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他說人間
知道他們要去虛澤,仲墨搖了搖折花扇連歎了三口氣,就連道合也隻是鐵青著臉隨他去了,任誰都清楚,他這是埋怨上他們了,便誰也不敢觸他逆鱗。
隻是虛澤,遠比他們想象中更荒蕪。
粗獷的山風揚起漫天的黃沙,刮在人臉上生疼,滿目所見荒無人煙。枯死的樹木倒在黃沙裏埋了半截,隻留下一小節樹樁裸在外麵,天地是從未有過的空曠,以至於她呼喊的回聲不斷盤旋在耳側。
她不眠不休的找了一個月,翻山越嶺,在漫漫黃沙中找那一襲白衣,或是一具枯骨。
“收手吧,該放下了。”桑陌塵如是勸。
他們走過許多地方,親眼見證了行軍蟻過境後枯樹成齏粉,又見地風將黃沙堆砌的高山卷上高空,洋洋灑灑地撲麵而來,路浮笙的心也隨著越走越荒涼的虛澤變得死寂。
“為什麽找不到呢?怎麽會找不到呢……”又是一堆白骨,她發了瘋似的往下刨,十指被黃沙打磨尖銳的骨架剌出道道血痕,滴在蒼白的骨架上格外刺眼。
“夠了!”桑陌塵拉住她的手,製止了她近乎自殘的行為,“息遇他回不來了!”
從小養大的徒弟,一個已經身消道殞,另一個若因此而不人不鬼,叫他情何以堪?
“我找不到他……”路浮笙看著他眼睛,眼角不由自主地酸澀,“我太沒用了……”
“你這樣是要為師自責死嗎?”
路浮笙抬袖將淚痕擦去,跪到他腳下,指著不遠處的山丘對他道:“我們再找找,說不定……說不定他們就在那座沙丘後麵。”
“那裏我們已經找過了。”
“那就是這邊,這邊還沒找!”她回身指著他背後那片一覽無餘的沙地,語氣裏帶著一絲驚惶,“師傅,我們要帶師兄他們回家的……”
連日來的奔波使得她臉色蠟黃,雙唇幹涸得裂開了小口,桑陌塵低下頭將她唇上的血珠擦去,喃喃道:“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徒弟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師傅?”她眼神透亮,看著他的臉惴惴不安,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直到他抬手覆住她雙眸,溫熱的呼吸聲噴在她耳側,她聽見他說:“好好睡一覺吧。”
她甚至連一句驚呼都沒有,便陷入黑暗。
漫漫黃沙,青衣的男子抱著一道白影,步伐穩健的避開來勢洶洶的地風,仿佛懷中抱著的是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年底的雪,素白而沉重,院子裏開了一季的紫藤花如今也枯得隻剩一截截黑褐色的藤條搭在架子上,二丫看著爬過院牆的藤條,想起入夏時那滿牆的花團錦簇,歎了口氣,她就說嘛,冬天最不好了,什麽花都稀稀落落的,看著就寒磣。
“二丫!二丫!”對門打鐵家的老大大聲喊著她的名字,不時催促道,“快趕不上早課了,你搞快點!”
二丫看著門上倒掛的冰棱打了個擺子,不情不願的挎著縫縫補補好多次的書包走出門,“就來了,別催了。”
冬日裏最不喜歡的就是去學堂,來來回回又冷又遠,二丫耷拉著腦袋路過隔壁緊閉的小院,慣常的往裏麵看了一眼,門上不見冰棱,也不見白雪。
要是像隔壁那個小姐姐一樣生病了,是不是就不用去學堂了呀?
她一邊想,一邊低頭看著自己圓潤的小腿,可要是走不了路,一輩坐輪椅……
不行不行她可是馳名莫家村翻牆爬樹的好手,要真斷了腿,,那可得憋屈死她不可。
鐵錘往手裏哈了口氣,趁著熱氣沒散不停地搓著手,嚇唬她:“別看了,小心妖怪把你抓走!”
