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你請說。”他點了點頭。
“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的目的是什麽?”許梓棠問道,說這話的同時,她的雙手不自覺攥得極緊,手背抵在冰涼的手銬上,微微有些疼,“你是如何知道我父親是許鍾的?又為何要害我?”
“你的問題還不少,”他玩笑似地說,語氣很隨意,“我之所以知道你是誰,是因為你的玉佩。”
“玉佩?”許梓棠不由得低頭看自己的脖子。
“你玉佩上那朵海棠花,是林氏家徽,林氏膝下隻有幺女林燕出嫁到西淮,我猜到你的母親是林燕,自然也就知道了你的父親是許鍾。”他耐心地說道。
許梓棠想了想,這話合情合理,但她卻總覺得哪裏有些違和。
“沒想到,你對我的母親家裏,倒是還挺熟悉。”
他輕笑一聲,眸光一閃,“隻是碰巧知道罷了。”
“那你又為何要拆穿我?”許梓棠追問,她咬著牙,“若是你不說出來,若是我能繼續偽裝下去……我就能……我就能……”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神一瞬間變得極其沉靜,“就能如何?”
“你!”許梓棠有些激動,她很想說隻要她能不被人發覺,她就能平安混進西域,之後便是海闊天晴,瀟灑自由的快活日子。可話到嘴邊,這幾日來的遭遇就會自動在她腦中閃現,強硬地把她想說的話堵回肚子裏去。
她已經意識到,父親是對的,江湖危機四伏,而她自己的本事卻還不夠,就算她能平安到達西域邊界,如何越過邊境也是一大難題,而即便她越過了邊界,在那之後,她孤身一人在陌生城市,也還有諸多煩憂需要考慮。
說到底,她當初逃離家中,也隻是出於心底的憤怒和一腔衝動地熱血罷了。
仿佛是察覺了她心中活動一般,他輕輕笑了笑,“姑娘,你不想回家去,對麽?”
“是又如何?”許梓棠反問道,“這已與你無關。”
“我還沒有回答你最後的問題,”他道,“將你戳穿,讓你被困於這一方小小馬車廂確實在我,我很抱歉。”
“你為何要那麽做?”許梓棠忍不住叫道,“就算你想效忠土匪幫,也隻需宣誓而已,何必揭發我?”
他眼神微微一動,嘴角浮起笑,低聲道:“因為,我也想逃。”
“什麽?”
“我想逃跑,”他看著許梓棠,眼神平靜,“然而格裏韃的鎖鏈卻越來越緊。”
許梓棠明白了過來,“所以你想讓人幫你?”
“我所能想到的人,便隻有你一人。”他肩膀微微一動,似是有些無奈。
“所以你便拉我下水?叫我和你一起被關在這?”許梓棠怒道。
“你不覺得這車廂內挺不錯麽,”他聲音懶倦,淺淺地笑了,“每日有人送水送吃食,還環境封閉,便於交談。”
“我討厭你,”許梓棠雙拳緊握,她狠狠道:“你害了我。”
他咳嗽兩聲,麵色似乎變得更蒼白了。
“姑娘如此這般說話,著實讓我過意不去,”他語氣輕柔道,“既然如此,不如讓我幫你。”
“幫?怎麽幫?”
“一個月來,我被格裏韃捆在車廂內,並不是沒試過逃跑,”他感慨,“隻可惜時運不濟,次次都在即將成功時被發覺,反倒是害我自己被越看越牢。”
“你想怎樣逃跑?”許梓棠對這話題有些感興趣,不由得問道。
“開鎖便是,”他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自己四肢的鎖扣,“我少時學過這種技巧。”
許梓棠聽了這話,有些好奇和佩服。母親在她小時也曾講過一些奇人異事,因此她從小便聽聞有一類人生來一雙巧手,可以破解各類疑難器械。
她想起那次麵前這人將鎖鏈從車廂通氣孔甩出的情景,並不懷疑他所講的話,於是道:“你能幫我把手銬和腳銬解開?”
