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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枚硬幣

  老太太沒有再講話,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等一個浩渺時光之後的解釋與答案。

  夏貞嘴唇微顫,她站起身,絞動的手指足以看出她的不安。

  從進門到現在,她一直是個得體優雅的女人,一看就見多識廣,有不俗的閱歷,連落淚都是婉轉的。

  艾伯注意到她的異常,拍了拍她手:「是她在叫你嗎?」

  她反握住丈夫的手指,「對,我去跟她聊一聊。」

  「需要我陪同嗎?」艾伯將細緻入微的紳士風度展現的淋漓盡致。

  夏貞搖了搖頭,微笑:「不用。」

  她環視面前一圈人:「他們說得對,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情。」

  「好,」艾伯認同:「我無條件支持你的選擇。」

  夏貞拎起手袋,抬步走向那間卧室,她的姿態緩慢而穩定。

  時過境遷,無數個日暮里、月色下,她們也曾是輕盈的鳥兒,飛入彼此的小天地,同嗅共賞文墨的每一縷芬芳。

  她停在門前。

  房門完整對她敞開,彷彿屋主也卸下了心防,只是這個過程太久也太長。

  顧秀嵐就站在門內。

  兩個老太太遙遙對望,夏貞忽然就濕了眼眶,她微微偏移視線,理應知道友人已經變了樣,變得如她一般老態龍鍾,青春不復,可為什麼她想象中的秀嵐,依然是那個長發飛揚,總是意氣風發的奪目少女呢。

  以至於當她蒼老地立在她面前時,她心底突然就涌動齣劇烈的落差,這是一種「原來你也這樣了啊」的共鳴與惆悵,令她在分秒間幾度落淚。

  她們都老了。

  夏貞張了張嘴,想叫一聲「秀嵐」,卻如鯁在喉。

  顧秀嵐也注視著她。

  她沒有多餘的表情,紋路佔領了她不再柔滑的面龐,往昔乖張被這種痕迹割分為近似「刻薄」的東西,她的眼尾與嘴角都耷拉著,看上去有些不易親近。

  顧秀嵐也在打量,她倏地譏笑:「你變得好老好醜啊,阿貞。」

  夏貞也跟著牽起嘴角,她抽了下鼻子:「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能輕而易舉喚出「阿貞」,而她卻講不出「秀嵐」二字。

  她總是那麼直白鋒利,又鮮艷清晰;而她卻優柔沉默,不善表達,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如此。

  顧秀嵐完完全全綻開笑容。

  那種落差感馬上就消失了,秀嵐與她回憶中的女孩重疊,夏貞也滿足地跟著笑了。

  「進來吧。」顧秀嵐招了招手。

  夏貞點頭,快步邁入。

  顧秀嵐關上門,重塑起這個久違的二人空間,好像往常開卧談會那般,兩人條件反射似的走到床邊,並排坐下。

  顧秀嵐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夏貞道:「聖誕。」

  顧秀嵐說:「你的大衣看著很不錯。」

  夏貞回:「你的裙子也很漂亮。」

  顧秀嵐說:「我剛換上的,怕被你壓風頭。」

  夏貞笑了起來:「我哪敢。」

  顧秀嵐瞥了眼門:「你找了個國外先生?」

  夏貞點點頭:「對,他叫艾伯。」她知秀嵐丈夫十多年前就已故去,遂不多問。

  顧秀嵐偏引話:「你怎麼不問我?」

  夏貞說:「問你什麼?」

  「問我蘇雲忱什麼時候死的。」

  「他去的有些早,我知道。」

  顧秀嵐啐道:「該死。」

  夏貞勸:「老蘇很愛你,只是用錯了方式。」

  當年她們都戲稱陸晅外公為老蘇,但他並不老,相反還比她們晚一級,是二人學弟。

  他家世顯赫,父親是當地民生銀行的理事長。

  顧夏二人的父親都是行內職員,因而三位小輩也走得很近,蘇雲忱苦追顧秀嵐許久,才博得這位才貌俱佳的學姐青眼。

  大學校園裡,顧秀嵐三個字,是風光無限的代名詞。

  再後來,歷史變遷如按下快進鍵,時代的車輪無情碾壓過所有人。

  有人翻身為主,有人虎落平陽。蘇家沒落,金鑲玉淪為階下塵,這段天作佳話也被一地雞毛覆蓋過去。

  憶往昔,皆惋嘆。顧秀嵐冷哼:「你就別再為他這個人講話了,我知道是他唆使他老頭暗地裡做手腳,給校方施壓,給你家施壓,教辦那邊才臨時將名額換給你。他蘇雲忱,能追到我,卻沒半點自信,生怕我遠赴重洋給他戴綠帽,使這見不得人的手段,我到死都瞧不起他。」

  夏貞一時無言,末了才說:「你都知道?」

  顧秀嵐道:「生完蘭序,他就告訴我了。他說他當時想著先結婚,先把我捆牢了,等臨畢業,就自費跟我一起出國深造,雙宿雙棲,沒想我懷了知問,這事就擱淺了,他迫於家庭壓力,轉頭來給我說教,叫我安心養胎,別累到自己。他可真是想得美,就這麼一個想,耽誤了我一輩子。」

  她說得風輕雲淡,可夏貞清楚,這當中潛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不甘,苦楚,憋屈,憤懣。

