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枚銅幣
方行簡出生迄今,從未見過如此奇觀,心中唯有難以言喻的震撼。
可當這隻龐大艷麗的妖獸,將喙輕輕蹭過來時,她彷彿又變回那位個頭僅及他胸口的小姑娘,低眉順目,惹人憐惜。
掌心手感甚好,毛茸細膩,彷彿撫在一叢早春的草芽上。
方行簡微不可查地勾唇,又揉了兩下。
玄龜被他摸得很舒服,赤色的眼微微眯起。
她腦門在他懷裡磨了好一會,才重新仰頭問:「你能背過身嗎?」
方行簡不明其意,但仍舊轉了個身。
他雙腿忽然離地懸空,只能見腳下江水滾滾,漣漪盪月。
失重片刻,他被她銜坐進一片花草叢中。
那是玄龜的背脊,花草雖恣意盎然,雜亂無章,卻同樣賞心悅目,色彩斑斕,不愧為自然之手鑄就的園林。
「走罷,我帶你回那船上,你可坐穩了。」玄龜回過頭,潛入水下。
「島嶼」悠然浮動,較之船舶馬車都要穩當,然而方行簡的心依舊怦動不停。
江水往後延展,似幾條亮緞。
「他們為何將你扔下水?」水下忽有聲傳出,瓮聲瓮氣的。
方行簡回神,自信不疑道:「我若活著,他們便無法高中。」
玄龜問:「你文章寫得很好?」
「總比那些獐頭鼠目之輩要好。」他口氣憤懣。
玄龜道:「你詩文我未讀過,但你的字是極好看的。」
方行簡笑:「你見過幾人寫字,就知曉甚麼是好?」
她不管,腦袋把水拍的啪啪響:「就你一個,也是好的。」
方行簡會心一笑。
玄龜靜默少刻,低聲道:「其實……昨晚,我在船上。」
「我知。」
「嗯嗯?」
「昨日廚房門外可是你?」
「你瞧見了哇?」
「只隱約看到個人,不知男女,現下想來也許是你。不過那會我並未奢求有人相救。他們人多勢眾,我心想死了倒罷。」
玄龜愧疚害臊到極點:「嗚,我……平素不過問人間之事,只是上船偷吃東西。」
方行簡目光一肅:「你不必自責,是我得謝你。如若沒遇見你,此刻我早已魂斷異鄉,屍骨無存,哪還能跟你月下閑談。」
他道:「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返。」
「不……不用,」玄龜長頸緩緩埋入水裡,似是赧顏:「我也只是順便……」
水浪翻湧,兩人間安靜須臾。
方行簡啟唇道:「現下帶我回船也是順便嗎?」
玄龜聞言,猛一下扎進江水,一寸腦殼也不外露。
她隻字未言,只是□□速度越發迅疾。
——
時以至夜,兩人重新回到船上。玄龜變回女兒身,悄然行走在他身側。
大廳燭火通明,似有人設宴鬥文,酒香四溢。
他們停在窗邊,只聽人扼腕感慨:「昨夜方家兒郎居然墜水不知所蹤,不然今夕還能聽聽他滿腹錦繡。」
「那小子五歲知讀書,習讀句、屬對、聲律,十歲就能寫詩了,可惜,有王勃之命卻無王勃早年之幸,恐怕已魂歸九天,無緣殿試。」
「不知他為何半夜要去船邊……」
「怕是見月色甚美,不想船身顛簸……唉——」
言辭間,無不痛心疾首,還有人抬袖涕零。
玄龜氣音道:「他們講的是你嗎?」
方行簡面色沉晦:「是我。」
玄龜不明:「可他們當中幾個不是昨兒才拋你進海,為何今日又這般心痛?」
方行簡聞言,眉間舒緩一些:「你傻不傻,一群惺惺作態的偽君子罷了,在這邊假仁假義,想撇清關係。」
玄龜問:「那你打算作甚?可有計劃?」
他似乎在一刻間有了想法:「你且看好。」
她剛張口要言,男人已一拂衣擺,昂首闊步邁入大廳。其聲朗朗,亮如清川:「方某來遲,還請各位海涵。」
廳內眾人聞聲色變,其一往後怯縮,倉皇間,踢翻了一幾茶果,杯盤狼藉。
「你……」大家面色驚疑不定,均坐不穩身體。
「在座見到我為何這般驚惶?」方行簡無辜立在原處,還用手摸摸額角:「是方某臉上有什麼濁物嗎?」
「沒,沒,」一玄衣壯胖男子起身,目光閃動:「只是不知你尚在船上。」
方行簡淡淡一笑,不怒自威:「我怎會不在船上。」
他信步往倒地那人身邊走,後者如魂飛魄散,唯恐慢了那般往遠處爬。
方行簡將那翻倒的宴幾一下扶正,再次撩袍入座,他眼瞼微垂,盯著一地酒漬,沉聲:「可惜了好酒。」
他們急忙給他上杯斟滿。
方行簡一飲而盡。
「你、你是人是鬼?」趴在角落周身哆嗦的喪家犬突然問道。
有人想去堵他口,高喊一聲:「袁朗!」
方行簡眉頭微蹙:「袁兄怎會如此發問,方某當然是人。」
「你……不是死……」他欲言更多,卻被玄衣男子掌嘴,打得面目火辣:「你喝多了罷!發什麼酒瘋!」
有人諂笑望向方行簡:「方生莫與他計較,他平素就如此,酒過三巡便開始胡言論語。」
他們心中驚惑至極,昨日將他毆至半死,面目已不能見人,遑論水底求生。
怎才一夜,他又重返船艙,行動穩健,面龐舒朗,仍是芝蘭玉樹之姿,與往常無異。
