


  爸爸的眼中透露出毫不掩飾的悲哀。他拍拍紅曲的頭,好象女兒還是五六歲的孩子。“紅曲,”他牽強地笑著說,“我來幫你介紹幾個朋友,以後你就要靠他們照顧了。”


  啥?他們?紅曲還沒來得及問聲為什麽,就被爸爸的介紹嚇壞——雖然爸爸每年要嚇唬她無數次,但這無疑是曆年來最成功的一次。


  “這位是黑無常……”爸爸指著身穿黑色西服、大約二十幾歲的高個年輕男子。這小夥子雖然很英俊,但是麵無表情,在一身黑衣的襯托下更顯得陰沉低落。黑無常身邊,身穿白色套裝,笑得陽光燦爛的十來歲少年,被介紹為“白無常”;“白無常”旁邊,長著一對威風的虎牙,滿臉大胡子,頭上長角、曾被誤認為變態的中年男子叫“牛頭”;“牛頭”旁邊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長臉老人是“馬麵”;剛才說話的那個傲慢尖刻、留著連鬢胡、戴眼鏡的中年大叔是“判官”;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的女性,是一個和藹可親、個子矮小、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孟婆”……


  紅曲不得不使勁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的下巴掉到地上。


  “爸、爸,”紅曲在頭腦的一片空白中,艱難地搜索出幾個字,“你是想告訴我:神話裏的鬼神穿西裝?”


  溫柔的白無常對傻呆呆的紅曲微微一笑:“你不覺得我們穿西裝很好看嗎?鬼神的文明並非止步不前啊!而且你是秋河的女兒,是下一代的拂水姬,和你初次見麵,當然要穿正式一點。比如說這家夥……”他指指身邊的黑無常,“他穿的可是自己最好的一身喪服!”


  穿喪服的黑無常一直沉默地看著紅曲,仿佛在她的身上尋找什麽……驟然聽到搭檔的話中提到自己,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靜靜一轉,從紅曲身上離開,一直皺著的眉頭卻擰得更緊了,壓低聲音抱怨:“是你建議我穿成這樣!”


  他們友好的淺笑讓紅曲漸漸放鬆,她幹笑兩聲,好像恍然大悟:“你們的綽號是我爸爸起的吧?我爸爸就是喜歡幹這麽無聊的事情,竟然給朋友們起這麽恐怖老套的綽號,一點創意都沒有,聽起來好像黑社會似的。你們的名字究竟是什麽呢?”


  ……


  沉默在一群人之間迅速蔓延,直到牛頭長長吐了口氣,最先表態:“我告訴過你們,她不相信。她以前還把我當做和瘋牛病掛鉤的變態。”——看來他還挺記仇。


  “唔、唔!”馬麵馬上點點頭,“你本來就看起來可疑。但她竟然質疑如此正常的我們,可見原紅曲和檔案上描述的一樣——沒什麽想象力。”


  孟婆依舊笑咪咪,“那又怎麽樣?想象力是可以培養的!小姑娘,你就叫我孟婆好了——別人都這麽叫。”


  紅曲的臉龐抽搐著,不知道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她不太習慣與初次見麵的人如此熟稔,而對方好像已經對她非常了解。


  判官一直擺著置身事外的架勢,根本沒理會他們的談話,隻是看看表,不失時機地提醒:“拂水公抓緊時間啊!”


  紅曲來不及問他“抓緊時間”是什麽意思,就聽到白無常認真地自言自語:“咦?我的名字是什麽呢?哎呀,好幾千年以前的事情啦……黑無常,你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


  好幾千年?!紅曲的頭發微微一緊,打了個哆嗦,全副心神都被他天真的笑容和詭異的問題所吸引。就見黑無常冷冷道:“想起來又能怎樣?”


  紅曲驚疑不定地用目光向父親求證,但父親沒吭聲。他拉著紅曲的手,離開嘰嘰喳喳的鬼神,到一邊坐了下來說:“女兒,我們家的曆史,我從沒跟你提過。今天我第一次給你講,這也是我給你講的最後一個‘鬼’故事……”


  傳說,地獄裏的拂水公被塵世的情感迷惑,私自跑到人間,還和人間的女子生兒育女。當他對人世的虛偽狡詐感到失望而回到地獄時,他已經不是從前的拂水公。他的能力隨他的血脈遺傳給他的一個孩子,拂水公已經沒有能力永遠擔任地獄裏的職務……為了維持拂水殿的正常運作,閻羅大王決定,在拂水公的孫子成年之後,就把拂水公的兒子帶到地獄,接替父親的工作。就這樣,拂水殿的運作就由拂水公的後代們一代一代掌管,而掌管拂水殿的人,隻有當自己的兒女來接替時,才能重新步入輪回……


  “我們就是地獄裏拂水公的後代。”爸爸頓了片刻,在不顧紅曲詫異的神情,繼續說:“按照我們家的傳統,當一個人能看到地獄裏的鬼神時,就證明他的靈魂已經足夠強大。你能看到這些朋友,我也可以放心地去地獄接替我的母親……”


  而紅曲,早就呆了。她隻能勉強從爸爸的陳述中挑出幾個關鍵字:“地獄”、“輪回”、“接替”……


  “爸,你要去‘地獄’上班?每天能回家嗎?”她磕磕絆絆問了一個問題,立刻聽到周遭的鬼神們忍不住“咕”地笑了一聲,還聽到馬麵說:“雖然沒有想象力,但她看起來挺有‘幽默感’。”


  爸爸也笑了,但笑容卻是一種深深的苦澀:“傻孩子,去了地獄的人哪有回來的道理——當我重新步入這個塵世,也就是你去拂水殿接替我的時候。”


  “那不就是 ‘死’嗎?”紅曲的聲音陡然提高,無法想象爸爸怎麽能這樣平靜地討論這個人類最關切的問題。“你在開玩笑?!”


  爸爸大概很想安慰她,但他沉默許久,隻想出一句話:“你還是能看見我,就像你能看到黑白無常……”


  這個敷衍太沒水準,紅曲毫不猶豫地抗議:“媽媽也能看到你嗎?不行吧?而且最關鍵的問題是——地獄給你發的工資在人間能不能使用?我和媽媽靠誰來養活?靠你這些朋友照顧?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可靠!”


  “真不愧是拂水殿的血脈。”——紅曲聽到白無常在一邊小聲嘀咕:“想問題的角度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樣。”


  判官對這父女倆沒止境的對話已經不耐煩,他上前拉開紅曲,對她父親說:“拂水公,該交代的話都說過了,我們該走了!”


