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噩耗
四年後。
九月初的這場雨帶走了夏天留下的最後一絲倔強熱意,今天過後,就要開始降溫了。
細細想來,這場雨比往年來得都要早些,讓人驚訝的同時,又有些許的措手不及。
不過這猝不及防的,又何止隻有雨?人生中所遭遇的荒誕事情,比它更甚。
夏雨依舊淅淅瀝瀝。
這幾天的陳家在主持喪事,陳府的屋簷、靈堂都掛上了喪幡,處處都是肅穆的麵容和悲戚的哭聲,再配上這副雨景,多了灰蒙蒙的壓抑感。
靈堂前的婦人們大聲號哭,聲嘶力竭,似是卯足勁要比個高低出來,這就使得聲音亂糟糟的混在一起,聽不出是真情還是假意。
陳昇穿著白色孝服跪在靈柩前,抬頭看了幾眼前麵扶著靈柩惺惺作態的婦人們,麵無表情。
四年後的陳昇,個子已經開始拔尖,臉龐也變得愈發俊朗,許是平日抱負頗大和脾性高傲的緣故,故此在一雙黑漆的瞳孔之下,目光變得越發的通透和鋒利,仿佛在輕易間就能看穿人心。
這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兒,要知道,陳昇今年才剛過了十一歲的生日,而普通人的十一歲會有這般敏銳的洞察力嗎?
當然不會,恐怕再加個七歲也才能夠堪堪吧。
而陳昇的這種玲瓏心竅,隻有身邊親近的人才知曉,比如說小蓮、陳裏、陳飛以及老夫人,除此之外,再無別人。
所以理所應當的,這些旁係的婦人隻當陳昇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因此在他“天真”的注視下,她們哭的更賣力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為的就是能夠博得這位陳家少爺的好感。
隻可惜,陳昇比誰都清楚她們的虛情假意,她們這些心機注定是徒勞無功的。
收回目光後,陳昇就盯著地上的青白磚子看。
他在想,如果把磚頭摳出來拍在這些人的腦袋上,她們會不會哭的更厲害,至少會比現在的假哭更加投入感情吧?
對於這些陳家分支,陳昇的心裏時常略帶陰暗,隻是平時相處時表現的不是很明顯,所以他們也沒看出來,畢竟在他們眼中,十一歲的孩子能有什麽壞心眼呢?
這些人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也並不知道陳昇真的很敵視這些陳家分支。
至於仇視他們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都是陳家的蛀蟲。
陳昇討厭陳家的吸血水蛭。
今天是守靈的第七天了。
一群老僧坐在椅子上,嘴裏念誦著經文,隨後,一個身上僧袍比眾人要深上幾分的僧人高聲喊了一句,讓陳家眾人再去看最後一眼,看完後便要合棺下葬了。
陳昇收回思緒,起身,因為跪的太久,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被身後的小蓮扶住。
陳昇原地緩了下酸疼的腿,轉頭看著小蓮擔憂的眼神,眉眼緩了緩,想伸手摸摸小蓮的頭,又想到時機不對,便放棄了。
他輕輕扳開了小蓮攙扶的手,一馬當先,踉蹌的上前。
棺材裏躺的是陳賢勤。
陳賢勤是九天前死的。大夫說了,是勞累過度引發的心髒枯竭。
這也算是有預兆的,陳賢勤這些年一直嘔心瀝血的為陳家付出著,兢兢業業,殫精竭慮。
高強度的工作嚴重透支了他的生命,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這樣的自我壓榨,所以,最後他嚐到了惡果。
陳昇想:
父親是否知道自己會有這麽一天,他是否曾經後悔過,退縮過?
這一切的答案在這個男人躺在棺材裏的時候,就已經不得而知了,那張經常對陳昇笑的臉此刻隻能兀自僵著,再也散發不出暖人的光芒。
冰冷的身體,冰冷的棺木,一切都成了冰冷的。
陳昇摸了摸眼角,卻又想到,或許陳賢勤已經說出了答案。
也是,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父親不傻也不笨,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行為會造成什麽樣的結果。但他還是在做,一個人默默的做。堂前被俗事折磨的嚴肅疲憊,到了堂後便又換上了另一副麵容,可親又隨和——
他總是能耐著性子陪陳昇下棋,不急不躁。他能在陳昇輸的時候,溫言鼓勵,也能在陳昇贏的時候,送上真誠的笑容。
彼時暗黃的燈光,灑在父親大大的笑臉上,聽著父親敘述外麵的逸事,這便是陳昇年少時最快樂,最期待的時光。
陳昇有些貪戀這種感覺,錦衣玉食的生活帶給了他精神上的極度渴望,而陳賢勤正好滿足他的需求,以至於讓人忘了陳賢勤的真實情況。
陳賢勤真的太累了,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釋放著自己的那份光芒,扮演著一個盡職的父親,努力給予陳昇完整的父愛,讓陳昇的精神不再有所缺失。
陳賢勤可能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但他絕對是一個偉大的父親。
故此,當陳昇回憶起與父親相處的點點滴滴時,心裏總是能縈起淡淡的溫馨,而這種溫馨在此刻也愈發惹人酸澀。
嘭。
已經蓋棺。
這就意味著剛剛就是最後一麵,此生無緣再見到陳賢勤了。
陳昇呆呆的在一旁站著,看著眾人忙碌的背影,恍惚間無厘頭的想起了以前和小蓮的對話。
圍棋好玩嗎?
