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他聽了這話,嘴角頓時浮起一絲笑,雲煙般輕柔,像是早料到她會如此回答。看著這番笑容,許梓棠不知為何,突然有種落入陷阱的錯覺。
她渾身不自在,撇開視線,冷聲道:“我們該怎麽做?”
“很簡單,”他道,“我會先幫你解開手銬,之後,我也會教你怎樣解開我的。待我們靠近西淮時,會有一群人接應我們,助我們逃出。”
“接應?”許梓棠一驚,“那是些什麽人?”
“是我的人,”他淺色的瞳孔注視著許梓棠,“姑娘不用擔心。”
可許梓棠當然沒有安心。她原以為麵前這人是個無權無勢的獨行者,行在山中被土匪幫偶然撞見,最後才被抓住,可若是他擁有一群下屬,又為何會讓自己陷入困境?
“你的接應,”許梓棠停頓片刻,“他們有多少人?”
“約麽十來個人。”他道。
“都還活著?”
他帶著笑意看了許梓棠一眼,“當然還活著。”
“既然他們活著,你又為何會被土匪幫抓住?”許梓棠步步緊逼,“就算你被抓住,他們又為何不跟上來,暗中想法子救你?”
“因為他們還不知道我被土匪們抓住,”他輕輕搖了搖頭,“而我先前也不是一開始就和他們一起。”
許梓棠不說話了,她在腦中細細想著他的話,試圖從中找出任何可能的漏洞,可最終卻一無所獲。他看起來誠意滿滿,可她卻依舊心有不安。
她總覺得,在自己開口同意與他合作的時候,他眼底深處似乎閃過了一道光,似狼又似狐狸,與他平常那副溫潤樣子截然不同。
“姑娘,”他從容道,“還有疑問麽?”
“沒了。”許梓棠的聲音幹巴巴的。
“既然如此——”他沉吟,許梓棠原以為他要開始試著解開自己的手銬了,可最後,他卻話音一轉,發出一聲露水似的歎息,“天亮了。”
許梓棠一愣,她抬起頭,不知何時,月光已經開始向西移動,使得他的影子微微偏斜,而與此同時,她鼻端似乎也嗅到了一絲暖意,是來自清晨陽光混著露水的氣息。
“姑娘,該休息了。”他抬眼望了望頭頂的通氣孔。
或許是心理作用,許梓棠一聽這話,瞬間感到眼皮變得無比沉重,四肢也有些酸軟,但同時身體也沒先前那麽冷了。這人借著逃跑的話題與自己交談一整晚,倒是就這麽阻止了她在夜裏沉沉睡著。
而與此同時,在車廂外,土匪們鼾聲漸消,整個土匪幫像是隻在清晨睡眼惺忪、緩緩蘇醒的龐然巨獸,還算有序地準備著進入新一天的行程。
折騰了一個白天,再加上一夜未眠,許梓棠知道自己確實是困了。她點點頭,同意了他的提議,可心中卻還有些過意不去。總覺得這一夜的交流著實太過順利,不似真實。
而就在她準備緩緩闔上眼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麽,雙目重新睜開。
“對了,”她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靠著車廂牆而坐,睜開眼,似是才想起這件事。
他對許梓棠笑了笑,聲音低沉,“真是失禮了,我的名字,叫做慕廣。”
*
許梓棠這一覺睡得頗不安穩。馬車行在山中,不斷顛簸,這是原因之一,而在此之外,土匪們也是一如既往地哄鬧。
她縮在車廂的一角,雙手盡可能抱住膝蓋。困頓迷糊間,她似乎做了個夢,又似乎沒有,但她知道,如果她做了夢,那一定不是一個好夢。
在她的夢中好比有一個不斷旋轉著的黑色漩渦,又像是有一場永不停歇的狂風雷雨,各種或淩亂或斑駁的線條交織成一團,雜亂無章而又令人煩躁。她睡到半途,突然渾身一縮,差點小聲尖叫,可待她渾身發著抖,她卻又一次陷入了沉睡,像是昏迷過去一般。
而這一次,她也做了夢,但卻是清晰得多。這夢仿佛是在提示她什麽,似乎是在帶她走過一條回憶與思緒的長廊。
在這條長廊上,她想起了父母對她說的關於道義的事。
無論是中原、又或是西域,人人都以道義為行為的根本。貪官汙吏們雖說狡詐奸猾,但若是以道義之名起誓,便也一定會遵守;一國之君即使權力無邊,可隻要以道義起誓,便也無權違背;就連那徘徊山中們的土匪山賊們也是同理,即便平日裏無惡不作、喪心病狂,但隻要事關道義,便會無條件的堅守以及相信。
這也是昨日格裏韃一收到慕廣的承諾就眉眼舒展的重要原因。
若是破誓,又會如何?許梓棠雖沒親眼見過,但卻親耳聽父母講過。尤其是父親,父親是不屑於江湖神話的,因而這件事上,他所講必定都是真的。
據說有一人背棄妻子,害妻子抑鬱而亡,之後他在上山砍柴時便被樹活活壓死了;有一人違背了對朋友的承諾,最後在一個雨夜被雷劈死了;還有一人欺騙親生母親,最後在參軍時被人活活捅死……
無論如何,報應總會來到。
因此,若是違背誓言,便是活活造孽,最後必死無疑。
許梓棠醒來後,驀地睜開眼。
馬車依舊在顛簸,今日天氣似乎不錯,縷縷陽光透過通氣孔灑入車廂。她眯起眼,看見慕廣正坐在車廂另一頭。他此時閉著眼,神色柔和,五官俊朗,雖說身負鎖鏈,整個人卻顯出溫潤而又從容的氣魄。
就在昨晚,這人還告訴許梓棠自己打算破誓,如今在她想來真是荒唐又瘋狂。
他多半是騙我,許梓棠心想。
無論是逃跑計劃還是破誓,極有可能都是玩笑話,就算是慕廣之後解釋成為了不讓她在夜裏睡著才說謊似乎都合理。她如今被關在嚴實的車廂內,受到土匪幫成員嚴密監控,逃跑完全就是虛妄。
許梓棠正心下頹然,整個車廂忽然朝前一抖——是馬車停下了。
幾乎是在馬車停下的同一瞬間,慕廣就睜開眼。他聲音有些虛弱道:“已經正午了。”
話音剛落,馬車廂的門突然被人粗魯地從外邊打開。大片的陽光頃刻間湧入,許梓棠反應不及,瞬間閃花了眼,而慕廣坐在車廂更深處,則是早已眯起了雙眼,神情姿態莫名顯出幾分從容閑適。
“飯點到了!”