  “不行!”紅曲掙脫了他的手腕,狠狠白了這個粗魯的家夥一眼:“真沒修養!還是地獄的官員呢。五歲的小孩子都知道不應該在別人談話的時候插嘴!”


  大約判官已經多年未曾受到這樣的嗬斥,在紅曲劈頭蓋臉的教訓中愣了愣,不由自主放開了手,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呐呐地向後退了幾步:“那、那就快點說……”


  紅曲瞪他一眼,陰沉地低吼:“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你以為你是誰?想決定我父親的生死?沒門!不準帶走我爸爸,回到你們自己的地方去!”


  那一瞬間,紅曲胸中忽然湧起一股酸澀,帶著傷感的怒氣讓她眼前發暗。不知是不是再次產生幻覺,紅曲忽然聽到了鍾聲——在“當當”的鍾聲中,空間突然再度扭曲,地獄的訪客們掩飾不住驚訝,像風煙一般消失在扭曲的空間裏。


  書房又恢複了平靜,餐廳裏傳來紅曲媽媽快樂地歌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紅曲下來切——蛋——糕!慶祝又——老——一歲!”


  紅曲沒在意母親走調的歌聲,隻是緊張地盯著父親的臉。直到他好好地長歎一聲,紅曲懸著的心才放下。


  “傻孩子,”爸爸摸了摸紅曲的頭,說:“怎麽能這樣對待初次見麵的朋友呢?”


  “誰說他們是朋友?!”紅曲氣鼓鼓地叉著腰,臉漲得通紅,“哪有朋友拖著人去死的!看他們的長相就不像善類。”


  爸爸笑了,“我的教育方針果然沒問題。你從小聽慣了鬼故事,驟然看到地獄的執事們不僅不害怕,還能從容地評價。可是世上哪有不死的人?況且,‘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啊!”


  “那隻能說明閻羅王太不講理!”紅曲仍然鼓著腮幫子,忿忿不平地發表評論,“哪有為了讓人給自己工作就讓人家死的?況且,在地獄的奶奶也不會希望爸爸這麽早去世。爸爸你將來會盼望著我早早死掉,好讓你去轉生嗎?”


  爸爸正義凜然、豪情萬丈地從沙發一躍而起,朗朗說:“當然不會!可是……”紅曲還沒添油加醋地亂感動,他又猶豫了,“你奶奶的想法誰能知道呢?她去世的時候還很年輕。我和你不同,我一出生就能看到那些冥界的執事,所以我母親一生下我就死了……算到如今,她在拂水殿工作了將近五十年,也許她一直在等我……”


  “不可能!”紅曲為了防止話題滑向陰暗麵,急忙打斷爸爸的思緒,“天下不會有任何一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健康長壽,奶奶肯定也是一樣!”


  一口氣說到這裏,紅曲覺得這個理由完全可以讓自己理直氣壯,於是匆忙總結:“一定是這樣的!所以爸爸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以後別和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來往了!”


  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靦腆地撓頭道:“那幾乎不可能!因為我們家,就在地獄十八個入口之一的幽華門上。”


  “什麽?!”


  “黑白無常時常要從這裏出入,萬一這塊地方在意外事件中被破壞,他們會有麻煩。所以我把這兒買下來蓋房——他們通常都從花窖來去,不會打擾我們。”


  話雖如此,但紅曲已經開始後悔,不該在媽媽打算請風水先生的時候,提反對意見……


  ——閻羅寶殿——


  “這麽說你們沒有把秋河帶來?”高高在上的閻王很平靜地隨口問了一句,卻讓下麵站著的嘍羅們在這意外的平靜中一陣心驚。


  “十九代拂水公很合作,但是二十代拂水姬拚命阻攔……”判官幹咳兩聲,掩飾不住尷尬,如實匯報道:“她的怒氣竟然使幽華門提前開放——她衝開幽華門之後,把我們全都推了回來。”


  “這麽說,二十代的拂水姬提前向我們證明了她適任地獄執事的力量……二十代的拂水姬嗎?”閻王撚著胡須,吟哦片刻,好象在追尋非常遙遠的往事。“哦,是她呀!我和她有些淵源。經過七次輪回,她的性格竟然一點沒有變!”閻羅大王嗬嗬大笑起來,“她的悲傷和怒氣還是這麽有威力!”


  “陛下,”黑無常一直靜立著沒有插話,這時他的眉宇間微微一動,小心翼翼地問:“原來她真的是……”


  “咳!”判官幹咳一聲,狠狠白了這個沒眼色的黑無常一眼——大家正在討論拂水公的問題,這家夥卻想帶著眾人跑題。“陛下,如果沒有什麽事,我等先告退!今天還有很多的工作任務沒完成,時間就是生命啊。”


  “喔——”閻王好象沉浸在什麽有趣的回憶裏,心不在焉地說:“秋河一直把幽華門叫做‘命運之門’,對吧?他的第六感總是應驗。也許,他的命運要從他女兒衝開這道門時,有所改變。”


  * * *

  紅曲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過以前一樣的生活。


  以前看到別人和自己打招呼,她還覺得挺美,總以為自己成了什麽名人。現在卻看誰都可疑。人家和她打招呼,她先低頭看看那人在地上有沒有影子——多半時候會發現沒有。對於這類“人”,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


  於是那個每天活蹦亂跳的原紅曲,成了一個低著頭走路的沉思者……


  以前她總是住在學校宿舍,現在卻風雨無阻每天回家——怕一個不留神,地獄那些卑鄙的混蛋會偷走她老爸——她成了老爸專用的守護天使。


  不出幾天,紅曲就取得了舍友們羨慕的瘦身成果。


  為她的變化擔心的,除了老爸,大概就是那幫沒影子、喜歡和別人打招呼的鬼——說他們喜歡和別人打招呼,一點也不誇張。紅曲曾親眼看過他們熱情洋溢地和根本看不到他們的人說“你好!”“近來好嗎?”“你還在暗戀那個二年級的女生嗎?”“你好久沒到操場上偷偷練演講了,我們挺想你呢!”“你昨天晚上在宿舍裏講的鬼故事挺好玩的!我們打算把它排成話劇!”……天啊,看來他們的愛好廣泛,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


  自從紅曲對他們陽光燦爛的問候無動於衷,他們就變得蔫蔫的,見了紅曲總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好像挺想和她打個招呼,但怕遭白眼。


  日子就這樣緩慢地過去,終於到了期末考試。紅曲每天更是焦頭爛額,忙得找不到東南西北。


  一個很平常的清晨,紅曲抱著一摞書匆匆忙忙趕往圖書館占座位——和其他學校一樣,到了期末考試階段,圖書館的座位特別緊俏,去晚了就隻能看到整齊密集的一排排兄弟姐妹們,頭也不抬專心於書本……


