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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枚銅幣

  涴涴。

  玄龜在心底默念一遍,咬字舒服,還有種唇齒留香的錯覺。

  她點點頭,眼似彎月:「我喜歡。」

  方行簡也跟著淡笑:「你知道是哪兩個字嗎?」

  話一問出口,他又匆忙解釋:「你認得字嗎?」

  玄龜一愣,搖了搖頭。

  方行簡見狀,垂眼找了根枯枝,在砂地上信手書寫:

  涴涴。

  雖不是規規矩矩的筆墨紙硯,但他的字跡入木三分,骨氣洞達,不輸那些名家筆法。

  他指給她看:「是這兩個字,這是水旁,你從水下來,挺適合你。」

  少女盯著,也依樣畫瓢,用指尖在沙地上寫下同樣二字,就是筆畫歪歪扭扭,如小魚亂游,強行聚到一塊兒。

  方行簡笑起來:「寫的真好。」

  聽見他誇,她臉咻得又紅了。她捂捂雙頰,眼珠滴溜溜亂竄,愣是不去看他。

  他卻無法將目光從她靈動可人的面上挪開,看了會,他忽然正色:「涴涴。」

  玄龜瞥他,明眸閃閃,她不知作何反應。

  「叫你呢。」方行簡道。

  「喔……」她咬了下緋紅的唇:「我當如何?」

  方行簡勾唇:「還記得我名字嗎?」

  她頷首。

  他道:「你喚我看看?」

  「方……行簡……?」她口吻猶疑。

  他應:「哎。」又道:「這樣應聲即可。」

  方行簡再次喊她:「涴涴。」

  「哎!」她音色脆若銀鈴,甜似糖粉迸濺。

  他笑出聲:「對了。」

  「方行簡!」玄龜又一次叫他名字,只是這回變得無比確切。

  「嗯。」

  「你怎麼不哎了?」

  「哦,是我過失,」他一下轉口:「哎!」

  他唇微牽,眼底盈著笑意:「涴涴。」

  她朗聲應,比方才還大:「哎!」

  「方行簡!」

  「哎。」

  「涴涴。」

  「哎!」

  ……

  ……

  就這般來來回回不知多久,雙方名字都快成了兩粒化不開的糖膏在彼此口中輾轉交互了數輪,他們也不嫌膩煩。

  日光曛暖江水,岸堤人多了起來。

  方行簡怕她不便,扶住石隙起身。他稍作一揖:「承蒙涴涴姑娘仗義相救,我才得見今日朝陽。時候不等人,我還得進京,你……跟我一道嗎?」

  他面龐被太陽曬得發燙。

  玄龜有些詫然,她回了下頭,又轉來看看他。

  畏怯與依賴一併湧來,她有些躑躅,末了還是後退兩步,小幅度搖頭。

  她眼底映著江水爍金,碎瑩瑩的,仿若那本就該是她眼底的光。

  方行簡見狀,心口隱痛。

  雖有不舍,但他知曉他們差距甚大,他是世上人,她是水中仙,遂不勉強:「那,我先告辭了。」

  此番一別,不知今後是否還能再見。

  彷彿要將她刻繪在心底那般,方行簡深深看她一眼,又拱手一揖,回身往漁村走。

  玄龜裹緊他長衫,死死盯著他背影。

  他傷未痊癒,身形還有些蹣跚,不一會,她視野模糊,眼眶裡蓄滿了水。

  她癟癟嘴,用手背抹了下眼,一垂臉,便目及地面兩行字。

  他的字龍飛鳳舞,她的字春蚓秋蛇,二人格格不入,卻緊密挨在一起。

  她再次仰臉,男人身影就將匯入人群,再難循跡。

  她胸口怦動,旋即張口:「方行簡——」

  少女音色嘹亮,似嬌鶯啼唱。

  那道白色身影驟然停步。

  方行簡回過身,眼底震顫,見她在遠處蹦蹦跳跳,揮舞著手。

  他胸中激蕩不絕,快步回趕。

  他步履本就不穩,此刻疾行而來,瞧著甚至滑稽。

  玄龜噗嗤笑開。

  方行簡停到她跟前,高大身形將她牢牢罩住。他見她笑個不停,也跟著笑了:「你笑甚麼?」

  她不言,靜悄悄斂了眼。男人笑容如朝霞舉,不能逼視。

  玄龜看沙地上的字,期期艾艾:「我可以……我可以……嗯,跟你學寫字嗎?」

  「好。」他想都沒想,胸口似被熱流浸透。劫後餘生,失而復得,這是他此生至幸,他怎能不允:「我教你。」

  方行簡不多問,只道:「走嗎?」

  「好!」她用力肯首,心底有了抉擇。

  江水瀲灧,人世熙攘,不過一個陸岸的距離。

  ——

  玄龜先前從未入世,行走在大街小巷,臉上新鮮勁十足。

  方行簡見她對小吃興趣極大,買了袋酥黃獨給她,她取出一隻咬了口,外脆里嫩,滿口生香。

  她見內層雪白軟糯,口感甚佳,便好奇問:「這是什麼。」

  方行簡垂眼:「煮熟的芋頭,好吃嗎?」

  「好吃,」她滿眼欣喜,又取出一片揚高手:「你要吃么?」

  見她喜歡得緊,他直言,「你吃罷,我吃過不少回。」

  女孩噘嘴,手不放下,還往他唇邊蹭,迫使他停足。

  她玉指纖白,毫無雜質。多瞟幾下,方行簡有點眼熱,沒動。

