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信與信
“翻看史書的時候，一個典故令我印象深刻。”
“漢朝飽受外戚幹政之苦，於是漢宣帝上位之初立下誓言，此生絕不分封外戚。二十三年執政，宣帝始終堅持這點底線，即使各色親近之人苦苦勸說，宣帝始終未曾分封一人。”
“二十三年後，宣太後病重在床，死前緊緊握著宣帝的手，要求入葬的時候絲巾蒙麵。宣帝問母親原因，宣太後說‘陛下文成武功，吾無憂矣，然無顏麵見父母兄弟’，於是宣帝羞慚，在宣太後死後立刻給兩名舅舅封了官職。”
“而這隻是個開始，此後五年，曾經心硬如鐵的宣帝給出越來越多的官位，二十三年苟延殘喘的外戚，在宣帝的最後五年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膨脹，最後甚至超過了三十年前的鼎盛時期。”
“宣帝二十三年堅守底線不退，但是到了生命的最後五年，曾經的底線卻成了可以隨意跨越的戲言。”
楊謹沒有離開，站在屋裏，望著不遠處的蒼老麵容，緩緩出聲：“時間有種奇怪的魔力，不僅僅是蒼老人的麵容，還會腐蝕人的鬥誌，消磨人的心氣，於是曾經堅守的信念變得飄渺，曾經冷硬的心髒變得柔軟。”
“而您，好像始終不會發生改變，即使二十四年過去，依然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徐進從沒聽說過宣帝之母的典故，但是看楊謹言之鑿鑿，徐進沒有懷疑典故的真實性，而是對楊謹此時提起典故感到驚訝，這幾近於指責韓柱石心如鐵石，
徐進看向韓白石。
韓白石的麵色一如既往，他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而介懷，這時看向徐進，說道：“送他出去。”
徐進點頭，朝著楊謹走去。
楊謹看著步步靠近的徐進，伸手入懷，從裏麵取出一個信封，然後抬頭看向韓白石。
“您承諾過。”楊謹說道，“請您看看裏麵的東西。”
楊謹臉上神情平靜，似乎相信這句話一定能起作用，然而徐進沒有停步的意思，心中對楊謹的評價低了許多。
按照剛才的談話，盡管無法確認信中的內容，徐進還是能夠大概推斷信的作用。
這封信應該是韓柱石曾經給出的承諾，內容無非是“留其一命”“既往不咎”之類，然而經過剛才的事情，楊謹居然仍然相信韓柱石會對故人留情，未免也太過天真了。
徐進猜測楊謹應該無計可施，隻能寄希望於這種方法生效，方才刻意提起典故和緒南別院的見麵，多半也是為了讓韓柱石心中愧疚，可惜楊謹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韓柱石從來不會因為情緒而軟弱。
徐進抱著篤定的心態靠近楊謹，就在這時，耳邊響起熟悉且蒼老的事情。
“徐進，打開信封，告訴我裏麵的內容。”
徐進臉上露出錯愕的神情。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沒有回頭詢問，而是伸手從楊謹手中取過信封，打開查看裏麵的內容。
驚訝愈甚。
徐進深深看了眼麵前的楊謹，轉身對韓白石說道：“柱石，裏麵是一張白紙。”
“拿給我。”
徐進壓下心頭的疑惑，上前恭敬將信封和白紙放在柱石桌上，然後回到原本站著的位置。
由左至右，韓白石的手在白紙上撫過，然後像是確認了什麽，韓白石將白紙和信封放到一邊，望向楊謹。
韓白石說道：“你該知道，這還不夠。”
徐進目光低垂，心中生出強烈的疑惑和好奇，但是此刻不宜發問，他隻能暫且記下要點，事後再去查證。
楊謹答非所問：“我知道楊黨之的死因，很早就猜到了。”
韓白石盯著楊謹。
楊謹的語氣，楊謹對楊黨之的生疏稱呼，聽起來好像楊黨之不是逝去的親人，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旁人。
“一切其實早有征兆，就在緒南別院的那個晚上，我在您的眼中看到了不滿，不是對某一個人，而是對眼前一切的不滿。”
“我對楊黨之說，韓柱石看起來不太高興，然而楊黨之隻是笑笑，說除了開國那一天，韓柱石從來沒有高興過，完全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然後楊黨之帶著我上前，來到您的身邊，大笑著向您敬了杯酒。”
“其實他已經敬過，再來一次，隻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他成功了，無數豔羨的目光射來，讓他發出無比滿足的暢快笑聲。”
“就在那時，您忽然離開，走到最前方的台前，從別人的手裏接過麥克風，用刺耳尖銳的電流聲停下了所有喧鬧，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開始講話。”
二十四年前的記憶如此遙遠，韓白石對緒南別院的聚會沒有太多印象，但是隨著楊謹的描述，韓白石慢慢想起了當時的場景。
那不是一次提前安排好的講話。
當時的他臨時想要說些什麽，主管事先沒有做足準備，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至於講話的具體內容，韓白石已經記不太清了，畢竟那當真不上正式的講話。
韓白石忘了，但是楊謹記得。
“我還記得您當時說過的話。”
楊謹臉上帶著罕現於人的熱情，用激昂的聲音重複著記憶中的台詞。
“我們第一次聚在一起的時候，一張桌子都沒法坐滿，而我們的敵人卻是擁有堅船利炮的入侵者。看上去我們一定會輸，即使我們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我們不可能一次取得勝利。但是我們相信，每一次失敗都能在對方身上添一道傷口，而隻要傷口積累得多，無論多麽強大敵人都會倒下。”
“至於這個過程中我們要付出什麽，至於失敗之後我們要麵對什麽，無人會去計較這個問題。疼痛，傷口，恐懼，後悔，甚至死亡，我們知道，但是無人在乎？因為我們的心已經被其他的東西填滿了，被這個國家的命運，被國家人民的命運填滿了。”
“我們犧牲，我們向前，我們衝鋒，從來不去顧慮；我們一次次失敗，一次次倒下，然後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就靠著這份意誌，就靠著這份精神，敵人傷口積少成多，最後在我們前麵轟然倒下。”
“我們現在看到的一切，我們現在享受的一切，都源於當初毫無私心的犧牲。”
“那個時候，總有人通過各種途徑來到我的麵前，把成堆的金銀放到我的麵前，然後問我做了這些，對自己有什麽好處，難道會比眼前的金銀更有份量。而我的回答就是給他一口唾沫，告訴他滾一邊去，瞪大眼睛看著這個國家，看它隨我們一起站起來。”
楊謹上前一步，靠近麵前的老人。
“我還記得您的表情和憤怒。我還記得，楊黨之當時低頭對我說，您真心相信這一切，然後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