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清晨的露水沿著梧桐葉砸入泥裏,天才蒙蒙亮,相國寺外的雞鳴就把杜阮驚醒了。


  杜阮沒想到原書女主穆青是個熱心腸,不僅提供傷藥與醫者,還極力挽留他們在相國寺的偏房裏留宿一晚。杜阮本想拒絕,但龍淩受傷後又著了涼,居然起了高熱。


  這個時代不同於現代,一個小小的風寒都能置人於死地,杜阮不敢大意,厚著臉皮承穆青的情留宿一晚,也好照料龍淩。


  雖然這裏人手多,輪不到杜阮親力親為地照顧龍淩,但她這一晚,睡得著實不太好。


  一路顛簸逃命,又是受傷又是雨淋,精神一直緊緊繃著,躺在軟床上反而渾身酸痛,怎麽也躺不住,幹脆開著窗倚在窗邊聽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她一會兒念著龍淩的傷,一會兒又盤算著逃出去之後該怎麽辦,一會兒又想到前世的事情,萬般心緒交雜在一起,倒是很快耗盡了精神,腦袋枕著窗沿睡著了。


  隻是睡著了,也不得安生。


  前世萬般場景都出現在她的夢裏,戰敗後部下失望的眼神、自刎時女主惋惜的目光、交鋒時小皇帝綿裏藏刀的笑容,商談時女主大哥猙獰的表情……


  杜阮反反複複地驚醒,她知道這是體乏的後遺症,也知道後麵會出現什麽。


  果然,半夢半醒間,她好像又看見原主站在她麵前,那張蒼白的臉上滿是刻骨的仇恨,她搖著她的肩膀,大聲地對她說:“殺了她!殺了他們!!”


  在那樣的目光下,杜阮很想把自己蜷縮起來,變成鴕鳥或烏龜,但原主仿佛燃著火一樣的眼神落進她胸膛裏,讓她無所遁形。


  杜阮搖著頭,眼淚不知不覺流了滿臉:“我不行……我、我做不到,我隻是個普通人……”


  原主啞聲嘶吼著:“你這樣對得起父親母親與哥哥們的籌劃嗎,你對得起迎春的犧牲嗎?!我杜家滿門忠烈,上下一百二十三條性命——你對得起他們嗎!!!”


  杜阮還想說些什麽,但雞鳴再一次響起,打斷了她的話。


  她從夢中驚醒,靠著窗沿,靜靜地凝視著黑暗中的相國寺。


  過了半晌,她看向了屋內的銅鏡,銅鏡裏模模糊糊地倒映出她的模樣,蒼白的麵龐下,一段白皙的脖頸美麗而纖細。


  在上一世,她是自刎而死的,她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麽模樣,但想來,一定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的。


  杜家滿門忠烈,上下一百二十三條性命……這一次次地失敗與輪回,夠不夠抵?

  ……


  當第三聲雞鳴響起時,杜阮點了燈,想借著屋內的銅鏡打理自己的頭發和衣服,沒想到她剛點起燈,就有人來敲門,小聲問道:“姑娘起了嗎?”


  “起了起了——”杜阮連聲應答,給人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對白衣侍女,一個端著盆熱水,另一個端著托盤。


  兩人朝杜阮行了禮,問她是否打算洗漱了。


  杜阮瞧著兩人恭敬的模樣,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她不習慣有人伺候。


  說來也挺好笑,杜阮看過的穿越文裏,女主不是人人寵愛的貴人小姐,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哪怕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好歹也有幾個侍女忙前忙後地伺候。唯獨她命苦,一路疲於奔命,又與將士們風裏來雨裏去,半點沒有深閨千金的樣子。


  杜阮想到這裏,對侍女們擺擺手:“放桌子上吧,我不習慣有人伺候……你們也先出去吧。”


  兩個侍女對視一眼,沒有多說什麽,放下東西後又行了個禮才退回門外,還貼心地為她關上了門。


  杜阮鬆了口氣,見侍女端上來的托盤上整整齊齊地疊著一件青色的對襟長裙,其上端放著胭脂口紙和發帶,旁邊還有一個桃木匣子。


  她好奇地打開匣子,發現裏麵放著一枚雕成含苞欲放的梅花樣式的白玉簪,在昏黃燈光下發著瑩潤的光芒,看雕工與玉質,竟不比她昨夜抵給女主的差。


  ——女主可真是個好人啊。杜阮心情複雜地想,就是這人情欠大發了。


  沒等她想太多,門外的侍女又敲了敲門:“姑娘,您好了嗎?……需要幫忙嗎?”