方行簡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波瀾不驚道:「是不是好奇方某為何還活著?」
「哈?方兄所言何意,」玄袍男子勉力維持著面色:「說笑么,你人就在此處,當然活著。」
方行簡微酌一口:「我方才在門外聽見的,可不是這些。」
玄衣男子道:「那只是我們揣度,只是整日船中都尋不見方兄,一些臆測罷了,請方兄還莫見怪。」
席間同行的考生文士不在少數,有人已明白大概,冷眼相看,不予置評。
有人仍懵著:「方兄且將話講清。」
方行簡唇角微扯,望向黑衣男子:「昨夜幾人來我房前,言邀賞月著文,卻是對我釋以暴行,丟入江中。」
他目光掃過其餘幾個,平淡卻有力,不容對視。
一席話畢,廳里噓聲無數。
「你瞎說,」有人面紅脖子粗:「若我們真做了這些,你為何還跟無事人一般?」
方行簡擱下酒杯:「朗朗乾坤,舉頭三尺有神明。」
「是真的……是真的……」角落那人臉色慘白,嚇到不能動彈,一直喃喃自語。
「你放屁!」黑衣公子突露粗鄙之語,讓在場部分文人皺眉嫌惡:「血口噴人,可有證據?方行簡,你的確才思敏捷,但我看來全用於妖言惑眾了吧。真是可笑,你好端端的,一個無恙之人,竟也說得出這些誑語?當在座各位都有眼無珠?神明,我看哪位神明會無故幫你!」
話音剛落,船身劇烈顛簸。
浪濤起伏,飛沫四濺,眾人惶惑站起,扶住牆面才能站穩。
下一刻,風起雲嘯,如孤魂呼號那般穿堂而過,廳內燈盞盡滅,黑夜吞噬萬物,周遭一下子又靜了。
眾人驚魂未定,唰啦——有雨迎頭澆下,將當中幾人淋透,他們嚇到瘋癲,鬼哭狼嚎衝上甲板。
可這水柱似認準人一般,走哪跟哪,無處可逃,接連數次,冷冰冰將他們衝倒。
他們狼狽不堪,長衫裹在身上,連滾帶爬,拚死竭力往欄杆邊爬行,依次翻身跳江,渴望生路。
可哪還有生路,浪頭如塵暴,直接將他們撂回去,埋進水底。
方行簡也有些驚詫,但很快明了。
艙外逐漸失了聲響。
方行簡心嘆一息,走到牆邊將燈盞燃明。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龐,剩餘人向他望去,男人立在那裡,似鍍金身,有如神祇。
——
船身重歸平靜。
小廝來廳堂點燈,不知何故,眾人都敬畏地盯著一個書生,一聲不吭。
他沖大家微微頷首,拂袖離去。
一出船艙,方行簡神色立馬焦急起來,四處逡巡找人。
突地,途經一處角落,有人扯住他衣袖。
他回首,見到了晦昧處的女孩。
她白嫩的小手立即放開,匆忙瞥他一下,又垂了眼。
方行簡盯著她頭頂:「你做的?」
他音色喜怒難辨,玄龜也不知自己是對是錯,只支吾回:「是……我。」
方行簡心潮澎湃,千言萬語卻無法詳說,最終只叫了下她的名:「涴涴。」
「哎!」她依舊應得那麼認真,那麼欣喜。
他想到一事,手攬進寬袖,取出一簇東西,交給她道:「險些忘了。」
玄龜垂眸,那是一束小花,花瓣半透,有粉色有靛藍,青葉點綴其間,被他用藤蔓紮好,搭得很漂亮。
她不由失神。
見她不接,男人也有些局促:「不知你喜不喜歡這些,方才在你背上採的,你別介意……如果……」
玄龜面紅耳熱,雙手唰得抽回那束花,悄悄捏緊。
她揚臉看他,直白道:「我喜歡的!很喜歡。」
方行簡也注視著她,女孩眼底亮晶晶,喜悅都要溢出,仿若盛不下的漫天星河。
她在笑,遠比手裡花美好。
他心神一動,低頭吻她唇角,等自己也反應過來時,人已震怵到如同石化,一動都不敢動。
她錯愕地瞪著他,眼圓圓,眉彎彎,不明所謂。
方行簡胸腔如被扼緊,此舉太過孟浪,都怪他現下過於心蕩神馳,情難自已,才這般莽撞。
半晌才能開腔,他唇舌打結:「不知如何謝你才好……」
「……以身相許行嗎?」
玄龜見他完全不似方才廳內那般從容穩定,不免擔憂:「你怎麼啦?以身相許是甚麼意思?」
他難以啟齒:「就是……一位男子傾慕一位女子,願將自己此生奉獻與她,與她相攜到老。」
玄龜這才明晰,臉蛋一下紅透,不可置信問:「你傾慕我啊?」
「我……」他糾結片刻,終究扶額失笑,坦誠:「對,一見傾心。」
玄龜聞言,心花怒放,她也好生喜歡他啊,要如何回答他呢。
她暗自握緊手裡花,也學起他,蹦起來親了他一下。
這一下,說是親,倒不如說是撞。
方行簡未及弱冠之年,從未尋花問柳,造訪風月之地,不經人事的他,哪曾得此對待。
心若驚雷,少女唇瓣軟嫩,微涼的觸感卻能將他周身燃燼。他神思渾濁,氣息沉重幾分,傾身再度貼了過去,含住她嘴唇。
他們在船上安靜地接吻,彷彿山水無盡,春秋不老,天與地,就只剩他們一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