格裏韃高大的身軀站在車廂外邊,手中拿著木碗,碗裏盛放著幾塊隔夜的烤肉和一些幹糧。他似乎一開始打算照例直接進入車廂,但看見許梓棠正坐在車廂門口後很快放棄了這一想法,轉而不耐煩地皺起眉。
“切,差點忘了車裏多了個小姑娘。”
還不等許梓棠回過神,他就不客氣地將木碗塞到她被手銬扣住的手裏,害她不得不滑稽地張開雙掌將木碗夾住。
“快些吃,”他大聲道,“若是餓壞了尊貴的官家小姐,我可會難辦。”說罷難看地嘿嘿笑起來。
許梓棠低頭看著碗,裏邊的食物賣相極差,但至少沒腐爛,分量也足,她轉頭看了眼慕廣:“他呢?”
格裏韃似乎過了好一會才察覺許梓棠是在與自己說話,“他?”他瞥了車廂深處一眼,“你吃完後,把碗洗洗,再盛點食物給他就是。”
“這麽說來,”慕廣語氣懶散地開口道,“發完誓後,我的待遇似乎變低了。”
“你雖發了誓,但我可沒承諾會將你立馬放出,”格裏韃冷冷地瞥了慕廣一眼,“在我們將節度使的女兒送走後,我自會給你解綁,在那之前,我勸你最好老老實實。”
“放心吧,”車廂深處,慕廣低低地笑了,“我不會憑空插上翅膀。”
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許梓棠低頭,姿態頗為狼狽地將碗裏的食物吃幹淨。沒過多久,土匪又將碗盛滿,拿到車廂跟前。
慕廣的手臂被鎖鏈扣得很緊,可格裏韃卻懶的再越過許梓棠爬進來,幹脆要求許梓棠將碗捧到慕廣麵前,讓他把午飯吃幹淨。
過了約麽二十分鍾,木碗重新回到格裏韃手上,他最後警告似地盯著許梓棠看了一眼,接著一甩手。
車廂重新陷入了黑暗。
“姑娘,”黑暗中,二人沉默一會,接著慕廣開口說:“你吃的可好?”
“吃飽了,不會拉肚子。”許梓棠聲音冰冷,總覺得他這話問得假惺惺。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二人都未說話。車廂內再次被如昨日那般濃厚而又深沉的寂靜所籠罩。雖說隻需仔細諦聽,便可聽見車外土匪們的談話,但卻又總讓人覺得車內與外邊的世界隔著的不是一層薄薄的木板,而是一座山。
許梓棠方才睡醒,如今也無法立即睡著,她眼角無意瞟到慕廣手上的鎖鏈,通氣孔的陽光落在上邊,反出了一道刺目的光。看到這一幕,她心中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人分明已經對格裏韃起誓,格裏韃沒有理由不信任他,又為何要繼續把他關在車廂?
她思考的越深,便越發在意這件事,接著,她腦中閃出一個想法——
這一切都是假的,從頭至尾都是一個騙局。慕廣早已起誓,而他繼續留在車廂,隻是因為格裏韃叫他看著自己。
這樣一切就說的通了,許梓棠心中豁然開朗。沒人會瘋到去違背自己親口以道義之名立下的誓言,也鮮少有人會不信那般的起誓,更何況就算慕廣真的想逃,也隻需借助發誓讓格裏韃放開自己便好,根本不需要拉她下水——
她想到這裏,雙肩開始發抖,一股寒意順著脊背爬上肩頭,隻覺得心中憋悶。
然而,就在這時,車廂的另一角突然傳出一陣低啞的笑。
“姑娘。”許梓棠一愣,隻見慕廣雙眸微微抬起,淡淡瞥了她一眼。
他眼神似是如有所思,接著半真半假道,“你是不是在奇怪,為何我明明發了誓,格裏韃卻還不放過我?”
※※※※※※※※※※※※※※※※※※※※
我想說,那個關於上廁所的問題,請各位不用太過糾結。實話就是在最初設計第一卷的大綱時我本來想把男女主的逃跑方案改作大小便時逃跑,但是轉念一想那樣確實不太……呃……美觀,並且可能會讓人感到有些出戲,所以放棄了這一方案。
至於小說中上廁所的問題其實也很好解決,隻需要土匪們把人短暫地領出來,然後再稍微講武德地轉過身,畢竟男女主帶著手銬腳銬什麽的也跑不遠……所以,你們應該懂了吧。
小說中本身沒有描寫上廁所的細節是因為感覺出戲,並且沒有必要,像是在水文字,所以如果各位實在非常在意就參考上一段內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