  圖書館前是一片梧桐樹,大約有二三十株。每到春天,紫色的花朵掛滿枝頭時,整個圖書館都被浸染在特別的香海裏。可惜現在早就入夏,花朵都凋零了,隻剩下碧綠的樹葉在晨風裏私語。桐樹林裏的小徑旁有架秋千,被兩根鐵鏈拴著的不是一條窄木板,而是一張能坐兩個人的靠背長椅,此刻正在晨風裏吱吱紐紐地唱歌。


  紅曲總覺得,要是能在梧桐樹下蕩一會兒秋千,一定很愜意。但她實在很忙,所以路過秋千時,看也沒看一眼。


  “紅曲!”——一個很清越的聲音輕快地叫著她的名字。


  紅曲迷茫地回頭——她還沒有完全睡醒,為了和那些不知道睡不睡覺的師兄弟姐妹們競爭一個座位,她最近越起越早……


  那位一頭長發、總是和紅曲打招呼的姐姐正坐在秋千上輕輕蕩漾,衝紅曲溫柔地揮手。


  她大約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身材高挑清瘦,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總之長得漂亮極了。紅曲總能看到她微笑著站在梧桐樹旁,悠閑得好像古代的仕女圖。


  “紅曲,圖書館已經沒有座位,”那位姐姐輕柔地微笑著說:“不如和我一起坐一會兒吧?”


  紅曲有些沮喪,起了這麽早竟然還占不到座位,簡直沒天理!但看著那搖曳的秋千,她那老早就有的願望忽然冒了出來。於是她真的走過去坐了下來,順手從一摞書中抽出一本,假裝刻苦——免得有人路過時,看到她“自言自語”,以為她被考試逼得發了瘋……


  “我叫文白箏。”那位姐姐輕輕說——她似乎特別喜歡微笑,她的微笑讓這個自我介紹獲得了成功,紅曲已經對她產生好感,也回敬一個微笑,低聲說:“我,原紅曲。”


  白箏一手握著秋千的鐵鏈,一手輕輕拍了拍紅曲的肩膀,柔聲問:“你最近怎麽了?都不和大家打招,我們覺得很不正常啊!”


  紅曲皺著眉頭,撇撇嘴,“和鬼打招呼的人才不正常吧?”


  白箏咯咯笑起來,問:“出什麽事了?難道有什麽事情能難倒拂水公的後代原紅曲嗎?”


  當然有——紅曲苦笑了一下。但她不知該怎麽跟鬼解釋地獄有多可惡。


  “姐姐,你……死了很久嗎?”紅曲不知道這樣問是不是失禮,但白箏開朗地回答:“不算很久,六年多。”


  她的隨和讓紅曲消除了戒備,好奇地追問:“是意外事故嗎?”


  白箏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悲痛,頭慢慢垂下,滑落的發絲擋住了臉,緊緊握著鐵鏈的手忍不住在顫抖——她這麽悲傷的反應讓紅曲覺得萬分抱歉,剛想道歉,就聽到白箏低低的聲音說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從這個高高蕩起的秋千上……飛出去,撞到對麵的梧桐樹……”


  天啊!難道是在找替死鬼的冤魂?這個可怕的念頭讓紅曲想撒腿逃離,卻聽到白箏繼續說:“……那是我最近的愛好!”她揚起頭,又是一臉燦爛的笑容,問:“是不是把你嚇一跳?”


  紅曲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知該固定在哪種顏色。


  她老爸每年要嚇唬她無數次,但麵前這個女鬼,毫無疑問,比她老爸有天份……


  “其實我活著的時候像你一樣,能看到不屬於人間的東西。”白箏的表情正經了一些,“所以死後閻羅大王問我:‘白箏啊,你挺有天賦的,要不要到我們地獄工作?’我想那也挺有意思,所以就遞了申請書,(紅曲:竟然還得交申請?!)——走形式而已。然後閻羅大王安排我接替劫火姬的職位,但前任劫火姬的工作積壓了好多,一直交不了班——聽說因為你家祖先蹺班三十年,而且剛好是在人間戰爭時期,所以積壓了好多工作,引起惡性循環,到現在也收拾不完。”


  紅曲撇撇嘴,不打算評論自己的祖先,哼了一聲:“說不定是因為你太有天賦,閻羅大王故意害死你!”


  “不可能!”白箏自信滿滿地解釋:“那樣他會被天帝記大過!記三次大過,他就不能投胎做人了,隻能當爬蟲類動物!”


  “閻羅大王也要投胎?”


  “是啊!”白箏笑了笑,“我也是到了地獄才知道。現在的大王好像是第二任,他的前任已經轉生了。地獄的規矩可多呢!動不動就要記過處分,不過通常寫個悔過書就能了結。我現在常常去書店看書,算是給以後做準備。你也多看看這方麵的書,很實用的!”


  “我不像你這麽清閑!”


  “因為等著上任,暫時無事可做。”白箏說話挺坦率,“所以來找你玩,反正以後一定會在地獄成為同事,不如現在就做個好朋友吧!”


  “同事”這個詞讓紅曲眼前浮現出牛頭馬麵黑白無常。她皺緊了眉,“我討厭地獄,我以後要努力上天堂。”


  對期望“上天堂”這個人之常情,白箏卻瞪大眼睛,顯得莫名其妙,“地獄很好玩啊!為什麽你不喜歡?天庭多無聊!那個每天搞裝修的天後,總是讓天界最新版的地圖在第一時間失效,不管什麽時候去天界,總會迷路;五音不全的天帝偏偏喜歡常開歌詠比賽……想一想都讓人受不了啊!”


  什麽?這種事是第一次聽說。


  紅曲改口道:“我討厭黑白無常!嘴裏說是我爸爸的朋友,可是眼看著我爸不想死,他們也不幫忙……”


  “這種事他們怎麽能做主!”白箏聳聳肩,“你該直接和閻羅大王講。他看起來挺講理的。”


  “是嗎?”紅曲心裏一動。


  “‘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他是地獄的老大嘛!哎呀,東君出來了!”白箏抬起頭,看看天上的太陽,“你要複習功課吧?我也該去別的地方玩了!”


  紅曲看她這麽消閑,心理更加不平衡,氣哼哼站了起來。突然,她好像想起什麽事,猛地轉身問:“白箏,我們是朋友吧?”


  白箏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


  紅曲臉上露出明朗的笑容:“你們晚上不休息,對吧?”


