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19:獨木橋
7月7 日上午,全國各地結集無數支浩浩蕩蕩的高考隊伍。
這是一支被熱望和不安撩的略呈紛亂的隊伍。
在這個被人們稱之為“黑色的七月”的7日,無數高中生要擠這座獨木橋,來改變自己的人生。
擠上獨木橋的一個縣城寥寥無幾,從此他們走上人生坦途。
尤其是農村孩子,擠上獨木橋意味著農村戶口轉為非農戶口,畢業分配工作,真正成了城裏人。
但是在這場嚴酷苛刻的考試中,99%的人被擠下獨木橋。
城鎮戶口的孩子可以參軍解決工作,或接父母的班解決工作。
而農村戶口的孩子大多是兩條路,繼續複讀參加來年高考,或者回鄉務農,繼承父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活。
西域市某考點,拖著病體參加高考的駱濱麵容慘白,他感到渾身像團棉花。
考場、桌子、卷子都在打轉。
鈴聲驟然響起,交卷的時間到了。
駱濱從蒸騰著暑浪汗雨的考場走出來,整個人蔫頭耷腦的。
等候在校外的駱川見駱濱臉色煞白煞白的,嘴唇有點發紫,心中暗叫不妙。
他迎上前,連忙扶住搖搖欲墜的駱濱,“老三,怎麽了?”
駱濱嘴唇發白,垂頭喪氣地說:“考砸了!”
“沒事,明天好好考。”駱川嘴上雖安慰著弟弟,可連他都覺得心虛,沒有底氣。
駱濱出院沒幾天,嚴重的腦震蕩出現片段性失憶的現象。
他摔斷的肋骨還沒痊愈。
駱川心底無比憐惜這個曾年年考第一的弟弟。
駱濱身子骨有點虛,軟塌塌地依靠在駱川身上,“大哥,三十白考得咋樣?他千萬別考砸了,要不,咱媽又傷心了。”
“不想別的了,走回家去,你嫂子蒸了鍋米飯,炒了幾個菜,給你和三十白補身子。”駱川攙扶著駱濱上了自行車。
駱川推著自行車,對著身後搖搖欲墜的弟弟說,“坐穩當了,大哥要上車了。”
在西域市解放路的人行道上,一個矮個男子費力地蹬著自行車,後座坐著一個高個男孩。
這一幕,永遠鍥刻在駱濱的腦海裏,哥哥汗濕的脊背浸透了他的襯衫。
駱波跟駱濱不在一個考點,他急衝衝回到駱川家,蹲在躺在床上的駱濱麵前,擔憂地問:“三哥,身體不舒服了?”
駱濱蒼白的臉勉強的笑笑,吃力地說:“沒事,就是有點不舒服。”
胸前的肋骨隱隱作痛,他沒告訴大哥,生怕大哥擔心。
蹲在床邊的駱波雙眼從駱濱的身上掠過,不敢直視駱濱。
內心湧起難言的羞愧吞噬著他,如果當初自己理智些,不跟老師發生爭執,也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
三哥的車禍全是他意氣用事造成的。
駱濱見駱波眼圈紅了,伸手捶打下他的胳膊,“三十白,明天好好考,一定考上大學,別讓咱媽傷心。”
駱波回想今天的考卷,既高興又焦慮。
高興的是期盼已久的“大學夢”可能就要實現。
焦慮的是萬一名落孫山,怎麽對得起家人,尤其是媽媽和三哥駱濱。
駱川看出了駱波迷茫、痛苦又自責的心態。
他擺著碗筷,對著駱波喊道:“三十白,考場如戰場,啥也不想,拿上你的武器,就是腦海裏的知識和手中的筆去戰鬥。”
高考後,駱濱自知考的不好,性子變得沉悶起來。
他每天悶悶不樂地跟著父親駱峰趕著牛車去田地幹農活。
駱波則像脫韁的野馬,和吳軍等好友東竄竄、西逛逛的。
那孜古麗在高考完的第三天,就被艾力打發到塔城的兩個女兒家。
這天,阿曼太騎著自行車從西邊的三岔口飛奔而來。
他扯著嗓子高喊道:“教育局來電話,那孜古麗和三十白考上大學了,趕緊去縣教育局領通知書-——”
“教育局來電話,那孜古麗和三十白考上大學了,趕緊去縣教育局領通知書!”