“能,”他緩緩道,“隻要有工具。”
“可你為何要這麽好心?”許梓棠眼中閃現狐疑。先前遭人坑騙,她此時已是精明了不少,不再輕易相信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你無需擔心,”他雙眼眸光溫潤,似是看出了許梓棠的疑慮,“我之所以幫你解開手銬,不過是為了讓你在那之後也同樣幫我掙脫鎖鏈。”說完這話,他微微搖了搖手臂,鎖鏈發出一陣輕微的叮當響聲。
許梓棠定睛一看,突然明白了他為何一直保持著雙腿略微伸展的坐姿。
並不是因為他不想行動,隻是因為困住他四肢的鎖鏈都太過短小了。他雙腳處的鎖鏈被固定在低矮的車廂牆壁上,使他的雙腿無法伸展,而他手上的鎖鏈則更短,鎖鏈另一頭同樣是固定在車廂牆上,長度短小的甚至無法讓他的左手碰到自己的右手。
“格裏韃已經看出我的本事,”他的目光隨著許梓棠的眼神移動,微微歎了口氣,“因此特意將鎖鏈改的短小,這樣我的雙手便什麽也碰不到。”
許梓棠感到有些慶幸,自己雖也是四肢被鎖住,但好歹也能微微移動,雙手也可以稍稍伸展,可眼前這人的處境卻和被綁在一麵牆上沒什麽兩樣。她不由得想到了那日他從車廂裏甩出那截長長的鎖鏈的情形,格裏韃多半是在那之後加強了鎖鏈,可若是如此,那麽這人如今的處境便也是因她而起……
“這就是你的目的?”她感到有些焦躁,於是問,“讓我幫你解開鎖鏈?”
“不錯。”
“解開鎖鏈後呢?”許梓棠道,“你又打算做什麽?”
他以一種別有意味的目光望著許梓棠,悠悠答道:“實不相瞞,我此行本是打算前往西淮,卻不料半途被土匪抓住,解開鎖鏈後,我尚有要事處理,到時便要和你各分東西了。”
“等等,”許梓棠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離開土匪幫?”
“不錯。”他嘴角微微揚著,雙眸平靜,答得十分簡潔。
可許梓棠卻半天沒再說話。她感到一股滔天怒氣正從自己的心底蔓延到全身,車廂中原本很冷,可此時她的牙齒卻沒再打顫了。
她清秀的神色驀地一斂,冷冷道:“你在耍我。”
“不,”他搖搖頭,“我沒有。”
“你分明是!”許梓棠激動地低吼道,“你如今如何能離開土匪幫?”
“為何不可?”他並不慌張,隻是靜靜地反問。
“你先前已經起誓了,”許梓棠一字一頓,“你說過,你要效忠格裏韃,以道義之名。”
他眼神微微閃了閃,接著歎道:“不錯,我起誓了。”這句話最後一字的尾音如同春日裏消融的冰雪般在車廂內融化,許梓棠瞪著他:“所以說你——”
“但我依舊要逃,”他打斷了許梓棠的話,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笑,“就算我發過誓。”
許梓棠徹底愣住了,腦中思緒被這一番狂言衝刷得七零八落。她認真地打量麵前這位青年的神色,卻隻覺得他雖麵帶笑意,眼底卻閃著攝人心魄的決絕的光,而這幅樣子又莫名讓他看著有幾分迷人。
冷靜。或許是由於氣溫是在太冷的緣故,許梓棠突然覺得自己的雙頰有些燙。她甩了甩腦袋,眼神恢複了清冷。
“我不信你。”
“你無需信我,”他笑容輕柔得像是草葉上的露水,語調溫和,“你隻需知道,如若繼續待在這一方車廂裏,你便能性命無憂,安然被送回許家府邸,而如若你接受我的提議,待計劃成功,你就能在被送達家中之前逃離土匪幫。我無意害你,也無需騙你,當然也動不得什麽手腳,而無論你想要何種結果,選擇都在你。”
他的話如同催眠絮語,許梓棠感到自己如一株被泡在水中的小草,腦中想法片刻間就已從堅定變為綿軟。