  白箏又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


  紅曲的笑容更加詭異……


  後來紅曲的複習似乎很順利,找到一個固定的好座位。但圖書館卻出了一個新的鬼故事——有一個古怪的座位,不管誰坐在那裏,都會……拉肚子。


  似乎隻有一個大三的女生能例外——不用問,自然就是紅曲。


  別人隻當她陽氣太重,絕對想不到輪流坐在那個座位上的鬼都是她的朋友,不管誰坐在那裏,都有種鬼上身的感覺,隻有紅曲來的時候,他們才跑到別處玩……


  * * *

  假期的到來讓紅曲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


  盛夏的夜晚通常都是悶得讓人睡不著覺,但這天晚上紅曲卻感到一陣冷氣直吹脊梁骨。“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一邊迷糊地唧咕,一邊很不高興地爬了起來,順著冷氣的來源尋到父母的臥室。


  不出所料,臥室中多出來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紅曲沉下臉,恨地咬牙切齒——果然是黑白無常這對混蛋搭檔!


  被叫做“混蛋”的黑白無常在銷聲匿跡一段時間後,終於又出現了。他們不知道做了什麽壞事,讓紅曲的母親像雕像一樣沉沉熟睡。而原秋河的魂魄正安詳地在他們手中發出螢火蟲一般的光芒。


  紅曲毫不猶豫地衝上去,一把奪過爸爸的魂魄強行按進他的身體裏。


  “啊——那樣不行!”黑白無常大驚失色,異口同聲地驚呼。


  “有什麽不行的?”紅曲白了這兩個家夥一眼,伸出手指,悄悄在父親鼻下一探——她清楚地感覺到父親的鼻息,於是安心地舒了口氣,然後怒氣衝衝地瞪著黑白無常,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語教訓這兩個家夥。


  尷尬的黑無常一拳打在笑眯眯的白無常頭上,抱怨道:“怎麽搞的!不是讓你釋放陰氣,讓她舒舒服服地睡著嗎?”


  “就是陰氣放太多!害我起一身雞皮疙瘩……”紅曲伸手往他們背後一推,下逐客令:“你們怎麽又來啦?做了什麽壞事?我爸媽怎麽睡得這麽沉?”


  “放心放心,”白無常急忙解釋:“我的法術隻是讓他們沉睡,天亮就會失效,無毒無害不留後遺症。”


  紅曲瞥了瞥這對加夜班的鬼,冷冷道:“告訴你們,隻要有我在,決不讓你們帶走我爸爸!走走走!半夜三更攪人清夢——趕快從花窖裏消失!”


  黑無常也冷冷地瞥了紅曲一眼,似乎對她的無理有些不滿。他用慣常的淡漠的聲音說:“可以。你的力量已經得到閻羅大王認可,隻要你舍己為人,願意去拂水殿接任,就用不著你父親了。”


  紅曲絕沒想到他有這麽缺德的提議,一時間呆了呆,馬上回答:“不行!不是說拂水殿的官員代代相傳嗎?我還沒孩子呢!怎麽能死?”


  白無常依舊笑眯眯,一團和氣地商量:“我們也是充分考慮到這一點,才一定要帶走你父親。”


  紅曲又怔了一下,很快說:“不行!”


  “你這個丫頭真心煩!”黑無常的眉頭越擰越緊,似乎是忍耐到了極限,他也開始咬牙切齒,惡狠狠瞪著紅曲說:“你要怎麽樣?這可是我們的工作!”


  “你曾經失去親人嗎?”紅曲的聲音忽然提高,“我還沒有,而且不想嚐試。如果你記得那是什麽樣的痛,還能若無其事地阻止我嗎?”


  她的話似乎刺痛了黑白無常,讓他們驟然無語。


  許久,黑無常的嘴角輕輕抽動,“……黑白無常工作守則第二條:不可以同情將要死去的人。”


  看他這麽敬業,紅曲忍不住歎了口氣,眼中充滿了同情。正所謂:閻王動動嘴,小鬼跑斷腿——毫無疑問,這就是形容這些地獄裏可悲的小人物。


  紅曲寬慰似的拍了拍黑無常的肩頭,“我知道你們有自己的難處。我也不想讓你們為難。這樣好了,我和你們去見閻王,讓他放過我爸爸,等爸爸壽終正寢。”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對紅曲這個大無畏的建議有些猶豫。據閻羅大王自己說,他和這女子有淵源,如果這問題能在他們之間解決,自然省不少功夫。但是,冥界又豈是一個小女子來去自如?


  他們倆還在紅曲期盼的目光中沉吟,忽然發生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紅曲的爸爸突然醒了,把紅曲和黑白無常嚇了一跳。


  原秋河睜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看了看周圍,問:“紅曲……怎麽了?你怎麽跑到爸媽的臥室?要地震?漏煤氣?該不會有賊吧?”


  “我……”紅曲神情尷尬,眼珠亂轉,迅速閉上眼睛編了個謊話:“不要理我,我在夢遊。”說著,她晃悠著溜走了……


  黑白無常忐忑不安地看著原秋河,猜度他如果知道他們的來意會怎樣傷心。但秋河仿佛非常疲憊,竟像沒看到他們似的,也沒懷疑女兒幼稚的謊言,倒頭又會周公去了……


  如果是平常,他至少會衝黑白無常擠眉弄眼,代替打招呼——他是由兩位無常看著長大的,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不至於因為慪氣對黑白無常熟視無睹。


  黑無常歎息一聲,輕輕喚道:“秋河?”


  紅曲的爸爸沒有回答。他的呼吸越來越平靜,沒準這時候已經見到了周公他老人家。


  黑無常眼中閃過一絲不安,邁一大步,到紅曲爸爸耳邊大叫一聲:“秋河!”


  可是紅曲的爸爸仍然沒有反應,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他從來沒像今晚這麽有定力。換了從前,他早就跳起來,警告黑無常不要那麽大聲。


  白無常的目光從秋河平靜的睡相遊移到黑無常驚疑的臉上,終於覺得事情蹊蹺,他笑眯眯地走上前,用力拍了拍紅曲的爸爸,“秋河,深夜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紅曲的爸爸還是沒有反應,仿佛那雙手根本不是落在他身上。


  黑白無常對視了一眼,眼神中是難以掩飾的詫異和慌張。這情況從未發生過!拂水公從出生就和他們相識,看不到他們、聽不到他們的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們正心亂如麻,偏偏不識趣的紅曲悄悄溜了回來,躲在父母親的臥室門外小聲叫:“阿黑阿白!你們怎麽還在裏麵!還想幹壞事?快出來!偷窺別人隱私是犯法的!”