山鄉間連綿不絕的回聲盡情播放著這個喜訊。
翌日,領上通知書的駱波踏進村口的馬路。
他有意識地放慢了腳步,來調整自己過於激動而明顯失態的情緒。
在馬路兩邊各族村民無比眼羨的注視下,駱波興衝衝跑回屋。
李羽雙手捧著通知書,兩行淚水從她顯然已經鬆弛起褶的臉上流淌下來。
她沒有抹它,任憑淚水恣意的流淌。
這已是她養育的孩子第三次拿回大學錄取通知書。
可這次,她比前兩次都要激動,一向淡定的她甚至不能自控。
而此刻,駱濱被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鋸噬著。
高考落榜的他好像一夜間洗盡了男孩的青澀,像個滿腹心事的成人般思考著自己今後的人生。
毛茸茸的唇須,被痛苦雕琢得嚴峻的肌肉棱角,便是他成熟的表征。
他坐在北山坡上,淚眼朦朧地注視著黃土路上悠悠晃動的人影,村裏星星點點的燈光照耀著歸家的人們。
可是,他心裏痛苦咀嚼著“名落孫山”四個字,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失望。
沒幾天的功夫,本就精瘦的駱濱兩眼深陷,整個人瘦了一圈。
駱濱絕望了,他覺得命運在捉弄他。
十年寒窗苦讀,每年都拿年級第一,可到了高考前夕,竟然發生車禍。
他哭過、吼過、喝悶酒、半夜裏也直哼哼。
他寧願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可是每日清晨,陽光傾瀉在屋裏。
駱濱苦笑,這不是夢,是血淋淋的現實。
殘酷地讓驕傲的他無比絕望。
這年的七月,在駱濱心中,就是一個裹風挾雨、憾人心魄的記憶。
他自我安慰著,過去了,都過去了!
可是終究解不了這個心結。
駱濱知道,殘酷的現實意味著他跟那孜古麗將生活在兩個世界。
族別的差別、學曆的差別如同橫亙在倆人中間的溝壑,深不可測、無法逾越。
明天就要離開阿勒瑪勒村奔赴新疆大學迎接新的生活。
駱波滿麵春風地來到巴格達提家辭別,“幹爸爸,明天我就去上學了。”
巴格達提冷笑一聲,“上學,我真想狠狠打你一頓。”
他說著揎拳捋袖,就要動手。
駱濱的結局別說駱家人一時半會接受不了,就連老鄰居巴格達提死活也想不通。
駱波見狀,絲毫不驚慌,把脖子一擰,大拇指指著腦門子說道:“幹爸,朝這兒來!我這段時間正愁著家裏人不責備我呢。我知道,三哥為了我出的車禍,依他的成績,閉著眼都能考上新疆大學。我心裏不好受呀,幹爸。”
巴格達提是打也不是,罵也不是。
正在此時,李茗溪跑到屋裏來,氣喘籲籲喊道:“四哥,三哥不見了。”
駱波頓時變了臉色,顧不得跟巴格達提告別,拔腿就跑。
巴格達提也尾隨而去。
駱峰一家人打著手電筒朝北坡尋去,邊尋邊喊著。
“駱濱-——”
“小濱-——”
“老三——”
“三哥-——”
大家在駱濱幼時跟那孜古麗玩捉迷藏的那棵大榆樹下尋到駱濱。
他仰躺在草地上,懷抱著一瓶空酒瓶,滿臉淚痕的低喃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這是讓我駱濱注定當農民呀!”
雖然這青澀的男孩喝的爛醉如泥,可從他皺著的眉頭,看出來,多麽不甘心。
駱波噗通一下子跪在橫臥在地的駱濱身前,放聲大哭,“三哥,都賴我,賴我!”
