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枚銅幣
「江怒」一事過後,起死回生的方行簡名聲大噪,眾口相傳他為文曲星轉世,學富五車,有天神庇護。
初入汴京,別州進士都對他恭敬有禮,退避三分。
省試過後便是殿試,當朝皇帝早聞其名,對這位一表人才的文生可謂興趣盎然。
等他進正殿答題時,皇帝陛下罕見地親自問題。
殿試題目頗為刁鑽深奧,之前有人汗流浹背,有人詞不達意。
但方行簡不同,他立於階下,不卑不亢,引經據典又不乏自身見解,老道又細緻。
兩旁老臣不由心底嗟嘆,當真後生可畏啊。
一舉奪魁並不意外。
出了皇宮,榜上三人按當朝慣例,策馬遊街,百姓們都爭先恐後聚到街邊,只為一睹青年才俊容顏。
春風得意馬蹄疾,探花郎問是否前去小酌一杯,方行簡婉拒,並未在外久留,一夾馬肚,趕回京師住所。
方一入門,棧內眾多同僚認出了他,霎時將他包圍,交口道賀。
方行簡笑著應付完,便閃去樓上。
他氣喘吁吁停在門前,省試時他即被鎖入貢院,無法與外界有任何聯繫,再出殿試已是一周之後,也不知他家涴涴這幾日過得如何。
臨行前,他叮囑她許多,將盤纏盡數留給了她,也不知她有無顧好自己。
方行簡長吁口氣,輕叩兩下門框。
裡邊傳出女孩警惕嗓音:「誰?」
他彎唇:「我。」
門內傳出撲通一聲,接著是嗒嗒嗒的急促步伐。
方行簡笑起來,心道,慢點。
門下一刻被拉開,映入眼帘的是女孩鼓鼓小臉,她道:「你去好久!」說完便轉身撒氣不理會。
方行簡自喜又心疼,帶上了門,快步過去:「我錯了。」
她輕哼一聲。
他從後邊環住她,下巴擱到她肩頭,氣息如火舌拂過她耳廓:「涴涴,我好想你。」
玄龜心一軟,抿抿唇問:「你考得如何?」
方行簡揚身,將她轉回來,面朝著她:「你猜猜。」
少女耷了下眼:「我才不猜。」
他捏她小臉,逼她抬眸:「第一名。」
玄龜眼中一下亮了,但面色仍綳那:「第一就第一。」
「第一也換不來你笑臉,」方行簡失笑,自寬袖中取出一隻紙袋:「給你買了旋餅。」
玄龜總算眉開眼笑,接過去抱在懷裡。
見她展顏,方行簡無可奈何坐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茶,搖頭感嘆:「嗐,人不如餅。」
可他真的讓她等了好久,玄龜還與他犟氣,充耳不聞,吃得滿嘴是餡兒。
方行簡含笑看了會,伸手用拇指揩了下她油潤飽滿的小嘴。
觸感依舊軟嫩,他喉頭動了下,將她拉來面前:「你也看看我啊,別光顧著吃。」
玄龜扭頭:「有甚麼好看的。」
方行簡正色道:「多日不見,我可有變化?」
女孩稍瞥去一眼:「你自己照鏡子看么。」
方行簡扳住她下巴,不讓她避著自己眼:「我看涴涴倒是漂亮了好多。」
他語調不驚,卻在她心頭掀起波瀾。
她耳根微熱,盯回去:「我看你倒是丑了。」
「當真?」他語調頓急。
她豎起一根手指,在他下巴一點而過,那裡冒出了些青茬:「長鬍須了,老啦。」
她狀似吝惜一眼,可卻觀察得如此細緻。方行簡心中大悅,直接將她扯到腿上坐下。
他動作唐突,玄龜驚得摟住他脖頸。
他們對上目光。
男人眼睛安靜,蘊藏諸多意味,她羞於細讀。
方行簡啄了下她嘴唇,啞聲道:「一會我就去剃了。」
玄龜心一抖,嫣紅從臉心蔓延至頸項。
她如小花誘人,他只想湊近輕嗅。
玄龜推他面頰,嗔道:「扎人。」
方行簡揚臉,也在腮邊摸了兩下,而後低笑:「這機會可不多得。」
——
幾日後,方行簡入翰林、從六品,自此定居京城。
其後,提親說媒者快踏破門檻,都被他謝絕婉拒,對外只道自己年紀尚輕,無暇兒女私情。
殊不知,府上早已金屋藏嬌。
最美的花苑,最好的廂房,都安在她那院。
大人每每回府,都要捎上幾盒小食,待她那用膳,品茗,待至天明。
僕人婢女均不知這位小姐家世如何,只知生得格外明麗,性情也有些不羈,偶有任性大人也不以為意,放心尖上寵,任何人都放不到眼裡。
