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枚銅幣
方行簡身形略僵,下一刻,他跪到地上:「陛下!」
他伏地叩首,言辭極為懇切:「微臣已有心儀之人,還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似乎未料到他這般反應,短促地「啊」了下。
天子賜婚這等好事,是他人百年都修不來的福氣,他竟直接給拒了。
一旁內臣也有些傻眼,繼而微嘆口氣。
皇帝面色極淡,瞧不出情緒,只端起茶道:「你喜歡的是哪家姑娘,給朕講講,竟連李家的都看不上。」
方行簡肩胛一滯,才道:「只是尋常人家女孩兒。」
「嗯……方編撰倒是個妙人,」皇帝抿了口茶:「可朕看那李小女可是相當中意你啊。」
方行簡一動未動,身姿雖快低進塵埃,人卻如青竹那般,寧彎不折。
皇帝手在案上點了兩下,只道:「你先退下吧。」
他不將此時定論,但也未見明顯施壓,方行簡心中鬆弛幾分,躬身告退。
從宮中出來,原路返家時,方行簡眉心緊鎖,叫車夫調轉馬頭,言要去李尚書府邸一趟。
日暮斜陽。
停在李府門前,剛下去,後頭又跟來一輛馬車,有婢女隨行。
方行簡回首,猜車裡坐著的應該就是李家幺女李語風。
他家大女兒二女兒均已入宮,這個時辰也不便回家探親。
果不其然,裡邊傳出女子詢聲:「門口是誰家大人的車?」
方行簡一撩衣擺,行至她車前,作揖道:「在下方行簡。」
車裡沒了聲響,稍等片刻,簾被人掀開,李語風微探出臉問,眼底笑意閃閃,略有些不敢看車外那位姿儀不凡的高峻男子:「找我何事?」
方行簡道:「李小姐,可否借一步相商?」
「好。」她也不端著官家女兒的架子,叫丫鬟攙她下來。
李語風一襲綠衫,與方行簡官袍近色,兩人看起來頗為相配。
只是間隔甚遠。
李語風領他入府,在庭院貯足,遣人上茶。
女孩大方知禮,不似皇帝口中所述那般嬌蠻。
方行簡定神道謝,開門見山:「方某雖未婚配,但已有傾慕之人,還請小姐另覓佳婿。」
李語風一頓,忽而挽唇,問了與皇帝一樣的話:「你喜歡的是哪家小姐?」
方行簡道:「非高門顯貴,普通人矣。」
李語風仍體面笑著:「皇上與你說了?」
方行簡頷首。
「你呢,怎麼答的。」
方行簡回:「望陛下收回成命。我不想負她。」
「你膽子可真大,」李語風面色妒色一閃而過,而後不假思索道:「方生,你如今官居六品,娶個村婦野人無異於自取其辱。」
他眉心微蹙,不露卑色:「方某不以為然。」
李語風面色驟涼,撫了撫袖上褶子:「違抗聖令,你得考慮清楚,得罪我家是小,但今後你也休想太平,方家可不止你一人,你娘呢,你的親人,你那些家奴,甚至於你愛戀的那位姑娘,將來都要為你的一己之私連坐擔罪。我知你心有遠大,不然也不會來考這功名,沉耽於兒女私情,只會讓你人脈閉塞,一腔抱負無處施展。再說,你真以為是我死纏爛打非要嫁你?你錯了,方行簡,你家世清白,少年得志,佼佼不群,又有異聞加身,天下皆知。朝中多少勢力忌憚、覬覦你的存在,想將你納入麾下,我爹便是其一,他身後是誰,不必我多言罷,否則那人怎會關心起這等瑣事。我與你,不過都是棋子,在這方棋盤上任人擺布。」
寒氣滲透脊樑,方行簡寂然。
「待我過門,我會允那小姐一個側室名分,你大可放心,」夕照之中,李語風優雅抿了口茶:「孰輕孰重,你可明否?」
——
汀蘭苑內,玄龜仍翹首盼著,坐成一尊望夫石,臭男人,怎麼昨日遲來,今日還是遲來,氣得她只能揪花扯草泄憤。