駱峰氣的朝要死不活的駱濱屁股踢去,“上不了大學,有撒嘛?你爸我也沒讀幾年書,不也照樣娶妻生娃撒!再說了,你跟你媽是商品糧戶口,大不了,咱們當三年兵,回來後公家安排工作的。實在不行頂你媽的班(接李羽的班)。也當個電焊工撒。”
氣喘籲籲的李羽對著駱峰瞪眼吼道:“他夠難過的,哪有你這樣當爸的?!難道你不知道,咱幾個孩子都是平足,平足當兵參加體檢都會被刷下來的!再說了,聽說現在不讓孩子頂大人的班了!”
駱峰啞口無言,囁喏著,“平腳板當不了兵,這,不讓頂班,我咋不知道?!”
李羽懶得搭理丈夫,扭臉對著駱波、李茗海命令道:“去把你三哥背回家。”
在西域中學上班的駱川得知駱濱落榜後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這個星期天一大早他就急匆匆趕回阿勒瑪勒村。
他推開東邊的屋門,駱濱平躺在地上仰視著黑魆魆的屋頂。
駱川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光亮瞬間照射進來。
他攙扶起木然的駱濱,拍打幹淨他身上的灰。
又把他扶到床沿上坐下。
從不吸煙的駱川掏出一根煙點著,“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舒服了。”
駱川斜靠在牆上,抽著煙靜靜地聽駱濱哭。
直到駱濱哭得氣噎喉幹。
駱川才詢問弟弟,“你就打算躲在屋裏一輩子不出門?”
駱濱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半天沒吭氣。
“駱濱,你忘了小時候媽媽經常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咱再複讀一年,明年再考。”
“複讀?!明年再考?!嗚嗚,我腦子摔壞了,以前好多知識全忘了,現學現忘,忘得比學的還要多,讓我咋考?再名落孫山?!”駱濱難過地搖搖頭。
駱川抄起板凳在駱濱對麵坐下,緩緩說道:“千萬別泄氣,我跟你嫂子想辦法拉你一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咱不在高考這歪脖子樹上吊死。”
駱濱抬頭,困惑的目光注視著大哥。
駱川佯嗔弟弟一眼,“這些天,你跟耍死狗一樣,不覺得丟人?!像咱新疆兒子娃娃嘛?!忘了,兒子娃娃遇事拿的起放得下,哪像你這樣,跟個丫頭一樣。”
駱濱回想自己的表現,臊得無地自容,“哥,別說了,我明天就跟爸爸下地裏幹活。”
駱川一字一頓,懇切地說:“駱濱,振作起來,有咱駱家人在,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哥跟你大嫂,一直為你的事上心呢。我倆想好了,咱沙棗樹鄉缺農機手,犁地啥的還要找外鄉人幹,你就幹農機手吧。”
“農機手?”駱濱呆呆地聽著,半晌開口道:“拖拉機貴著呢,咱家沒那麽多錢。”
駱川目光炯炯盯著弟弟,“放心,有哥在,啥也不怕。”
駱濱在大哥的勸導下,雖有點自信,但仍底氣不足。
駱川語重心長地說,“老三,你記住,當一個人經曆了同齡人難以經曆的痛苦,那你就注定不是普通人,如果你再破罐子破摔的話,那你就辜負了你曾經所受的苦難!”
駱濱似懂非懂,但他感覺大哥的話很有道理。
自小成績最優秀的兒子駱濱落榜,讓老農民駱峰感到憋屈。
他表麵上大喇喇的,實則內心比李羽、駱濱心裏都要難受。
這天,駱峰趕著老牛車準備下地收蘋果。
老牛車剛路過托乎塔爾家,托乎塔爾賴不兮兮靠在自家那破爛不堪的破門旁。他歪著腦袋衝著駱峰用哈薩克語陰陽怪氣地嚷嚷道:“傻駱駝,你家駱濱呢?咋沒影子了?是不是要跟著那孜古麗一起上大學了?”
駱峰正沒地方出氣,被托乎塔爾這麽一譏諷,登時大怒,指著托乎塔爾用哈薩克話罵道:“把你的鉤子(新疆話屁股,這裏暗指嘴巴的意思)夾緊點,再胡說八道看看撒!你這個人就是讓人煩球子的(讓人厭煩)!”
托乎塔爾沒想到,一向和善寬厚的駱峰也有勃然大怒的時候,嚇得他哧溜一下鑽進屋子裏,沒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