他們都以為她與大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當初赴考就陪大人來了京城。
這些揣測持續到雲縣的娘親被接來府上。
姜氏閑時問起兒子婚娶之事。
有下人云大人獨寵一位叫涴涴的小姐,不知在雲縣時,是否就跟大人打小交好。
姜氏言並不認得這姑娘,中心奇怪,便遣人邀她一見。
姜氏在正堂等了許久,飲完三盞茶,都不見半個人影。
被輕慢的姜氏心火難抑,親自前往汀蘭院。
一腳剛踏入,就見水榭里躺著個女孩兒,於藤椅半躺,雙腿翹在石桌邊,將一粒芸豆拋入口中,咯蹦咀嚼。日光下,她衣擺流動,肌白似雪,面容極為亮麗。
可再美也無法修飾這般粗鄙言行。
她直奔亭中,問她是何人。
那姑娘半睜開一隻眼,望向這中年女子:「我還沒問你呢。」
姜氏放聲示威:「我是方行簡的娘親。」
姑娘聞言,才稍給些面子的直起身,搭了搭腮:「我是方行簡的——」她揚唇吐出明快二字:「婆、娘。」
她言辭露骨俗陋,在場人均暗唾她不知羞。
姜氏身側婢女問:「夫人在前廳等你好久,你是何態度?」
姑娘笑了下:「我又不認得她,為何她講要見我就得去見?」
此言一出,四下倒抽冷氣。
婢女正聲:「他日你若嫁於少爺,你也得尊稱她一聲娘親。更何況你如今都未跟少爺成親,就自稱是少爺婆……髮妻,奉勸你莫要再如此恣意妄為,玷污了少爺名聲!」
姑娘蹙眉:「你們好生奇怪,婆娘二字可是方行簡先拿來叫我的,他整日沒事兒便夫人,娘子,太太,愛妻,婆娘……的喚我,聽得我耳朵都要長繭。我不過是聽著這詞最為順耳,拿來自稱怎麼就不對了?他先提的,你們要問罪可去找他,可千萬別再來打攪我。」
下人們紛紛掩嘴偷笑。
姜氏氣到胸痛,想斥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最後長袖一拂,掉頭便走。
晚間,考慮娘親初來乍到,方行簡未去汀蘭苑,陪著姜氏用晚膳。
未動筷子時,他留意著一桌的珍饈佳肴,忽而開口提議要不要叫涴涴來一道吃。
姜氏聞言,皮笑肉不笑道:「你這位阿嬌——我可請不動。」
方行簡淡笑:「您見過她了?」
姜氏不語,兀自執箸,面色比夜寒涼。
方行簡看向她身畔婢女:「我娘怎麼了?」
那丫鬟左右為難,但見少爺容色微斂,不怒而威,只得一五一十將下午之事全盤托出。
眾人屏息凝神聽著,一動不敢動。
本以為他會發怒,卻不想大人竟旁若無人朗聲大笑起來,甚至於嗆到自己,連飲幾杯茶水才止住咳嗽。
他一言不發,再不提此事,夾了些葷食到姜氏碗中:「娘,你吃。」
他若有所思,唇邊笑意不減,彷彿他們口中的不敬之事並未觸他絲毫霉頭,反倒叫他萬分愉悅,回味無窮。
見兒子喜愛得緊,姜氏也相當困惑,只問:「這姑娘打哪來的?家住何處?你總得讓我知曉一些吧,不過進京一趟,不明不白就多了個奇怪女子,倘若你今後真要娶她,以你現今官職,她也必須得有個不錯的來路,才好入我們方家。」
方行簡舀湯未語。
「子復!」姜氏啪一下擱了筷子:「你實話跟我說,她是甚麼人?難不成是你路上撿的?」
方行簡口吻隨意:「你就當是我路上撿的好了。」
姜氏誒了一聲:「不會是歌妓吧,還是村婦?兒啊,你可得跟娘親講清楚,你如今初入官場,名聲顯赫,又無靠山,暗地裡多少雙眼睛盯著你,等著看你栽跟頭,你可不能行差踏錯一步,讓人抓著把柄,叫你再無翻身之日。我看這姑娘行事跋扈粗魯,怕是今後會拖累你。」
「別問了。」鋥一下,方行簡不耐煩撂勺。
姜氏心急如焚:「那你倒是告訴娘啊,她到底是甚麼人。」
方行簡容顏清肅:「娘,她是我永生都配不上的人。」
姜氏失語。
一圈下人也暗驚不已。
這涴涴小姐到底是何等手段,竟把大人迷得這般神魂顛倒,三迷五道。
且不論大人是何等驚才絕艷,意氣風發,就說當初登科折桂,滿城女兒見他傾心,怎還會有他自覺配不上的姑娘?