  玄龜有些失望,剛要垂手,腕突然被搭住,他低頭銜走,微凉的唇不經意擦過她指尖。

  她如遇針刺,極快縮回手,看向別處。

  可男人傾身一瞬的畫面卻嵌進她神思,哇嗚他好生俊朗啊。走了一路,都沒見到有比他更高大好看的男兒了,金相玉質不過如此吧。

  方行簡將那片酥黃獨仔細品味一番,才道:「不知何故,用料都一樣,卻比我過去吃的都好吃。」

  玄龜抿了抿唇,又扼制不住上翹。

  行人都在看他們。

  她套著他髒兮兮的寬大外袍,他只一身白色中衣,是有些怪異。

  方行簡領她去了成衣鋪,自己隨意選了件湖藍長衫,但遣老闆娘給她尋套合身衣裙,緞料好的。

  老闆娘笑著應允,捉住小姑娘進去更衣。

  除了方行簡,世間一切對玄龜而言都是生疏之物,她無法安之若素。

  玄龜懼怕回眼,形色央求。他淡笑撫慰:「別怕,就是給你換身衣裳。」

  他焦灼地等了會,老闆娘領她出來了,還未見人,就聽女人尖聲:「你家小娘子打哪騙來的呀——對穿衣一竅不通,卻跟仙女兒一樣。」

  方行簡轉眼,再難移目。

  她一襲嫣紅羅裙,似輕雲出岫。山花成了精,其間一朵剛巧墜來此處。

  她局促立著,一時難以適應。

  他腦中被她光芒耀得晝白,滿腹墨水在一刻間煙消雲散,只得詞窮道:「好看。」

  少女緊攥著裙擺,半垂著眉,拘謹扭捏到極點。

  方行簡勾唇,也不知自己為何要笑。

  付完錢,他們並排走出門去。

  方行簡找到此地碼頭,只問去汴京的水路要多久。

  船夫道一天一夜即可。

  他吁了口氣,放下心來,回頭看頭一回穿成這樣一路上都走得別彆扭扭的小姑娘:「可惜我箱籠都在原先那艘船上,書沒了便罷,就是還得再備筆墨紙硯。」

  女孩跟著他跑了一下午,也蹭了不少小吃,口味各異,但都很好吃。

  是夜,他們找了間客棧歇腳。

  方行簡訂了兩間廂房,安頓好她,他特意叮囑:「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等門一關,玄龜立馬在房內東摸西摸,跳上跳下,對人類的所有物品都無比新奇。

  她瞥見一面銅鏡。

  她一步步走近,裡邊人影綽約,裙袂浮動,是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她想起方行簡驚愕的眼神,以及他的那句傻乎乎,木訥訥的「好看」,不禁掩嘴嗤嗤笑了半晌。

  她躺到床上,回顧著今日一切,恍若一夢,還是好夢美夢,她沉湎其間,不想醒來。

  她回憶著男人與她說過的每個字,每段話,視若珍寶。

  碼頭邊,他講什麼來著,說他有什麼東西還落在原先那艘船上。

  玄龜豁然起身,蹦下床,竄去隔壁敲他房門。

  裡面人也沒問是誰,就開了門。他似乎已經歇下,只合一身雪白中衣,頭髮流雲一般披在肩后。

  庭院里月如積水,異常靜謐,偶有蟲鳴。

  她愣了一下,問他:「你要睡了嗎?」

  方行簡:「還沒。」

  「你是不是有東西還在船上?」

  他頷首。

  「我帶你去取,」她狡黠一笑:「你想不想報仇?想不想嚇嚇他們?」

  「嗯?」

  他還沒反應過來,手已經被拽住,往院外狂奔。她手勁竟這麼大,堪比十牛拉車,耳邊風嘯眼下是她髮絲揮灑,裙袂飛揚,不自覺笑起來。

  不知跑了多久,他們氣喘吁吁重回那片江灘,月牙高掛,漣漣隨波。

  她目光炯炯看他:「你會怕嗎?」

  「怕什麼?」

  「我待要變回去,變成我本來的樣子,載你回那艘船上,你莫要害怕,好嗎?我不會傷你,你儘管放心。」

  他面色不驚,語氣也四平八穩:「你是我救命恩人,我為何要怕?」

  女孩兒笑出一口貝齒,忽往前衝刺,矯健躍入水裡。

  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江面安靜片刻,突地有水潺響,一丘島嶼緩慢浮出,荇草密花遍布其上。須臾,水聲嘩啦,水下伸展出一隻頭顱,她脖頸修長優雅,相貌似雀非雀,有赤鳳之態。她於高處睥睨,鱗羽若焰,在月下片片閃光。

  方行簡不能言語,也無法動彈。

  蔚為大觀,他於心底驚嘆,神跡不過如此。

  她將頭搭來岸邊,玉目委委屈屈:「你為何不說話?嚇著你了嗎?」

  方行簡胸口起伏,心緒難定,最終搖頭道:「沒有。」

  「那你敢摸我嗎?」她用快跟他人一般大小的腦袋往前一湊,險些將他拱倒:「你敢摸我就證明你不怕。」

  方行簡握了下拳,深吸口氣,抬起臂膀。他手在半空懸停少刻,而後輕輕覆在了她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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