小蓮常常這樣問陳昇,因為閑暇之時,陳昇最大的愛好就是鑽研棋譜。
而陳昇總是笑著答道:“不好玩,費腦子又費時間。”
確實是這樣,圍棋這項活動必須要傾注大量的心血,才能有所收獲,所以這必然伴隨著精力的消耗和長時間的靜心,對於頑劣的陳昇來說,這屬實不易。
但陳昇有一點沒說的是,他如此的執著於黑白子,並非是喜歡它,究其深層次的原因,隻是為了讓陳賢勤多陪他下會兒棋,為了能和父親多相處罷了。
有意思的是:
隨著陳昇棋藝的不斷提升,陳賢勤在棋盤上應對的越來越吃力,往往很快就敗下陣來.……
這是陳昇沒想到的,同時也違背了陳昇的初衷,所以他再次鑽研,目標從一開始的取勝變成了後來的讓局勢僵持。
為此,陳昇默默傾注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幸好少年腦子靈光,學的也快,最後達到了想要的結果。
現在想來,也許陳賢勤的勞累過度,是有陳昇這一部分原因的。
所以,悲傷和自責驀然湧上心頭,恍恍惚惚間,陳昇忽然覺得眼前一片眩暈,頓時天不是天,地不是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熬不過這幾天的通宵守靈,陳昇終於撐不住,昏倒過去了。
……
幾天後陳賢勤下葬了,葬禮上來的人很多,大多是陳家的生意夥伴,他們麵容悲痛,在細雨紛紛的墓園裏沉默的站著,眼裏或多或少都帶著惋惜和悲傷。
陳家是商業大族,盡管近些年有些沒落,但依舊值得這些人來打好關係。
葬禮結束後,陳昇回了自己的房間,將常年擺在桌子上的棋盤棋盒收進了箱子,鎖了起來。
剛站起身子,他又有些後悔,然後蹲下身子再重新打開鎖,最後摸了摸棋盤。
他的食指指肚緩緩滑過上麵的黑線格子,就這麽木木的蹲了半個時辰,最後才再次掛上鐵鎖,出了門,將鐵鎖的唯一一把鑰匙沉到了院子裏的湖裏。
鑰匙“叮咚”一聲,濺起了微小的水花,然後蕩開的波紋迅速的回歸平靜,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湖麵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但他不能,因為有些記憶注定是需要銘記的。
陳昇在回去的路上還碰到了小蓮,小姑娘的嬌容上都是擔憂,微腫的杏眼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陳昇的表情。
小蓮有些猶豫不前,不知道此刻的少爺心情如何,不敢貿然的上前寬慰,生怕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
最後還是陳昇寵溺的摸了摸她的頭後,小蓮才大膽的給了陳昇一個擁抱,白嫩滑膩的俏臉在陳昇的臉上蹭了蹭,細聲安慰著他。
她經曆過這種悲劇,所以理解陳昇失去親人的悲痛,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陳昇。
雖然小蓮的臉很滑,但陳昇還是被她蹭的有些癢。
“笨小蓮。”
陳昇輕輕說了一句,語氣終於有了些軟弱。
他隻有在小蓮麵前才會這樣。
小蓮聞言眉眼舒緩,摟著陳昇的脖子,緩緩的拍著他的背,柔聲哄道:
“少爺乖,少爺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蓮會一直陪在少爺身邊噠!”
一如以前陳昇安慰她一樣,在小蓮的心中,永恒的陪伴便是世上最幸福、最偉大的事了,所以她願意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少爺,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小蓮……”
陳昇將臉埋在小蓮的發間,聞著她淡淡的發香味,喉嚨裏似是被哽住了一般,再也說不出後麵的話。
??????
那天以後的陳昇沒有再死氣沉沉,如催發出了新的動力一般,臉上的表情也豐富了很多,暖意融融的笑臉依舊使得小丫頭心跳加速。
那個朝氣蓬勃的陳昇又回來了,太好了!
小丫頭因為自己能夠幫到陳昇而感到高興,連帶著這幾天的心情都很不錯。
她輕輕哼著歌,幫陳昇打掃著屋子,卻驚奇的發現桌上一直放著的棋盤不見了,便丟下笤帚,火急火燎的找到了陳昇。
“少爺少爺,你的棋盤不見了!”
小蓮表現得比陳昇還要著急,俏臉上都急出了汗,拽住陳昇的衣服就往外拉,想給他看那空空如也的桌子。
她知道陳昇一直視棋盤如珍寶,現在突然丟了,少爺一定會很傷心的。
“丟了便丟了吧。”
一反常態的,陳昇沒有想象中的驚詫憤怒,顯得渾不在意。
這倒是讓小蓮有些迷糊了,小丫頭張了張粉嫩的小嘴,想要再說什麽,就被麵前的少爺捏住了俏臉。
“好了,少爺知道是怎麽回事,小蓮就不要管了。”
直到聽到這話,小蓮才終於放下心來,任由陳昇揉著她的臉,“嗚嗚嗚”的說著含糊的話兒,然後杏眼水靈靈的望著自家少爺,有淡淡的羞怯與喜愛。
她向來不會反抗陳昇的任何舉動,再加上這種愛撫式的互動,也是小蓮打心底裏喜歡的,所以等陳昇揉夠了鬆開手,小蓮這才紅著臉回到陳昇的房間,重新拿起了笤帚。
不過掃著掃著,杏眼總是有意無意的瞄向房間中央的桌子。
雖然陳昇已經說了沒有大礙,但小蓮看向空蕩蕩的桌子時,心裏微微有些不自然,總感覺像是少了些什麽一樣。
接著,小蓮又回憶了這幾天陳昇的表現後才發現,自家少爺好像從老爺離世後,就再也沒有對著棋譜下過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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