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白沙湖在很久之前叫做白紗湖。無論冬夏,一望無際的湖麵上總是水氣氤氳——那是湖底龍神卷舞白紗。這是湛熹小時候從哥哥那裏聽來的神話。明熹又是從哪裏聽來這樣的神話?湛熹不知道。從他們兄妹小的時候起,白沙湖就隻是一個小小的死水湖,環岸無花無樹,隻有一層層白色細沙鋪展到水底。


  在這樣的冬季,遊人不多。湛熹老遠就看到姝茗在湖邊佇立,她踏著細沙,慢慢向姝茗走去。沙灘上還有另一行足跡,步幅很大,像是奔跑的男子留下的快樂證據。他一直向姝茗奔去——他,是唐迅嗎?湛熹又看了那行腳印一眼。


  姝茗看到了湛熹,溫和地揮了揮手。


  “唐迅也在?”湛熹四下望望,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


  姝茗低下頭,笑笑說:“他走了,但是有一件重要的東西交給你。”


  會是什麽?湛熹好奇地瞪大眼睛。


  “閉上眼,把手伸出來。”姝茗的聲音不容抗拒,湛熹伸出手,覺得掌心一涼——說不上這是什麽東西,涼涼的,輕輕的,幾乎沒有份量。


  “小心別弄掉!”姝茗的聲音挺緊張,害湛熹也緊張起來。她閉著眼睛,緩緩地攥緊拳,生怕出了差池。手心的東西軟軟的,沒有形狀,怎麽攥都像是抓不住……這是唐迅留下的重要的東西,千萬不能放開,不能放開啊!越是這樣想,湛熹的手握得越緊,漸漸,指甲刺入肌膚的疼痛傳到心頭,她蹙緊了眉,還是緊緊地不放手。


  當姝茗說出“睜開眼睛”的時候,湛熹如釋重負地攤開掌心……


  “啊!”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手心竟然隻是一撮白沙!

  姝茗向湛熹的掌心一吹,那撮白沙就飛飛揚揚,落在白沙岸上,看不出與其他沙礫有任何區別。


  湛熹看看沙灘,又看看姝茗,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今天,我也找了唐迅。”姝茗拍拍手,抖落指縫間殘餘的沙。“我忽然發現一件事情,忍不住要趕快告訴他。”


  “什麽事情?”


  姝茗的神色從容,悠悠說:“我告訴他:我知道他為我做了很多努力,如果我們在一起,他以後還會為我做許多。我以為,如果我能夠愛上別人,那麽一定是愛上這個為我付出這麽多的人。可我沒想到——原來愛上一個人,並不需要他付出太多、太久……”


  湛熹怔怔地看著她:姝茗的樣貌一直很美,但此時此刻更加美麗。她的眉宇之間有豁然開朗的氣態,不同於往日若隱若現的憂鬱。


  “這撮白沙又是什麽意思?”湛熹不解。


  姝茗笑笑,“唐迅說,除了我之外,他沒有遇到更加值得珍視的女性。他說我不明白自己在他心裏到底多重要。所以我讓他閉上眼睛,在他手心放一撮白沙……”她頓了頓,宛然道:“他和你一樣,把心上人交到手中的東西攥得很緊,好像愛人留下的東西是世上至寶、無比重要。可是張開眼睛的時候就會發現,曾經以為那麽重要的東西,不過是一撮白沙——融入沙灘就沒有差別。”


  湛熹怔怔地聽著,心裏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卻想不分明。


  “緊握拳頭的時候,握得越久,就越覺得手裏的東西寶貴,不舍得放開。其實,隻要放手,就會發現:一直想要抓住的東西並不是那麽重要。世上還有無數白沙。”姝茗舒了口氣,“我講完了——唐迅已經走了,臨走的時候,讓我把白沙交到你手裏。”

  “他走了?”湛熹懵懂地問:“去哪兒了?”


  “回家啊!”


  “他就這樣走了?沒說其他?”


  姝茗看看湛熹,反問:“還要說什麽嗎?”