服侍她的丫鬟見狀:「小姐啊,大人公務繁忙,您得多體諒。」
「喔。」可她只是想早點見著他呀,她來這世上,就認得他一人,若他不在,她也無處可去,乏善可陳。
丫鬟見她悶悶不樂,又道:「小姐您也別急,大人疼你至此,早晚都要娶你過門,那時別人都得尊稱你一聲方夫人啦。」
玄龜仰臉不解:「方夫人?我不是涴涴嗎?」
「成婚後你便是方家人了,也是大人的內人,要冠上夫姓的。」丫鬟竊笑,這位小小姐真如天外人,樣貌秀美,對世間事一竅不通。
方涴涴。玄龜在心底念了念,不由嬉笑出聲,還挺順耳。
——
方行簡渾噩回到家中,他拒了姜氏特備的晚膳,滴水未進,只將自己閉於書房,子時才從內走出。
夜涼如水,他快步趕往汀蘭苑。
有婢女見了他,要叩門通報,他只噓一聲,自己悄然推開,邁入卧房。
輕手輕腳走到床畔,床上少女已然合眼入睡,睡態嬌憨,瞧得人無限心軟。
他動作極輕拂開她髮絲,指腹在她臉頰摩挲,愛不釋手。
女孩有所察,重重翻個身,弄得床板咚響,還背朝他,像在同他置氣。
方行簡和衣躺下,將她摟入懷間。
「涴涴,涴涴,涴涴……」他接連喚她名字數遍。
女孩輕哼,小豬崽崽一般。
「又氣了?」方行簡起了玩心,微抬高下巴,蹭她珠白的後頸。
她被癢到,破功嘟囔:「你又沒來看我!」
「今日……出了些事。」他語調忽然下沉。
他周身氣息不似往常平和,異常低落憤懣,玄龜回身,關切問:「你怎麼了呀。」
「我……」方行簡喉結輕滾,不願隱瞞:「我恐怕……要另娶他人,聖上有旨,我暫無他法。」
玄龜皺了下眉,開口之際,她突地被男人緊扣到身前,聽他用力說道:「我心裡從始至終只有你一人,就你一個。」
玄龜悶了下,努力掙出腦門,似懂非懂問:「那你不娶我了嗎?」
她雙眸懵懂明亮,看得方行簡無地自容:「怎會不娶你?等我跟……」
他欲言又止:「我就納你進門。」
玄龜不明其中主次奧義:「我還能是方涴涴嗎?」
「什麼?」
「碧芸白天與我講,你若娶了我,我就有了姓,就能叫方涴涴,可是真的?」
方行簡心痛欲裂:「你本來就是。」
她又問:「她還說以後大家都會叫我方夫人,真的嗎?」
方行簡如鯁在喉,突地不能自語。
玄龜如往常那般在他胸口撓了兩下:「你倒是講話呀,今日為何老不吭聲。」
方行簡才如回魂:「就算旁人不這般叫你,我也會這樣叫。我只認你一個夫人。」
玄龜能感受到他的悲傷,有些不解:「那不就行了,旁人與我何干,他們愛叫我什麼叫什麼,我可不在意。」
「我怕你難受。」
「為何?」
他眼底有光顛簸,語氣蕭索:「因為我太沒用,人微言輕,未能讓你成為我此生唯一的結髮妻子。」
「我不在意這些,這都是你們人間的東西,長幼尊卑,可太複雜了,我才不想知曉,我只要你,只要你一心一意對我好就行,你要永生永世像現在一樣對我,可以嗎?」她笑起來,齒如珠貝:「你會嗎?」
「一定會,」方行簡找到她手,與她相扣,他鄭重如給自己下咒:「我會一直待你這般好,永生永世。」
——
一月後,十里紅妝貫長街,八人大轎將李家女兒抬進了方府。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滿城皆賀,無人不羨。
方行簡一身紅衣鮮亮若陽,面色卻沉鬱低靡。
三拜過後,姜氏笑看新人被送入洞房。
男人在喜氣火紅的房內站立良久,才不作聲色挑下蓋頭,見到了李語風面妝明艷的臉,女人眉梢半斂,唇畔有弧。
方行簡倏然握拳,閉了閉眼。
本來,本來這面紅緞之下,應該是她的。可她此時卻身在何處?