  黑白無常繃著臉扭過頭,衝紅曲大叫:“不準叫我阿黑(白)!”話音未落,他們迅速留意拂水公的反應——他好像根本就沒聽見,越睡越安穩。


  這下連紅曲也覺得不對勁了。她呆呆看著黑白無常一陣風似的掠過她身邊,又看了看爸爸——他和一個甜睡的普通人毫無分別。


  紅曲踮著腳尖來到父親床頭,屏住呼吸觀察父親的睡臉——她以前沒這麽做過,不知道今夜的他是否與平常無異。但看起來他應該是沉寂在安詳的夢境裏。


  想到自己又一次趕走了黑白無常,拯救了父親,紅曲就由衷地自豪,美滋滋回自己的房間休息。


  不過,事情似乎沒有結束——黑白無常正氣呼呼、毫不客氣地坐在她床上……


  “你、你、你們!”紅曲捂著嘴巴,沒有讓尖叫外溢。


  “你爸爸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了。”黑無常沒好氣地扔出一句。


  這句話讓紅曲大吃一驚。她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麽?他是不是生氣啦?”


  白無常咬著手指甲不吭聲。半晌,他才神色凝重地說:“阿黑,(黑無常:不要叫我阿黑!)我們還是帶紅曲去見大王吧,秋河似乎不正常,看起來完全就像個凡人!”


  “什麽?”紅曲輕輕抗議:“這才是一般人認為的‘正常’吧?”


  黑無常沉默無語,很久才勉強回答:“帶生靈去閻羅寶殿實在太危險。”


  紅曲緊張地看著他,忽然插嘴:“阿黑……”


  “不要叫我阿黑!”黑無常瞪她一眼,繼續和搭檔討論:“生靈不像幽靈。除非有極強的力量,否則很難在冥界出入。紅曲,你知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危險?”


  紅曲垂著頭不回答。黑無常以為自己太凶嚇到她,緩和地問:“對了,剛才你想說什麽?”


  紅曲天真無邪地笑笑,“沒什麽,就是想叫你一聲‘阿黑’!這個名字聽起來好親切!”


  黑無常的臉“唰”一聲變得慘白。他扭過頭,冷酷地對搭檔說:“我們帶她走——這個人的腦筋根本和常人不一樣!征求她的意見也是白搭!”


  紅曲愣了,反問:“現在就走?”


  黑無常已經不耐煩了,“當然!難道等你壽終正寢?”


  紅曲的神情似乎萬分猶豫,她啜啜道:“那我的身體豈不是和死人一樣……不會發生什麽意外吧?”


  白無常想了想,微笑著問:“我暫時附在你身上,可以嗎?”


  紅曲微微一驚。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這個鬼,但終於在少年誠摯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黑無常隻是拉了一下紅曲的手,紅曲就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她眼睜睜看著白無常在同一瞬間進入她的身體,用她的眼睛衝他們眨了眨眼,用她的聲音說:“一切順利!”


  黑無常仍舊拉著紅曲的手,提醒道:“我們現在出發!”


  話音未落,他們兩人消失在黑暗裏。


  * * *

  “阿黑,(黑無常:不要叫我阿黑!)為什麽這麽黑!”


  “到了三途河就會有光。”


  “還要多久才能到閻羅寶殿呢?”


  “很快,很快!”


  “閻王會見我嗎?”


  “會。”


  “可是……”


  “大小姐!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紅曲不說話了,神情充滿委屈。兩人在看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默然片刻,黑無常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咳嗽一聲,問:“你……在看到牛頭之前,從沒有古怪的經曆嗎?”


  紅曲“咦”了一聲,認真地思索一陣才回答:“好像也不是。我十歲的時候可以夢到和媽媽一樣的夢。因為這個,我興奮了好久。那時候,每天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媽媽交流夢境。以前我們的夢總是一模一樣!但我到了十六歲就……開始做同一種噩夢……”


  黑無常問:“是什麽樣的噩夢?”他純粹是沒話找話,沒想到紅曲的答案讓他渾身一震。


  “我總是夢到被自己的丈夫拋棄……”戲謔的神色從紅曲臉上消失,她的眉眼之間浸透著讓令人心驚的幽怨哀愁。


  “無論我是什麽身份的女人,每次的結局都一樣:婚姻以丈夫的外遇和我的自殺告終!”紅曲緩緩地說著自己沉痛的舊夢,口氣越來越飄忽:“這樣的夢我不知重複了幾次,每次都會哭著醒來。後來不知什麽時候,這感覺消失了——我再也不會做夢。”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似乎不想繼續這個難過的回憶之旅。短暫地調整心情之後,她調皮地吐吐舌頭,“雖然知道那隻是夢,但悲哀的程度不會因此減輕!”


  黑無常的表情說不出是同情還是傷感。他把眼睛瞥向一邊,嘴角不自然地抽動幾下,鄭重其事地說:“不是你和你母親做了同樣的夢。而是,你把傷心的夢傳給了她”


  “夢也可以傳遞?”


  黑無常的嘴角輕輕一顫,“可以——如果是你,就可以讓周圍的人也感受到你最大的心痛。”


  紅曲笑了,說:“最大的心痛?隻不過是夢而已,哪有那麽嚴重!因為我是拂水公的後人,所以有這種特異功能?為什麽後來不會做夢了呢?”


  “不。”黑無常似乎想逃避這個問題,卻在紅曲征詢的目光中讓步,很勉強地笑了笑:“大概因為天上的神不忍心讓你在夢中痛苦,所以讓你不再做夢。”


  “哈,沒想到你還會開玩笑!”紅曲拍了拍黑無常的肩膀,並不相信他的話。“我還以為你的腦筋早就僵硬了……你在地獄呆了多久?”


  “我?我是執事中資曆最淺的,才來一百多年……”


  “這麽說,你是清朝人嘍!”紅曲笑著和黑無常打趣——她猜,他其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冷酷。


  黑無常沒搭話。


  紅曲並不甘心,又問:“你生前就有超能力嗎?為什麽能成為‘黑無常’呢?要經過考試嗎?難道你也是閻羅大王相中的,遞了份申請書就上任?”


  黑無常笑道:“我是——是很久以前的星宿轉世。”


  “那為什麽過了這麽久,你才去當黑無常?”


  黑無常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斟酌了很久,才緩緩回答:“因為我和一名女子有孽緣,注定要和她糾纏六生六世……直到和她的孽緣終結,我才選擇自己的歸宿。”


  嗚?聽不懂……紅曲歎口氣。跟這樣鬱悶的家夥糾纏六生六世,那女子還真是讓人同情!


  “你們當中資格最老的是誰呢?牛頭?馬麵?還是孟婆?”


  “這個嘛,是白無常。”


  “什麽!白無常?那個小男孩?”紅曲更加驚訝了。


  “雖然外表是少年,但那家夥的的確確是當了幾千年的原神,是一路做下來的初代白無常。”


  “可是書裏寫的黑白無常,都是很邋遢的樣子……我以為是你們的前任呢!”紅曲為這兩個鬼打抱不平,“阿白可比書裏寫得可愛多了!”