  她的這位老朋友,是個天生的鬥士,歌喉嘹亮,聲音高亢,文字里都是讓人拍案叫絕的吶喊。

  可也是這個她,在真相大白后,卻沉默地接受,歲月是把利刃,削平了她的全部稜角。她形態全無,成為一塊卵石,陳鋪在公園小道上,無人願傾身細賞。

  友人一直沉默不語,顧秀嵐下意識去看她,她發覺她已經淚流滿面:「你怎麼還這麼愛哭啊。」

  夏貞都不知道自己在落淚,她連抹好幾下臉,慚愧到極點:「都怨我,都怪我,都是我害你成這樣。」

  顧秀嵐癟了癟嘴,壓抑著情緒:「是啊,怪你,我的至交好友不告而別,我喪失出國機會,文章都不想再寫,我那時可真以為是你搶了我名額,心裡要將你恨透恨死。」

  夏貞哽咽著,斷斷續續往外艱難地冒話:「我父親跟我說了之後,給了我一張船票。我本可以不走,放棄這個名額,是我太自私,是我對不起你……」

  老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那時過得並不好,父母給我說了親,不讓我再學,說要節省下來給弟弟自費去香港念書,我真的很羨慕你,甚至嫉妒你,你知道嗎,秀嵐,你那麼好,你身邊人也都對你也那麼好,我們明明家境相仿,可你卻光芒萬丈,有著開明的父母,有著深愛你的優秀男人,你是個天生的公主。無數個夜裡,我都在期望,能有你一半好我此生便知足。」

  夏貞掩面,心裡話如止不住的淚,一股腦往外傾吐,她泣不成聲:「是我……是我把你的失望痛苦當做跳板,我本以為,哪怕沒有這個官費名額,你將來也有的是機會可以走出去,可以過得很好,可以當個人上人。可我就只有這麼一個機遇,我沒想過,會造成這種局面,讓你受困,我太悔恨了,我真是恨透自己了,對不起,我做了個最自私的選擇。」

  顧秀嵐注視著她,鼻頭酸脹,她強作輕鬆口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家裡什麼情況我難道不知情?所以我都對外講,是我把名額施捨給了你這個可憐人。」

  夏貞又哭又笑:「那你為什麼不寫了?我託人買過好多回國內報紙,卻再也看不見你文章。」

  「我不寫,是因為沒人給我審稿了,我信心全無,我的書要經由你過目,才敢給更多人看。可我的好朋友離開了我,我靈感枯竭,《並蒂》是我們共同的作品,一朵花被折走,另一朵哪能獨活。我再努力開放,身邊都杵著個枯莖斷枝,這株花哪能好看,我自己都覺得不好看,遑論他人了。」

  「是我自己沒辦法再創作。」

  她倔強地抿了下唇,「那陣常有人問,後來我兒子女兒發現我以前的刊載,也會問我怎麼不寫了,我都說是蘇雲忱害的,是他不讓我寫,說我才華過盛招蜂引蝶,要我回歸家庭相夫教子。我同樣對外宣稱,我停載的文章其實也都寫完了,只是剩下的書稿被我朋友拿走了不還我。反正絕不能是我自己不行,我要一直這麼完美,顧秀嵐要一直這麼完美,不會被騙,不會被負,不會委曲求全,不會半途而廢,到死都要這麼體面。」

  顧秀嵐輕彎了下嘴角,自嘲:「就我這麼個死要面子的人,昨天還尿身上。」

  「我現在記不得好多事了。」

  「可我就是忘不掉夏貞。」

  她指了指門,笑起來,與年少時那種皎潔無垢的笑意完全吻合,「我不讓他們聽牆腳,自己倒偷聽了好一會,我在房間里聽見你來了,立馬換了身衣服,把頭髮梳得規規整整,我還抹了唇膏,你看得出來么。」

  夏貞微紅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就那麼淡靜地看著,「一見面就看出來了,還這麼臭美。」

  顧秀嵐笑開來,回身去翻一旁抽屜,而後取出厚厚一沓信件,信封發黃,但上方蠟戳都還完整如初。

  夏貞瞭然又釋然,也從自己手袋中取出那捲書稿。

  顧秀嵐把信盡數攤到她面前:「我一封沒看,還給你。」

  夏貞笑:「我知道。」

  她把書稿遞給她:「但我認真批註了,這一卷應該在那年12月那期《品報》上刊登,我走得匆忙,都沒來得及還給你。」

  顧秀嵐接過去,她有些老花,不得不拿遠了看,她以指腹小心摩挲過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紅字批註,好似在尋跡,踩著這片邊緣已不甚明晰卻極盡耐心溫馴的陳年鞋印,重獲恰同學少年的共振:「我現在眼神不好,精神也不好,肯定寫不下去了。」

  夏貞手指逐漸攏起:「那你可以口述,我做筆錄,幫你修改,還跟以前一樣,這次回國我就不想再走,我都到這個歲數了,也經不起顛簸,只想落葉歸根。如果真有機會,我想跟你一起,完成我們未完的作品,這是我此生夙願。」

  顧秀嵐側過頭看她,眼中有波光,唇瓣不知是因激動還是因蕭索而細微顫慄:「還能講完嗎?」

  「能,」夏貞篤定道,像幾十年前一樣給瓶頸的她以信心與鼓勵:「你顧秀嵐是什麼人,只要你想,你就能行。我們嵐貞二人小組,勢如破竹,年紀大了又算得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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