她禁不住開始細細思考他提議的利弊。土匪們貪得無厭,能在抵達西淮之前半途跑路自然是十分誘人:不僅可以免除父親被土匪們訛一大筆錢,還能叫她有第二次機會逃跑。而若是失敗了,土匪們大概也不會拿她怎樣,畢竟格裏韃已打定主意用她大賺一筆,多半不會傷她……
相反,失敗反倒對他更危險,誰知道土匪們發覺背叛後會怎樣待他?這樣一想,似乎又打消了許梓棠對他是否在騙自己的疑慮。
也罷,事已至此,不幹白不幹。許梓棠思來想去,最終得出了這一結論。
“好——”她正要開口同意,可話到嘴邊,她腦中卻仿佛響起一片警鈴。
許梓棠偷偷瞅著麵前的青年,一瞬間,她的腦中浮現起幾件事——
幾日前,此人在車廂中甩出鎖鏈,山賊昏迷後則毫不留情叫她補刀……
在那之後,他對格裏韃說出要搶虎符的狂言妄語,語氣還並不似玩笑……
不久前,他戳穿她身份,對格裏韃向天起誓的場麵……
更別提就在方才,他神情決絕,毫不猶豫說出自己準備逃亡,要打破自己親口說過的承諾……
她想著想著,越想越多,細思極恐,心中愈發忌憚。
或許隻是單純對眼前這人不信任,又或者是許梓棠身為女孩的直覺作祟,她總隱隱認為這人極其不簡單,心思深厚如暴風雨天的層層黑雲。
此時再看他的麵容,隻覺得他的眼神看似溫潤明亮,可實則卻似含著氤氳霧氣,眸光沉沉,像是透不過光的湖底;他嘴角看似時刻揚著溫和笑容,可那笑容卻又弧度微小,意味不明,仿若過往經曆所攜刻的一抹印記。
許梓棠自知自己初涉江湖,腦中敵不過他話語中的彎彎繞繞,但就算如此,好歹她也可以規避風險,盡量不入陷阱……
“姑娘,可有想好?”
他耐心地等了許梓棠良久,在許梓棠即將得出結論時,開口溫聲問道。許梓棠抬眼瞥了他一眼,瞧見他此時嘴角笑意從容,像是絲毫不會被她的選擇所打亂,心底不由得更沒底了。
也罷,此人確是不可信,許梓棠心想。她拒絕的話已然壓在嘴邊,可是,在即將說出口的最後一瞬,她卻又一次猶豫了。
她突然感到胸口有些悶,心髒也有些憋屈。漸漸地,她感受到了一種情緒,那是不甘的情緒,此時正愈發強烈地從她心底湧出。
是的,她的確心有忌憚,不完全相信眼前這人。可在她憂慮懷疑的同時,另一個聲音卻仿佛在心底向她呐喊:若是拒絕了這人的提議,便也意味著她將被一路送回家去,且還是押送。一旦到達家中,她這近一月來苦心混進土匪幫的努力便是白費,如同一場任性的兒戲。
她想象到回家後的畫麵:嬤嬤會成日念叨她,家仆們會暗地嘲笑她,就連好友江倩也不會安慰她——她此次不辭而別,再次歸家,必會糟她幾句玩笑似地奚落……至於父親則更不必說,他會責備她,多半還會將她一路綁到自己未來的夫君跟前,不再給她任何轉圜的餘地……
一旦想到這些,許梓棠就好似做了一個清醒的噩夢,渾身發涼,後怕不已。
她心底裏再明白不過,她不想嫁人,這個詞對她來說陌生而又恐怖,她隻知兒時母親對她所講的江湖俠侶的動人故事,一直固執地堅信夫妻男女應是兩情相悅、情投意合,慢慢走過相認到相知的長路,再逐漸鑄起愛的情感;而不是渾渾噩噩被他人所安排婚事,獨自一人麵對未知而又迷芒的前路。
世界廣大,她暗自想,尚有許多事物我還未見過、待人發覺……
她既不想嫁給不認識的陌生人,也未做好成為妻子的準備,同時,也不想自己一月以來悄然逃離西淮、女扮男裝假扮土匪的努力付諸東流。
思到此處,許梓棠雙唇緊抿,咬著牙。
是否該同意?她腦中左右為難,天人交戰,可心中的天平卻在默默向著一邊傾斜。
無論如何,她都不願就這麽光溜溜回家去。
與其這樣,倒還不如賭一把……
想到這裏,她又一次抬頭看了眼麵前的青年,神色一斂,最終道:“好,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