二丫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胡說什麽呢,哪裏來的妖怪!”
“你別不信啊,我聽我娘她們說的,”鐵錘神神秘秘的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這家人來了這兒就沒出過門,平時也不開火做飯,根本就沒人氣。”
二丫想了想,好像真沒看到他們燒過火做過飯,但仍舊反駁道:“那他們也不是妖怪!”
鐵錘一邊走,一邊逗她:“不是妖怪是什麽?難不成你還親眼見過不成?”
二丫憋紅了臉,氣鼓鼓的朝他吼道:“我就是親眼見過!”
說完,她就甩著兩條圓鼓鼓的小腿跑了,把摸不著頭腦的鐵錘遠遠地甩到了身後。
跑遠了,她才氣喘籲籲的停下來,拍著怦怦跳的心口給自己緩口氣。
他們才不是妖怪!二丫非常篤定!
今夏時節,窗外的知了拉長了聲線嘶叫,越叫太陽就越烈,叫人心生煩悶火氣旺盛。
奈何村外麵那條河出了事,上遊淹死了一個孩童,莫家村村長便嚴令禁止了再有人下河玩水,就連河邊也不許孩子們靠近,這叫平素裏喜歡到河邊蹚水的二丫沒了去處,隻能在家裏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蒲扇,望著窗外的烈陽發呆。
牆上開得熱烈的紫藤花卻好像不懼這日頭,張狂的開著成串的花兒,又費力的爬上了二丫家的牆頭,墜了一牆紫色瀑布。她來了興致,丟下蒲扇便往牆邊跑去,牆上的紫藤花略高,她摘不著,便搬來了板凳搭在牆邊,手扶著牆壁去夠那花,一股涼爽的寒意透過牆壁傳到掌心,她驚奇的發現這麵牆竟像一塊冰似的。
貪涼的她用臉趴在牆上汲取這份涼意,咬著手指望著高牆想了想,費勁巴拉的爬上了牆頭。
封閉的小院很大,一架紫藤花剛好在角落裏遮出一片陰涼,花下坐在輪椅上的路浮笙仰頭看著騎在牆頭的孩童,亮晶晶的眼睛帶著一抹笑意。
二丫被她看紅了臉,支支吾吾了半天,“我……我不是故意偷……偷看的。”
話剛說完,她呲溜一下從牆頭滾了下來,意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二丫睜開緊閉的眼,發現她完好無損的坐在地上,而好看的小姐姐正滿眼笑意的看著自己。
鬧了笑話,二丫臉皮也薄,捂著臉往外跑,“我……我走了。”
事後她才想起自己連句謝謝都沒說,可再也做不出爬人牆這種事,她小心翼翼地去敲門,卻發現坐輪椅的小姐姐根本不出聲,可能還是個啞巴。
她記得他們剛來莫家村的樣子,青衫的男子宛如神仙下凡,啞巴瘸腿小姐姐坐在輪椅上格外安靜,兩人看上去就賞心悅目,才不是什麽妖怪呢!
桑陌塵回來時,天空又飄起細細密密的小雪,推開門,就看見堆了滿頭銀雪的路浮笙正看著自己。
“怎麽不回屋?”他說著,將一件大氅披到她身上,“外麵怪冷的,我推你回去?”
路浮笙按住他的手,在他詫異的眼神裏站起身,“我好了。”
她轉了個圈,娉婷地站在花架下由著他打量。
雪無聲的下著,不多時將他的頭發也染得花白,桑陌塵眼帶笑意,看著她道:“好了就好。”
然後沉默,一股無言的情緒彌漫在這方小小的院子裏。
她抬頭望著高高的天幕,軟綿的雪落到她臉上,將她的睫毛打濕一片,眸子裏沁著一道細碎的薄光。
“我想去看看……看看他說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