玄龜坐於後院,百無賴聊咬著小果,凝神聽外邊隱約傳來外邊的吹拉彈唱,只覺好生熱鬧。
她心一動,撣了撣手,站起身朝外走。
幾個侍女立刻板下臉,將她團團圍住。
玄龜左看右看:「你們這是做甚?」
當中一位挑眉:「今天是大人的大喜日子,還望某位上不了檯面的自覺待在自個兒應待的地方。」
這話陰陽怪氣,玄龜聽著怪不舒服,只回:「我為何不能去看?你們憑什麼攔我?」
那丫鬟囂張道:「人各有命,我看涴娘莫要自討沒趣,擾了大人與夫人好興緻罷。」
「平常不可一世,現下大人嬌妻在懷,還是名門貴女,看你這等貨色還能翻出什麼水花。」
「你且回吧,別丟人現眼了,可笑得很。」
「瞧你這樣,外邊賓客甚多,都是來吃喜酒的,你出去了就是給人看笑話的。」
「李小姐何等風采,老夫人可是笑開了花,我看你今後怕是再難入大人眼咯。」
「難怪大人先前也不讓她出府,原來也是嫌你丟人啊。」
……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面露鄙夷,冷冷冰冰,指指點點,將她批得一無是處。
玄龜哪曾受過這般欺辱:「方行簡呢,」她試圖衝出重圍:「我要去找他。」
「大人名諱豈是你直呼的?」其中一女伸手抵她一下,直將她推到地上。
玄龜屁股吃痛,咬緊牙關問:「你們幹什麼!」
「幹什麼,」侍女冷森一笑:「干我們該乾的事,老夫人可讓我們看好你。」
女孩委屈癟嘴,一面起身,一面極力將淚花往回逼。
方行簡曾告誡她,萬萬不可暴露自己原身,卻也是他將她禁足府內,鮮少帶她外出的緣由。
都言他銅雀春深鎖佳人,實則憂心她無意泄了身份,恐遭來禍端,對她有害無益。
偽作凡人的玄龜,只能被迫破不開這密不透風的人牆,稍有動作就被搡回來,就這樣一遍一遍,一次一次,任人推擠。
她忍了又忍,終究咽下這口氣,抽抽鼻子掩門回房。
那幾位婢女見她失勢,灰溜溜如喪家犬般夾尾巴跑,還衝她背影異口同聲笑罵:「沒名沒分的賤東西,你今天休想踏出這門半步。」
這時,一道紅影閃入門內,沉聲問:「你們在喊什麼?」
婢女回身見到來人,忙卑躬屈膝,瑟瑟發抖,顫聲道:「大人。」
「賤東西?」
方行簡面色鐵青,重複著她們的話,
「休想踏出這門半步?」
方行簡胸腔起伏:「你們知道她為何不用踏出這門嗎,因為她多走一步路我都心疼。我都不配來找她。」
眾女如風中枯葉,趴地連連求饒。
方行簡喉結微動:「滾!」
他自責到再難言語,大步流星走回屋裡,就見玄龜趴桌上一動不動,嚶嚶啜泣。
「涴涴。」
玄龜聞聲仰臉,模糊中,一道緋紅映入眼帘,就像他們初見時的日出雲霞。
那霞光一下靠近,擁她進懷,不斷重複道:「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錘他一下:「對,就是你不好,就因為你!她們都欺負我!」
「是我不好,你使勁打。」
玄龜捨不得,只撐手與他拉開一段距離,揉揉眼,看清他樣子。她第一次見他這樣穿,有些新鮮:「你這身真好看。」
「瞎說,」他扯了張凳子坐她跟前:「我平常不好看?」
玄龜破涕為笑:「不要臉。」
他見她笑,頹黯的心境也跟著亮了些。
她想起什麼,好奇問:「是不是新郎官都這樣穿呀?」
方行簡看她一會,輕輕「嗯」了下,
玄龜捏起他一片鮮紅衣擺:「那你也會這樣成為我的新郎官嗎?」
他心如刀剮,再度將她抱緊:「若你願意,我現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