  湛熹在沙灘上踢了一腳,踢起許多沙——也許其中就有她剛才無比寶貝的那一撮。


  唐迅是個明白人。姝茗婉轉地表態,他就放手了,放那一撮白沙飛走。他們都是聰明人。


  “隻有我是個傻瓜。”湛熹低聲嘟囔。這種時候,她很想繼續堅持,這是個好機會。但唐迅不需要她的堅持——他留給她一撮白沙,他暗示她對他放手。


  湛熹抓起一把白沙,憤憤地用力扔向遠處。湖麵的平靜被無數細小的漣漪破壞,轉瞬又恢複平常。湛熹歎口氣,蹲在湖邊,把頭埋在膝上。


  姝茗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湛熹……”


  “就算世上還有很多白沙,還有很多人——我以後還能遇到像唐迅一樣讓我執迷不悟的人嗎?”湛熹悶聲悶氣地問。“不會,一定不會。哼——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喜歡誰了!”


  “哈?”姝茗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她拍著湛熹的後背說:“湛熹啊湛熹,你還不到二十歲。如果你的一生有八十年,現在不過走了四分之一。你目前為止遇到的全部的人,不過是你一生將要遇到的人的四分之一!還有三倍於此的人會出現!誰敢說其中沒有比唐迅更加優秀的?”她嘿嘿一笑,又說:“其實我啊,很久以前就覺得自己不可能遇到動心的人。但是生命還漫長,還有無數未曾謀麵的人要來到麵前。未來的事情,誰也不能確定呢!”


  湛熹仰起頭,在俯仰之間,已經流了不少淚水。她擦幹了臉,做了幾個深呼吸,心情終於平靜。“那我要找一個比他優秀一千倍的人——氣死他!讓他後悔錯過了我。”她說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其實她知道,唐迅未必會後悔。他知道自己選的是什麽,就算選得不好、錯過了好的,也不會後悔。


  然而她需要這樣一個理由給自己打氣。


  “如果你幸福,他也會鬆口氣吧。”姝茗輕輕抿嘴,聳肩說:“好啦,我要走了!”


  “等一下!”湛熹忙不迭地問:“那個……唐迅離開的時候,是什麽樣的表情呢?”她有點擔心,擔心他裝作堅強。


  姝茗眨眨眼睛,“他——”


  “啊!不用告訴我了!”湛熹急忙揮手製止。


  她忽然想起:自己應該學著放開。她的生命重心要從唐迅那裏轉移。再說,唐迅是個大男人,不至於遇到一點挫折就一蹶不振。湛熹很想表示關心,但她也知道,這時候她的關心隻能讓唐迅困擾,他還有很多朋友勝任這項工作。她目前無法讓自己像一個普通朋友一樣出現在他身邊。


  當她也變成他的朋友時,也許會拿這件事情來調侃。


  但現在,她應該從他身邊走開。


  “不可思議,”湛熹捂著心口,“在那個遊戲裏,淨澤說他遣散心中的惡的那一瞬間,好像有個聲音大叫一聲,然後一直想不開的問題,忽然變得簡單起來。我一直不明白那是什麽樣的感受……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了。”

  “因為你跟他實在很像。”姝茗淡淡地說,“他離開的時候,跟你現在的神情一樣,雖然失落,但是灑脫。”


  要是所有的事情,做起來都像說起來那麽輕鬆就好啦!


  湛熹後來回想起十九歲的那個寒假,別的事情沒記得多少,就記得成包成包的紙巾被淚水打濕,白花花地丟了滿地,每天每夜,常扔常新。


  她可以在任何人麵前看起來很灑脫,唯獨對自己沒法偽裝。那不是一時鬼迷心竅,不是一時頭腦發熱,而是真正的愛上了某人。湛熹覺得,即使用一生的眼淚為她這段夭折的戀情陪葬,也不為過。


  雖然嘴上說著不在乎,雖然告訴自己以後還有真命天子出現,雖然發誓把第一次失戀當作紀念而不是傷痕,雖然一再跟自己說隻要有合適的人選,她就要再一次全心全意去追逐——但是,在接下來的三個年頭裏,湛熹身邊仍然沒有護花使者。


  唐迅離開了這個城市,去另一個地方工作。明熹和姝茗也走了,去偏僻的鄉間做醫療誌願者。不需要滄海桑田,三年之間就物是人非。


  湛熹畢業之後,開朗地從事文職工作,篤信有朝一日會有給她幸福的人出現。


  不知是不是這種信念感動天地,那個人真的出現了。


  其實,從湛熹看到玻璃窗上倒映的男子時起,她也開始看到另外一些東西。當然,這種事情是不能跟別人說的。


  她可以看到迎著豔陽綻放的花瓣上,籠著柔和的虹霓;可以看到湖麵上有許多煙霧一般的人影在舞蹈;可以看到姝茗的影子後麵拖著長長的冰藍色光芒;可以看到明熹額頭中央有一個美麗的金色圖案……她能看到的世界很有趣,但湛熹隻能獨樂樂。