  黑無常笑了,但那笑容卻飽含著超脫和漠然。“有哪個見過我們真麵目的人會把我們寫進書裏呢?就算人類有時會因為過分的留戀或怨恨而記住前生甚至前前生的事,但從沒人會記住和自己沒關係的地獄執事們……而真正見過我們的人,比如說你們家族的成員,不會把我們看成恐怖的妖怪——他們的目光,證明了我們確實存在。我們喜歡他們,所以不會用恐怖的外表去嚇唬他們。”


  紅曲忽然來了精神,扯著黑無常的衣袖問:“喂!喂,你們也喜歡我嗎?”


  “你是例外。”黑無常無情地粉碎了紅曲的幻想,“你是不是覺得奇怪?地獄裏的執事們超脫了生死的拘泥,但竟然還會在意人世對我們的反映,還會對人類產生各種感情……但隻有你的先祖對人類產生了‘愛情’。其他人,比如說現在劫火殿的執事劫火姬,對人類的惡性恨之入骨,對人類也鄙視得不得了,但誰也不能否認,這種‘痛恨’也是感情;搖風殿的搖風公,對人類有那麽多大大小小的煩惱深表‘同情’;動地殿的動地公每次都要為消除人類的功利心大傷腦筋大發雷霆,這‘氣憤’也是他對人類的感情……還有那個每天遊來晃去、不務正業的未來劫火姬,天天在大學校園裏管閑事!估計她上任以後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隻有我的祖先付出了‘愛情’!”紅曲長呼口氣,不無遺憾。


  黑無常卻毫不留情地潑下一盆冷水:“因為他的結局太沒價值,我們才更審慎地對待自己的感情。”


  “我的祖先後來怎樣了?”紅曲關切地問。


  黑無常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回答:“拂水公,他本來是掌握人類感情的執事。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對劫火姬說,有一個女子的生靈非常崇高誠摯,不應該在‘人道’中輪回,應該升天成神。但是那女子注定要在人間十世輪回,拂水公受那女子靈魂的吸引,擅自跑到人間,與那女子的轉世結為夫妻。但人生在世總會變,何況此世又非彼世。那女子的轉世已經不及前生的萬分之一。拂水公漸漸受不了人世的爾虞我詐,在那女子過世之後就回到了地獄。剩下的事情你爸爸也說過。總之,拂水公由於這件事受到懲罰,在他的子嗣來接任之後,就步入了地獄最黑暗的地方,直到現在還在其間受苦。”


  他停頓片刻,才說:“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不理解他的選擇。”


  紅曲為這故事的結局一時語塞。


  這時,他們麵前出現一條若隱若現的大河。


  黑無常拉緊了紅曲的手,好像怕她一不留神走散。“三途河。過了這裏,從此人鬼殊途,陰陽永隔。”


  黑無常拉著紅曲飛過了三途河,看到一座森嚴寶殿“文書殿”。一隊亡靈正排著隊往進走,維持秩序的青麵小鬼對這幫隨時想偷偷溜號的家夥們無奈到了極點。


  “看,人類在沒有消除對‘生’的眷戀時就是這樣。”黑無常說,“它們總是對自己的審判不服氣。當文書殿的小鬼最難了,每年總有一大群小鬼由於受不了人類的聒噪而發瘋。”


  飛過了文書殿,後麵就是奈何橋,孟婆正在橋上分湯,旁邊還跟著兩個學徒。看到他們從上空飛過,孟婆含笑打個招呼,但好象不明白為什麽來的人是紅曲。


  “奈何橋的秩序比較好。判官的口才很好,讓每個人對自己的惡行心懷悔過,隻求能有一個新的開始。所以孟婆的工作比較輕鬆。但也有人和別人訂了強烈的約定,逃避喝湯。”


  “那樣他們就不會忘記前生的約定?”紅曲覺得這個秘密挺實用,就怕說出去沒人信。


  “是的。但是孟婆有自己的職責,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出現,所以就算約定的一方記得自己的約定,另一方也未必記得。這樣的結局最痛苦……”黑無常不知為什麽有些黯然,紅曲懷疑這和他那段糾纏六生六世的孽緣有關。“但是最近孟婆湯的原料‘忘卻草’由於受人世汙染的影響,效力大減。即使喝了湯的人也不一定會忘記前生。這個問題快把孟婆煩死了。”


  兩人一邊聊天,一邊前行,看到了按東南西北排列的四殿。


  “東邊那青色有龍雕的就是拂水殿,裏麵的執事是你祖母。南邊朱紅色有鳳雕的是劫火殿;西邊銀白色有虎雕的是搖風殿;北邊黑色有玄武雕的是動地殿。”


  看著巍峨堂皇的殿宇,紅曲不禁由衷讚歎:“好氣派的四神雕像!”


  “四殿第一代的執事是從四個高貴古老的神族中挑選。你的先祖拂水公,在上任之前是一條小龍。隨著時間的流轉,現在隻有拂水殿和動地殿的主人是神族後代。但四殿執事仍然享有崇高聲望,是能和閻羅大王以及十殿閻王同登天庭的正神。”


  紅曲被這些新奇的故事驚呆了,眼裏閃耀著興奮光芒。


  “看,那邊!”黑無常的神情恢複了最常見的平淡,他麵無表情地往最黑暗的地方一指,“閻羅寶殿就要出現了。”


  “咦?”紅曲往那什麽都沒有的地方看看——什麽都沒有。


  “十八層地獄是十八個空間,每個空間都有地獄的守門人負責看管有罪的囚徒,以防它們逃逸到人間或是別的空間作惡。閻羅寶殿藉著大王的力量,在十八空間之間不停移動,時刻監督著十八層的動向。”


  說話間,一座無比雄偉的大殿漸漸顯露出輪廓。


  “哇——”紅曲實在沒辦法掩飾自己的驚訝。這就是爸爸描述過的閻羅寶殿——那個她幻想過無數次,又無數次否定它的存在的宮殿——全人類的曆史上,沒有一個宮殿可以和它勉強一比。“這麽大的宮殿,隻住一個人?太奢侈了吧?”


  黑無常笑笑,“掌握著全人類生死的寶殿,有多大也不為過!”


  當寶殿完全顯現時,黑無常鄭重地對紅曲說:“走吧,大王在等我們呢!”


  “你就是二十代拂水姬?”