  杜阮不敢耽擱,連忙換了衣服,又把頭發攏在一邊,用發帶束好。至於那簪子,杜阮沒有動,準備拿去還給女主。


  隻是,雖然她動作已經很快了,但這個時代的衣裳卻實在繁瑣,不如現代那樣方便,等杜阮換好,天色已然大亮了。


  侍女們擁簇著她出門了,一路嘰嘰喳喳地回答她的問題。


  “姑娘的同伴?他的熱後半夜就退了,早醒啦。隻是姑娘當時在睡覺,他就沒有來看姑娘。”


  “去哪兒?去見小姐呀,小姐昨晚就吩咐姑娘醒了之後帶你去見她呢。”


  看來龍淩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們也該告辭了,離開前去找穆青道謝道別,也是應該的。


  杜阮沒有拒絕,一路到了穆青的廂房,穆青已經站在門口等她了,見她到了,急步迎上來帶著她往屋裏行去,一邊走一邊對杜阮道:“昨夜睡得可還好?”


  杜阮衷心道謝:“睡得很好,多謝穆小姐收留。”


  “那就好,”穆青麵上掛了些喜色,“若是沒有急事,就先在相國寺留宿幾日吧。”


  追兵隨時可能追到相國寺,杜阮哪裏敢留宿?她連忙拒絕:“不,我還是……”


  “可是外麵很亂。”穆青打斷她,那張笑意盈盈的麵龐上驟然有了幾分威脅之意,但等到杜阮眨眼再看,又好像隻是她的幻覺。


  “相國寺乃清淨之地,你在這裏,不會有人敢來打擾。”穆青說,“再說,你昨日說自己與家人走散,若你待在這裏,我也可為你尋找你的家人。”


  撒下一個謊就得再編無數個謊言來圓,杜阮硬著頭皮笑道:“不礙事的,我的侍衛醒了,他會帶我回家的……”


  穆青定定地看著她,眼睛幽深得像是潛藏著一隻被困在籠子裏怪物。


  麵對著那樣的眼神,杜阮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了。


  她在心裏疑惑地想:是錯覺嗎?穆青……不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主嗎?怎麽會這麽有壓迫感……


  穆青笑道:“我聽聞有一罪犯潛逃,如今京兆尹正帶人漫山遍野地搜尋……”


  “噢,對了。”她狀似無意地道,“早晨起來聽人說那嫌犯逃到了相國寺周邊的山上,京兆尹怕是馬上就帶人上山了。”


  “你如今離開,無論是撞上那窮凶惡極的嫌犯,又或者撞上士兵們被當做可疑人士排查,都不好吧。”


  “……”杜阮心裏有些懊悔,早知道昨天晚上就該立刻離開的,然而再轉念一想,昨夜龍淩發著高熱,如何能走?總不能指望杜阮再背他下山。


  罷了,都是命。


  她對穆青道:“那就麻煩您了。”


  穆青搖搖頭:“不麻煩,隻是姑娘如此情況,怕是隻能與我住在一起,委屈姑娘了。”


  說是住在一起,其實也隻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罷了,杜阮昨夜也是睡在穆青隔壁的偏房。


  杜阮雖然在古代活過一世,但並不是真正的千金閨秀,並不覺得住在狹小偏房有何委屈之處,聞言很爽快地答應了。


  “先回屋去吧。”穆青垂下眼,嘴角的笑意多了幾分真情實感。


  “早晨濕氣重,姑娘先披上鬥篷。”她解下身上的鬥篷,為杜阮披上,纖細的手指搭在杜阮的脖頸上,帶來一陣陣的涼意。


  杜阮抬起眼看她,隔了整整一世,她才發現女主原來這麽高,站在身前時投下的陰影把杜阮完全蓋住了,她的鬥篷披在杜阮身上,足足長了一大截,都有些拖地了。


  “有點長。”杜阮說,昨夜下過雨,地上是濕的,她隻好提著鬥篷的裙擺,不叫它落在地上。


  穆青低頭理了理她埋在鬥篷裏的發,這動作讓她湊得很近,臉幾乎要貼上杜阮頭頂。可惜杜阮隻顧著埋頭拽裙擺,並沒有注意到。


  穆青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卻沒有再說什麽。


  她將兜帽為杜阮戴上,長長的鬥篷頓時被往上拉了一截,終於不拖地了。


  杜阮長長地鬆了口氣,雪白的狐絨堆在她脖子上,更顯得她的臉小而蒼白。


  穆青攏了攏她的手,道:“用過早膳了嗎?”


  “沒有……”杜阮說,她一醒來就被侍女帶到這裏,還沒來得及,當然也沒有心情。


  “去我屋裏用膳吧。”穆青牽著她的手往屋裏走,“相國寺的齋飯頗為有名,你可以試一試。”


  杜阮“嗯”了一聲,乖乖地跟在她身後,又問:“我的侍衛在哪裏?”比起齋飯,她還是更關心龍淩。


  她走在穆青身後,因此沒有看到穆青臉上一閃而過的沉鬱。


  “……他就在屋裏等你。”穆青緩緩地、頗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不用擔心,他好著呢。”


  杜阮倒是沒有聽出什麽來,她有點心不在焉,低頭看著地上的水窪。


  水窪裏倒映出她們的身影,走在前麵的高大女人牽著身後被裹在鬥篷裏的少女,女人的腳步刻意放慢了,她在等。


  等少女主動走到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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