  有一天,她看到另一個人伏在湖邊的欄杆上欣賞流煙之舞。“那是曾經生活在這片水中的水草精靈。”那人看湛熹一臉好奇,就微笑著把迷霧中翩躚飛舞的身姿指給她看。


  湛熹更加好奇了:“你不怕被我當作神經病?”


  那人不假思索地說,“你也能看到,不是嗎?”


  “你怎麽知道?”


  那人轉過身,竟是個很年輕的小夥子。“原因很難講清。就像你看到那些的時候,知道它們不屬於人世;我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你能看見。”


  湛熹笑了笑:好像繞口令啊!她一看表,時間不早,上班要遲到,還有一大堆重要的事情等著處理。於是她匆匆告辭。


  奇妙的清晨,遇到一個有趣的人。她心裏這樣說著,回頭看了一眼。


  此後湛熹的世界好像突然多了一樣:那個人總是出現在湖邊,湛熹上班的畢經之地。有時湛熹路過時大叫一聲:“我要遲到了”便風馳電掣般呼嘯而過,有時湛熹停下和他攀談幾句,有時一起喝一杯熱豆漿當早餐,有時什麽也不說,隻是看那些煙霧的舞蹈……沒有特別的怦然心動,隻是自然而然地,他們就習慣了分享清晨。


  除卻能看見非人世的東西之外,他隻是個普通人,相貌還算好,工作差強人意,前途勉勉強強,總之絕非人中龍鳳,更非讓人癡狂的對象。但有一點讓湛熹十分眷戀:寧靜——隻要與他在一起度過一個清晨,心境就會寧靜。他像湖水一樣接納了湛熹的喜悅和牢騷,然後融化,又把平靜的湖麵展示在湛熹麵前。對上司的不滿、對同事的抱怨,隻要對他說,他就會中肯地從另一個角度給出答案。

  在他麵前,湛熹總是很容易平靜下來——她也有錯,他看到了,用一種不傷人的方式提出來,讓她有說不出的別樣感受。


  奇妙的感受。


  湛熹也提起過唐迅,雖然沒有提起他的名字,但她委婉地講述了那段無法磨滅的初戀,以及那個讓她愛過之後從生命中淡出、失去音訊的人。因為什麽要提起來呢?湛熹忘了原因。隻記得那個故事結束的時候,湖水不再平靜。


  他有些不安。湛熹在心頭小小得意——這是她不厚道的小詭計。他可以對許多事情淡然處之,但如果對她曾經的愛情無動於衷,湛熹會失望。她喜歡他的波瀾不驚,但不能接受自己在他心中激不起半點漣漪。


  事實上,她的詭計得逞了。


  在那之前、自那時起、從那以後,湛熹的丈夫對別人的事情一直看得寧靜又漠然。但是湛熹不是別人,在他心中永遠也不是別人。


  很多很多年以後,湛熹站在河邊,還是會想起與他一起觀看精靈之舞的日子。遺憾的是,那條河上沒有流嵐,身邊也沒了那個寧靜的人。


  那條河的名字叫做三途河。


  每個靈魂都以最美的姿態出現在河邊,湛熹也不例外。她又變成了朝氣蓬勃的少女,看到河邊許多等待她的人時,她蹦蹦跳跳一邊揮手一邊跑了過去。


  青未還是一頭白發的老婦。湛熹不再為堂姐衰老的樣貌遺憾——這就是青未最幸福的姿態。與一個人共度一生而衰老,其實很美好。


  辰宮笑嘻嘻揉揉湛熹的頭,太陽神的熱力傳來,讓她的臉漲得通紅,“明熹哥哥!”她還是忍不住叫了他在人間的名字,惹來一眾太陽神們轟笑:“呀,辰宮很得意吧?平白又多了一個妹妹。”


  姝茗親切地把她擁在懷裏,說:“我們當中,你最長壽呢!讓大家好等。”