  “……”


  “大王問你話呢,快回答!”黑無常揪揪紅曲,但她已經完全呆了。


  “雕像……在說話?雕像在說話!”紅曲抓著黑無常的手,詫異地大呼小叫。她實在難以相信這麽巨大的生物就是閻羅大王……


  “黑無常,”閻羅大王不想在下屬麵前被紅曲評價得太丟人,說:“你先退下!”


  “遵命。”黑無常擔心地看了紅曲一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你的名字是……紅曲?”閻羅大王親切地問。


  “是的。”紅曲使勁點頭,好讓自己能稍微集中精神。


  閻羅大王安靜地注視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聽說你阻止黑白無常招你父親的魂魄……你為什麽阻礙冥界的工作程序?”


  “因為、因為、因為,”紅曲腦中有無數紛繁的思緒張牙舞爪飛來飛去,她勉強從中抓住一個,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每個人隻有一個家庭,誰也不想它被破壞啊!”


  閻羅大王笑笑,“一個家庭?你可知道自從你的名字列入生死簿,一共經曆了多少個家庭?”


  紅曲不明白這個問題隱含著什麽樣的深意,隻能“咦?”一聲表示困惑。


  “六生六世。你直接參與的生養和婚姻就有十二個家庭——沒有哪一個能永遠維持幸福和美滿。”閻羅大王的笑容像莊嚴的神像一樣慈悲淡泊,“每個家庭總有一天要經曆你們眼中的‘不幸’。”


  “即使幸福是短暫的,也沒人有權利破壞別人的幸福,就是閻羅大王你也一樣。因為地獄的官吏管理問題就在人家好端端的生活裏插一腳,這也太荒謬了!”紅曲覺得這個傳說中讓人三更死就不會拖到五更、講求效率和原則的閻羅王似乎不是那麽可怕。


  “嗬嗬嗬嗬嗬。”閻羅大王開懷大笑,“又是‘誰也沒有權利破壞別人的幸福’!好熟悉的話啊!”


  他的話把紅曲弄得莫名其妙。“什麽叫做‘又是’?”


  “你每次都會說同樣的話!”閻羅大王笑吟吟地反問:“你還記得我們見過幾次麵嗎?”


  紅曲猶豫地搖搖頭。


  “八次……這是第八次。之前有六次,我們在這裏見麵,你每次都會說同樣的話……我一直很好奇地期待著和你再見,看看你還會不會說同樣的話,結果你每次都會這樣說。但是,你記得你有幾次得到了你爭取的‘幸福’嗎?”


  紅曲隻好再搖頭。她發現在這裏,她那傳統的冷靜理智的思維係統盡數作廢。


  “從來也沒有!”閻羅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紅曲說:“七世之前,你是天庭的菊花仙子。天帝準你下界報恩,從此你就進入六道輪回。之後六世,你為報恩而嫁給恩人,但你和他卻沒有姻緣,每一次必被他所拋棄……我每一次都要問你:是繼續輪回還是重返天庭,你每一世都因為奪夫之恨而答:‘願輪回!’直到前生,我問了同樣的問題,你哭著說:‘我和他沒有姻緣,破壞別人幸福的並非絢姬,而是我!’”


  紅曲的臉色終於蒼白。


  這個故事好象神話,但紅曲在第一時間,想起自己曾做過的那些曆曆在目的夢。原來,那不是夢。


  “絢姬?她是誰?是她每一世都奪走我的丈夫,害我自殺?”紅曲的手指忍不住輕輕顫抖。


  閻羅歎息道:“你丈夫螢星和你姐姐絢姬本來也是天上星宿,因為玩忽職守而被貶塵世,他二人在曆經三世報應之後,就可永結夫妻。”


  “這麽說,我本來就不該報恩,”紅曲神色黯然,咕噥道:“正好碰到人家永結夫妻的人,想也沒有好結果!”


  “這是孽緣。”閻王閉上眼睛,“俗話也叫‘三角戀愛’……”


  “三、三角戀愛?!”紅曲的眼睛睜大了,“閻羅王,你懂的新名詞還不少嘛!”


  閻王認真地點點頭,不無遺憾地說:“學是學了不少,但是就是沒多少機會使用——真鬱悶。”(竟然連“鬱悶”這個詞也用得這麽恰到好處……)

  閻王唏噓一氣之後繼續說:“前生我問你,可想回歸天庭,你答:‘願在人間!我要賭最後一次!’”


  “咦?”紅曲這回真的感到意外。她撓撓腮,萬分不解:“為什麽不回去呢?要是早知道自己下輩子的家蓋在地獄門口,估計我就會重新決定了……天庭有什麽不好?真是不理解前生的我!”


  “因為……”閻王一臉嚴肅,說:“你擺脫不了你們之間的‘三角戀愛’!”


  “這我已經知道!”紅曲覺得和這大叔說話,最費勁的地方就是——他翻來覆去用他學來的新詞。“可是我前生不是很清楚地看透了這個關係,而且說不打擾人家嗎?”


  閻王正色道:“當然不是!螢星和絢姬雖然有結為夫妻的姻緣,但螢星不應該在和絢姬結婚之前與你成婚。況且因此逼死你六次……一次兩次就算了,大家也可以裝聾作啞,但同樣的事情竟然發生了六次!連天帝都對你們的未來沒興趣。當然,這也怪煌瑛你太執著……”


  “煌瑛?”


  “菊花仙子煌瑛為報螢星救命之恩,心甘情願被螢星拋棄了六次……這已經成為姻緣簿裏天上地下最厲害的記錄——至今沒人打破!”閻王說到這裏,情不自禁擦了把汗。“結果你在天上的那一幫花仙姐妹都氣憤,聯名到甘碧王母殿請願。天帝也覺得,是他叫你下世報恩,螢星竟然這麽不給他麵子,讓你的報恩計劃每次都失敗。所以也有意懲罰螢星。”


  紅曲忽然覺得脊背發冷,有不好的預感。“後來呢?”


  “為了讓你的報恩計劃能在第七次成功,天帝罰殺業過重的絢姬墮入餓鬼道,為你掃除了最後的障礙。”


  “什麽?!”紅曲不禁臉色慘變,叫起來:“身為天帝,怎麽可以濫用職權,決定別人的命運?太卑鄙了!!”


  “難道你還想被人家拋棄,然後自殺?難道菊花仙子竟然有自虐傾向?”閻王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好象發現了花邊新聞的小道記者。


  紅曲大叫:“不是!隻是因為這樣的理由讓絢姬墮入餓鬼道,今生我有什麽臉麵見螢星?”