方行簡喝完最後一口湯,道了聲娘親慢用,便撩袍告辭。
他迎著月色,快步趕往汀蘭苑,只怕今日未及時相見,恐怠慢了她。
園裡已無人影,只有燈盞相映,草木交錯。
方行簡往卧房走,他官袍都未來得及換下,形似一株碧松。
他推開門,見她在伏案寫字,心無旁騖,才鬆了口氣。
婢女看他進來,自覺退出門去。
方行簡徐徐走去,將她桌邊蠟芯撥亮:「也不怕寫壞眼睛。」
玄龜昂臉,將筆擱下:「我和你們又不一樣。」
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叫他想起晚膳聽聞,再聯想到那些畫面,就覺她受了委屈。
方行簡心一揪,坐到她身側:「今日是不是有人來找你?」
「嗯,」玄龜揉著發酸的胳膊:「似乎是你娘親。」
「就是我娘親。」他咬字有些重,捉過她小臂,替她按捏起來。
女孩長長嗯了聲:「似乎還被我氣著了?」
方行簡笑:「還似乎呢。」
她耷了下眉,為難道:「那如何才好呢。」
「能如何,我替你擔著,」他不再談論此事,伸手將案上紙張拿高,端詳許久才道:「人越來越狂,字倒越寫越好了。」
女孩盯他:「你方才講甚?」
他不言,也從筆架上拎下一支狼毫,教書先生那般在一旁精心批字,全是溢美之詞,誇得天花亂墜,她也瞧得嬉笑連連。
鬧了一會,方行簡忽地拘謹,握住她手腕,神色極其鄭重:「涴涴。」
她還咬著筆端:「嗯?」
方行簡道:「我為你找個身份,我們擇日成親。」
——
翌日,方行簡在房內用完早膳,親了下仍合眼而眠的少女,神清氣爽入院應卯。
修文快至午時,忽有人至翰林,大腹便便,面色融和。
見是陛下身邊內臣,眾人不敢怠慢,相繼起身行禮。
那內臣目光轉了一圈,最終定於當中身姿最高者面上,「方大人,陛下有請。」
方行簡一愣,做了一揖,快步跟上他步伐。
一路紅牆金瓦,水秀石奇,莊嚴俊麗。
行至內殿,更是金碧輝煌,皇室氣派畢現無遺。
方行簡未曾多看,目光筆直,再越過一個門檻,就見到了榻上的皇帝陛下。
他正端茶要飲,見有人來,呷了口便放回小案。
方行簡跪拜行禮,皇帝只道請起。
皇上打量他片刻,問:「方編撰可曾婚配?」
方行簡一愣,答道:「尚未娶妻。」
「我也記著你年紀尚小,在翰林待得可還適應?」
「能入翰林,是此生至幸,」他小心應對:「翰林具是文才極高的前輩,晚生受益匪淺。」
皇帝笑了笑:「方編撰未免過於自謙,你莫懼朕,朕今日找你來並無他礙,不過是今日下朝後,吏部尚書特來找朕求了一事,正月十五你們簪花出遊那日,他家幺女恰巧見了你,對你心有所屬,回去后在家百般折磨他這個老爹,只好來問朕能否促成這樁姻緣。李老是三朝元老,勞苦功高,朕也不忍拂了他好意。若你尚未婚配,才子佳人,朕瞧著不錯,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