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七十七枚硬幣
玄微頭一回親身體驗到了人間的春節。
以往除夕正月,她都在許願池待著,寺里香客絡繹不絕,湍流般湧入,趕在一年初始燒香求佛祈個好兆頭,池內硬幣都被鋪出厚厚一層。
日光在晃,水溫很涼,玄微藏身殼裡,只覺得外面喧鬧擠攘。
這一年,她待在人間,
初一大早,陸晅就把她從床上拉起來,說要帶她去拜年。
說是拜年,實際是逮著玄微四處炫耀長臉,迫不及待想讓街坊鄰居眼熟自己無可挑剔的未婚妻。
他待她如小孩,還幫她跟長輩們要了糖。
返程時,玄微兜里已經收穫頗豐,鼓鼓囊囊。
「怎麼樣,我說有收穫的吧。」陸晅直接從她兜里摸出塊酒心巧克力,拆開丟進嘴裡。
玄微抓出一把種類不一,色彩繽紛的糖果,攤在掌心,拾掇撥弄著:「就還好吧。」
她把它們重新揣回兜里:「為什麼要給我糖?」
「可能因為你長得漂亮。」
「嗬,我才不信你鬼話。」
陸晅挑了下眉:「張爺爺李奶奶的,不是都這麼誇。」
「那也是客氣話。」
「客氣話也是要基於客觀條件的。」
「他們還說我們般配。」
「我們難倒不般配?」
玄微昂首挺胸:「很明顯你高攀了我。」
「是是是,」他認:「何等好運氣,才能認識仙女。」
她咬文嚼字:「是千年神龜!」
……
嬉皮笑臉了一路,快到家門前,大紅燈籠在風中輕曳,日光積滿門院,千門萬戶都是曈曈盛況。
他們看到家門口立著兩位老人,一男一女,均穿著灰色大衣,其中一位格外高挑,手裡握著手機,似乎在對照門牌號,他面色冷白,鼻樑高聳,是歐美人特有的長相;還有一位老太,灰白短髮及耳,有身邊人陪襯,她看上去小鳥依人,半張臉裹在圈圈環繞的酒紅色圍巾里。
陸晅皺了下眉,牽著玄微走上前去。
兩位老人注意到側面走來的兩位年輕人。
老太太叫住他們,問:「請問,這是蘇蘭序家嗎?」
陸晅微微一怔,點頭:「對,我是她兒子。」
老太太雙眼一亮,並不冒犯地端詳他少頃,回頭用英文跟她身邊的男士說了句話。
她在說:這是她外孫。
外國老頭神色放鬆,笑了笑:看來我們找對了。
老太再度回頭,介紹自己:「你們好,我是你外婆的大學同學。」
玄微緊盯著她,心裡有個猜測呼之欲出:「你是夏貞嗎?」
老太些微詫然:「對,是我。」
陸晅眉心舒弛,忽有些動容:「你是來找我外婆的嗎?」
她點頭:「我就是來找她的。」
她攤手介紹身邊這位先生:「這是我丈夫。」
她先生似乎也會一點中文,口音不甚清晰複述:「我是她丈夫。」
他們眼紋不約而同地伸展,有一種被驚喜放大的愉快感。
這個碰面是偶然,也是必然。
陸晅微微一笑,用英文說:「新年快樂。」
老頭也回了句新年快樂。他們夫妻倆相視一笑。
陸晅伸手示意大門:「進去坐坐吧。」
——
蘇蘭序也沒想到,早晨送出去倆小孩,臨近中午卻回來了四個人。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有些局促,不明其中事由。
陸晅簡單說明:「是夏貞,和她的丈夫,他們來找外婆。」
他屈身從鞋櫃里找了兩雙公拖給他們。
蘇蘭序也感到意外,忙招呼他們坐,去廚房給他們斟茶。
坐在沙發上,夏貞有些抱歉:「突然打擾,讓你們費心了。」
陸晅說:「沒事。」
她丈夫似乎對牆上隨處可見的國畫頗感興趣,禮貌詢問陸晅:「可以走近看看嗎?」
陸晅頷首。
他走去一旁,細細觀賞。
夏貞視線來到玄微身上:「這位是?」
陸晅說:「是我未婚妻。」
夏貞道:「很漂亮的一位女士。」
陸晅莞爾:「謝謝。」
玄微在專心致志地剝一顆糖,她的拜年戰利品,似乎有聽見他們替自己,一下詫然抬眼,面色不解。
陸晅垂眸看著她:「誇你呢。」
玄微「噢」了聲。
她的小女孩嬌憨把夏貞逗笑,老太太眼彎彎:「你怎麼會知道我是夏貞?」
玄微指指陸晅:「他外婆提起過你。」
夏貞有些意外,笑里多了些意味:「是嗎……」
玄微點了點頭:「嗯。」
蘇蘭序端著茶來到茶几旁,她將瓷杯依次輕放到桌面:「阿姨,你喝。」
從她過來,夏貞就一直望著她,那是一種很深的注視,像沉澱萬物的水底。
這就是顧秀嵐的孩子啊,眉目間是有她模樣。
她從未經歷過她的出生,參與過她的成長,上回一別,再回來,她的孩子都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幾十載光陰是白駒過隙,不復以往。