  “所以我像你說的那樣,遇到了無數的人,還找到了幸福。”湛熹和姝茗相視一笑。姝茗一轉身,將她推到另一個人麵前。


  “紫夷好像很滿足的樣子。”那個人說著,微笑起來。


  無法否認,他的微笑,仍然是她見過的所有微笑之中最美麗的。然而“最讓人安心的微笑”這個頭銜,若幹年前就給了她在人間的夫婿。


  “哥哥好像也很快樂,比以前開朗多了。”她睜大眼睛端詳,“讓你這樣開心的,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普通人。”淨澤說著,目光更加柔和,“但又不是普通人——世上沒有哪個人是完美的,但也沒有哪個人是普通的,每個人都有非常美的地方。能遇到她真是太好了。”他突然停下,尷尬地咳了一聲:“我又多話了——你才是今天的主角。”


  “對呀!來談談一世為人的感受吧!”眾神喧囂起來。

  湛熹撓撓頭,“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啊——總之,嗯,啊,我的心願都實現了。”她看著淨澤笑笑,“有哥哥做我的初戀,有我丈夫做我的歸宿,放開了很多,得到了很多,一點遺憾都沒有。人生的短短幾十年,原來真的可以好過千年。當時決定去人間,真是正確的選擇。”


  “那你要不要跟那個寧靜的人續緣?我們要開展‘人世之旅’第二波!正在報名中。”


  “咦?”湛熹嘿嘿一笑,撓撓腮,“我不需要了。雖然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很令人欽佩,但我這次學會了放手——足夠了。從今起,我要鬥誌昂揚、全心全意為冥界工作做貢獻……”


  “咳咳——”一身白衣的少年閻王從人群後冒了出來,繃著臉發言:“誰說你可以在冥界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規矩……你呀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枉費我每天派人在你麵前溜達!可你活了八十歲都沒看見一個冥界的官員,憑哪點想賴在這裏不走?”


  “這個……我有多年的工作經驗!”湛熹小聲抗議。


  “規矩就是規矩。”閻羅大王炫光從身後拎出一卷紙,刷地展開,“生死簿已經定好了,八分鍾之後你就要去投胎!”說罷,他握了握湛熹的手,終於情感流露,顯出一臉不舍和無奈:“其實我也很懷念你在清虛殿的熱鬧日子。如果想來冥界工作——來生努力。”


  湛熹歎了口氣,“好吧!那麽至少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告訴我一件事情:我的姻緣簿是怎麽寫的?我想知道遇到我丈夫是不是命中注定,我來生是不是還跟他搭檔。”


  “世上哪有那麽多命中注定的事情啊!”炫光聳聳肩,“詳詳細細為一個人安排命運,需要下很大功夫的!”他笑笑說:“我也不怕告訴你:其實你的姻緣簿跟許多人一樣,沒有寫上特定的名字。”


  “咦?”


  “上麵隻寫著‘能讓她幸福的人’。”炫光說,“其實沒有什麽命中注定的特定的愛人,隻有給你幸福的人。如果遇到他,就不要再猶豫。如果那個人不能讓你幸福,就沒有所謂的‘命中注定攤上一段孽緣’之類的鬼話——當神是很辛苦的,誰沒事浪費時間精力給人去安排孽緣?”


  “讓你這麽一說,遇到不幸的風險明顯降低了。”湛熹鬆了口氣,彎腰抓起一把三途河邊的白沙,“那麽我就再活一次吧。如果能一直得到幸福,我也不嫌多。啊!這一次不曉得會遇到什麽樣的人……”


  雖然不能留在她熟悉的冥界,但湛熹走在前往來生的路上,腳步依然輕快。


  她要帶著手心的白沙去人世,這樣她就生生世世不會忘記:沒有什麽是不能放手的。她也不會忘記三塗河邊得到的秘密:姻緣簿上原來沒有特定的人,隻有能給她幸福的人。


  但是走著走著,她停下來,嗬嗬一笑,把手中的白沙扔了。許多事情都放開了,幹嗎還貪留一把冥界的沙?

  最重要的是,她會滿懷期待出世。然後,某年某月某一天,遇到給她幸福的人。是什麽樣的人?是什麽樣的幸福?轟轟烈烈還是平平淡淡?生死相偎還是舉案齊眉?

  且聽來生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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