  閻王歎口氣,很失望地回答:“你也不必做這種無謂的擔心——絢姬墮入餓鬼道後,螢星也自動放棄了今生為人的命運。”


  紅曲抬起頭,對這離奇的傳說感到無比震驚,迷惘地問:“那麽他……”


  “他放棄了星官的尊嚴,在地獄擔當執事。雖然我們地獄沒什麽比天庭差的地方,待遇還更加優厚呢!但是大家就是不喜歡來,認為在地獄當官還不如在人間受苦。所以,當時我很高興就把他接受了。”


  紅曲已經聽不見閻王的聲音,她的耳邊悠蕩著另外一個哀愁的低語:


  “我是很久以前的星宿轉世。”“我和一名女子有孽緣,注定要和她糾纏六生六世……”


  “黑無常?”紅曲有氣無力地勉強說出幾個字。


  閻王滿意地點點頭,“你挺聰明。”


  “這世界是由各種各樣的緣來支撐,沒有緣的人永遠也不可能走到一起。通過你的經曆,我們全體神官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緣分,是一種比天帝的力量更偉大的力量!”閻羅王用一本正經的表情說著跟“正經”一點不沾邊的話。“咦?為什麽我們要討論你的前生呢?我又跑題了。糟糕糟糕,原打算不讓你知道的……”


  紅曲蔫蔫地撇了撇嘴,假裝生氣。“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啊?”


  “那個……當然是……就當我從沒告訴過你嘍!”閻王做了個耍賴的表情。


  “可是我已經知道了!難道你這個人,隻要自己覺得沒事就好嗎?”


  “當然!”閻羅王恢複了滿臉莊重,聳聳肩:“要是對每個人都有負罪感,怎麽能當閻羅王呢?”


  “真是拿你沒辦法!”紅曲揉揉疼痛的額頭,說:“回到我們的主題吧——就算家庭的幸福是短暫的,我還是要為幸福而努力!所以……”她歇口氣,斬釘截鐵地說:“請我爸爸留給我!”說完,紅曲忽然換了一副哀求的表情,“再說大王——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以前多麽倒黴,你忍心看我連今生小小的幸福都把握不住嗎?”


  “那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奶奶的立場呢?”


  她的一切反映似乎都在閻羅王預料中,他平靜地說:“就因為你從來沒有見過她,你毫不關心她的將來?她已經在這裏工作了五十年——你的家庭幸福,將要犧牲她前往來生、尋求新家庭的幸福。”


  “奶奶?”紅曲覺得這個名稱有些陌生。


  她對奶奶的記憶非常有限。即使是爸爸,恐怕知道的也不多。聽說爺爺奶奶開過古董店,爺爺在爸爸出生之前就去世,而奶奶則死於難產——這是傳統的說法,但爸爸說,是因為他力量太過強大,奶奶有了強大的繼承人,就前往地獄任職……後來古董店維持不下去,被賣了,而爸爸被爺爺生前的朋友撫養。


  爸爸說小時候曾見過奶奶的一張照片,可後來照片也丟了。所以紅曲對奶奶的印象是——零。隻聽爸爸說過:“你的爺爺叫做原靜潮;你的奶奶,叫做龍薇香,很美的名字,是不是?她的長相也美極了……”


  “難道奶奶願意讓自己的孩子死掉來代替她?”


  “這我可不知道哦!”閻羅王拍拍手。


  掌聲未落,大殿一角隱約出現一個人影。


  “您叫我嗎,閻王爺?”一個女人的聲音這樣說,“我不能耽擱太久,今天有很多很多工作等著處理呢!我可不想再聽冰萱嘮叨!”紅曲呆了。她從來沒有聽過這麽悅耳的聲音。


  隨著話音宛轉流動,那女人的身姿也完全展露在紅曲麵前。


  她穿著天藍色繡金龍的長裙,一頭長發沒有束,在身後隨意飄搖,更顯得她風致娟秀,氣度悠閑。女子麵向著閻王,當她轉過身看著紅曲的時候,紅曲覺得整個人都僵硬了——那是一張完美的臉龐,最傑出的畫家也沒辦法臨摹她的美……隻是注視著她,紅曲就忘了呼吸。


  “薇香,”閻王說,“先別提你的工作和秘書了吧!這就是你的孫女紅曲!”


  被叫做“薇香”的那女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間就來到了紅曲麵前。紅曲忽然明白什麽叫做“淩波微步”、“飄飄欲仙”。


  “怎麽是紅曲呢?”她托起紅曲的臉,愛憐地仔細打量:“紅曲還很年輕呀!秋河那小子呢?”


  “秋河”自然就是紅曲的爸爸,紅曲聽到他被人稱為“那小子”,還是第一次。


  “不,”紅曲啜啜道:“奶奶……”紅曲覺得叫這麽年輕美麗的女子為“奶奶”很難堪,但薇香看起來卻蠻高興。


  “是我太任性了……可是,我這次必須要任性一下!”紅曲低下頭,不敢直視薇香,她實在不知道怎麽麵對那麽美麗的麵孔,說出可能讓她不悅的話。“是我阻擋黑白無常帶爸爸來。因為我不想失去爸爸,我和媽媽也不能失去爸爸!當然,我這次來也不是接替奶奶……我是想,想說服奶奶,不要讓爸爸這麽快離開我們!”


  薇香一直保持著淺淺的微笑。她清靈的聲音那麽平靜:“你認為很快嗎?他已經把自己的女兒養大成人了,和自己的妻女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你知道嗎,我死的時候隻有二十四歲……連自己孩子的臉都沒看到,就死了。然後就在這裏待了五十年。”


  紅曲越來越緊張,但薇香卻在這時候笑了。


  “這不是時間問題……紅曲,隻有這點我不能同意你的觀點!我不會要求我的兒子死掉來接替我,但與‘時間’無關。而是因為我希望我留在世上的唯一一個孩子能得到他期待的未來……他是我和我丈夫最珍貴的寶貝。”


  當薇香臉上出現那麽溫柔的表情,紅曲再也不能強忍感動,抱著她哭了。“奶奶——!”


  “好啦!好啦!”薇香拍著紅曲的頭,好象照顧小孩子似的說:“你父親自然會有和我在這裏見麵的一天的。我不著急……”


  “你確實不能著急啊,薇香……”閻羅王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看著水晶球撓頭, “我剛才順便分析了秋河現在的靈力……很遺憾……”


  薇香的笑容和紅曲的哭相都僵硬在臉上。


  “因為出現嚴重的操作失誤——秋河的魂魄被剝離後又被強行回歸,靈力在這過程中全部散失了……你必須等紅曲的孩子成人後,由紅曲來接替你。我算了一下,大概還要十二年……啊!不該讓紅曲聽到的。算了,就當沒說過吧!”


  “奶奶?”紅曲對自己的壽命並不是很悲觀。她看著薇香瞬息萬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你不要緊吧?”


  ——薇香已經說不出話來。


  ——拂水殿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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