夏貞道了聲謝,問,「你多大了?」
蘇蘭序看她一眼:「五十二了。」
夏貞不由自主地扒著手指,最後兀自輕點一下頭,應該是在計算友人生兒育女的年紀,她又問:「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蘇蘭序回:「還有個哥哥。」
夏貞「嗯」了聲。
夏貞呷了口茶,喚自己老伴:「艾伯,這是秀嵐的女兒。」
老頭回來,打量蘇蘭序,微笑頷首。
夏貞英倫口音明顯:「我們運氣不錯。」
老頭也喝茶:「她人呢。」
蘇蘭序能聽懂:「她還在睡覺,我可以去叫下她。」
夏貞搖頭:「不用了,讓她休息吧。」
她提起自己手袋,從裡面取出一卷手稿,遞給蘇蘭序:「這是給秀嵐的,我那時走得太急,都沒來得及還給她,這些年聯繫不上她,路程又太長,我擔心途中遺失丟件,一直不敢寄,也不敢托外人送回,因為實在太珍貴了。」
蘇蘭序欲接,中途還是停了手:「你要不要親自給我媽媽?」
夏貞還是緩緩搖頭,笑容是千帆過盡之後的溫和無爭,「我想秀嵐可能不願意見我。」
蘇蘭序道:「這不一定。」
夏貞口氣婉轉:「我是從水庄找過來的。」
蘇蘭序愣了一下,那是母親之前住的地方。
夏貞道:「我大概知道秀嵐的情況,你這邊的地址也她鄰居給我的,秀嵐是個很要面子的女孩,她一定不想讓我這個老同學看見她現狀。」
蘇蘭序垂了下眼,不打算隱瞞舊事:「我小的時候,她收到過你信件,但都沒拆過。」
夏貞似早瞭然那般笑了下,「我知道,能猜到。」
她說:「留學那段時間,我去過不少地方,不少國家,所以也想寄當地的明信片,記錄一些風土人情與她分享。我知道她收到了也不會拆,她會覺得我在炫耀。我堅持了十五年,也沒等到回信,後來就放棄了,我當時安慰自己,秀嵐可能搬家了吧。」
蘇蘭序感嘆,吐了口氣,「唉,我媽是結婚太早了。」
一直默不作聲聽大人們講話的玄微,忽地開腔問出心中疑惑:「為什麼最後去國外深造的是你而不是她?就是因為她要嫁人?」
話音剛落,蘇蘭序轉頭望向她,驚訝於她的直白。
夏貞如鯁在喉,片刻才道:「是我太軟弱。」
她鼻頭微微發紅:「如果可以,希望你們幫我向秀嵐道個歉。」
玄微接話:「你為什麼不自己說呢,有什麼誤會當面解決比較好。」
夏貞眼裡湧現水光:「我要怎麼講呢。」
陸晅抽了張紙巾遞給她:「你直說就可以了。」
玄微提議:「不如你等她醒過來,跟她講清楚,這是你們的事,我們不好插手,你特地過來就只是要還個書稿,也太浪費這一遭。」
見夫人情緒激動,艾伯忙用手掌罩住她肩膀,安撫性質地捏了捏。他聽不太懂中文,只能看向在場看起來最便於溝通的陸晅,為自己妻子辯解:
「她這些年一直在懺悔,貞是位心思細膩的女性,我們聖誕節就回國內了,她考慮到現在才邁出這一步,來到這裡,渴望與舊友重逢。」
陸晅英文流利:「我們只是希望她親自跟我外婆說,不要給彼此留遺憾。」
艾伯揚聲道:「我也希望如此!」
他掉頭建議自己妻子:「你應該像他們說的一樣,勇敢面對。」
夏貞抹掉淚,點了兩下頭。
她把紙頁泛黃的書稿小心翼翼放回包里,心裡已有了別的決斷。
客廳里很安靜,光線不知不覺地移行,眾人斂聲息語,都在等今天的關鍵人物醒來。
這種緘默令玄微不適,她打破寂靜:「我看過陸晅外婆刊登的連載,她的筆名叫嵐貞,是取自你們的名字嗎?」
夏貞回:「對,她的作品一直是我在幫她審稿,《並蒂》那本書,兩位女主人公的性格也參照了我倆,她講……」
她似乎陷入回憶,唇角掀起自己也未察知的淡笑:「未曾遇到我這樣的知音,好像從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步調一致,任何情緒都那麼相契,她寫的東西數我最明白,可惜今生不是親姐妹,還好她有筆會寫字,能在文章里實現。」
夏貞撫摸一下手提袋,彷彿裡面盛裝著稀世無價珍寶:「當時這本小說被中華書局看中,我們都以為能完稿,能出書,能讓更多人看見,後來想不到啊,世事難料,連重逢都成為奢侈。」
玄微抿了下唇:「這不是要見了么。」
蘇蘭序沉默地交疊著十指:「要不我去叫叫我媽?」
夏貞剛要說不用,客廳左走道旁的一扇房門被人打開,一道蒼老卻振耳地聲音從內喝出:
「別叫了,讓阿貞進來跟我說。」
裡面人停了停:「誰都不準過來聽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