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夜半子時,楚喬幽驀然被團團的嗚咽聲和撓門聲驚醒——


  天越來越寒涼,落雲現在都是回本廂房內就寢,鄭恒給團團買了個精致的窩,放在楚喬幽房內,有團團陪著,落雲覺著稍稍安心了一些,放心回廂房內休息了。


  以往,團團都很乖,今夜不知怎的,夜半躁動起來,不過,它就算是躁動,其實也是很輕很輕地鬧著,隻不過楚喬幽睡眠淺,她擁被坐起,喚道:“團團?”


  團團大概是伸著舌頭喘著氣,楚喬幽能很明顯感受到它在靠近。


  楚喬幽掀被,坐在床邊上,她的腳一落地,團團便蹭了上來,輕輕扯著她的褲腿。


  “怎麽了?”


  團團咬著她的褲腿往外扯,


  似乎想要帶她出去。


  楚喬幽想了想,披上了衣服,抱著團團緩步推門出去。


  一開門,山間寒涼的風便透了進來,陰冷的,盤旋在骨子裏的涼。


  楚喬幽抱緊團團,慢慢走到院中,這些日子,她早已熟悉地不能再熟悉院內的路了。


  團團一出門,便安靜了下來。


  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腦袋,楚喬幽輕笑:“怎麽?大半夜想出來玩啊?”


  團團順從地將腦袋搭在楚喬幽手上,輕輕哼了一聲。


  倏而,它像是發現什麽,猛地抬起了頭,朝著一個方向嗚嗚出聲。


  楚喬幽才剛來得及抬頭,清淡的皂角香混著酒味隨著卷起的風,忽的來到她身邊。


  “大半夜的,不睡覺出來作甚?”來到她身邊的人出聲,


  是他。


  鄭恒皺眉,


  他方才就坐在屋頂上,遠遠看見楚喬幽抱著團團慢吞吞地走出,衣服穿著淩亂,披風也有些歪斜,立於寒涼的秋風中有些蕭瑟的感覺。


  夜半風寒,她又出來作甚?

  楚喬幽知道是他,輕輕抽動鼻子,訝異道:“你喝酒了?”


  “嗯。”男子懶洋洋地從鼻腔中哼出一個字。


  見他不以為意,楚喬幽提醒:“這是寺廟。”


  喝酒犯戒,未免對佛陀太不尊重了些。


  鄭恒輕笑一聲:“寺廟怎麽了,”他屈身靠近她耳畔,低聲說:“娘子這些時日吃‘素齋’吃的不也挺歡樂的嗎?”


  “素齋”兩字,他咬得分外意味深長。


  楚喬幽擼毛的手一頓,默了默,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見她反應,鄭恒就知道,她一早就分辨出了。


  “小娘子不太實誠。”


  他低低笑道。


  酒氣順著耳蝸帶著暖意侵襲,楚喬幽還沒開口,便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下一瞬,一件尤帶身體熱度的披風罩了下來。


  鄭恒給她係緊:“天寒,穿上,別著風寒了。”


  他的披風對她來講太過寬大,楚喬幽隻覺身上忽的一重,在地上的布料傳來向下拽的力量。


  周身倏然傳來暖意,手腳回暖,整個都是他的氣息。


  團團突然被壓頂的衣服罩著,視線全黑,於是掙紮扒拉著從披風裏探出腦袋。


  鄭恒摸了摸它的狗頭,朝楚喬幽說:“要不要,去屋頂坐坐?”


  許是有些醉,他“放肆”了許多。


  楚喬幽並沒有拒絕,反而抿唇笑道:“好啊。”


  他說的對,骨子裏,她也是個不安分的主。


  腰肢被堅韌有力的手勾住,身子一輕,驟然傳來失重的感覺。


  楚喬幽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襟,一手緊緊抱著團團,生怕它掉下去。


  原以為,團團該會嚇的吠叫出聲,可是並沒有,小東西反而抬起來頭,圓溜溜的眼睛充滿興奮。


  鄭恒掃它一眼,

  倒是和主人一個樣子。


  不過一刹那的功夫,楚喬幽隻覺身子一飄,而後又穩穩當當的落地,屋頂上的空氣更加涼,風也更急。


  稍作呼吸,肺裏全是冰涼的氣息。


  很是醒腦。


  鄭恒扶她坐下,團團乖乖窩在她懷中不動彈。


  兩人都不說話,隻靜靜地坐著。


  楚喬幽的發有些亂,因睡覺,將平日盤起的發都散下,此刻呼啦啦地糊在臉上。


  肯定像是個女鬼。


  她心裏想著,唇邊卻溢出一絲笑意。


  此刻,萬籟俱寂,山間的屋頂上,被風這麽吹著,即便眼前依舊黑沉,她的心卻無比的澄澈清明,這一刻,什麽也不想,什麽也無需做,隻放空自己,分外疏朗。


  一邊,男子悄悄摸上了酒壺。


  他懶坐在屋頂上,一腿放平,一腿曲著,一邊手肘撐著屋脊,一邊手握酒壺往喉嚨裏倒酒,仰頭灌酒的一瞬,眼絲斜斜落在女子身上,一副無比瀟灑風流的樣子。


  他此刻應當分外帥氣!

  鄭恒心道,


  可惜,楚喬幽如今卻看不到。


  一時鬱悶,又灌了口酒。


  酒入咽喉,喉結上下滑動,身旁人喉間的吞咽聲明顯,酒味四散開來,楚喬幽知曉,他又在喝酒了。


  “你要喝點嗎?”鄭恒向她發來邀請。


  楚喬幽一愣,搖搖頭:“不了,謝謝,我不喝酒。”


  “可你,以前不是說要嚐嚐嗎?”酒燒喉,他的聲音有些喑啞。


  楚喬幽:“什麽?”


  鄭恒手一撐直起身子,靠近她:“閑亭書院門口,還記得那個被你砸了的小孩嗎?”


  楚喬幽愕然:“你……你是當初的那個阿兄?”


  鄭恒笑著點點頭,又開口道:“是我。”


  竟是他?!


  楚喬幽臉色呆愣,塵封的記憶突然呼嘯而來。


  那年,她八歲,母親尚在,從小被嬌寵的無法無天,整日愛偷溜府去玩耍。


  一日,她路過一間書院,書院圍牆邊有一顆巨大的樹,小鳥嘰喳聲輕輕入耳,她一抬頭,就看見枝丫上的小巧鳥窩。


  毫不思索地,裙子一挽,手腳伶俐地爬上了枝頭。


  正小心翼翼趴在樹間匍匐前進的時候,書院倏地跑出一位小郎君,一路哭著,坐到了樹根下。


  年幼的楚喬幽雖頑皮,但卻是個心善的姑娘。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要如何安慰這位小郎君,或者,是不是裝作看不見會比較好啊,比她大一兩歲的表兄從來都不願別人看到他流眼淚。


  糾結來糾結去,樹下的男孩還沒哭完,眼淚像是流不斷的河溪。


  楚喬幽玉包子的臉皺了起來,她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鳥窩上,眼睛一亮。


  “這位阿兄,你也是來掏鳥窩的嗎?”


  她撥開枝葉,手中舉著一顆鳥蛋,努力笑的燦爛。


  樹下的哭聲一滯,那小郎君似乎受了一驚,霍然抬頭。


  年幼的楚喬幽看愣了,

  她常被誇可愛,但她覺得,這位小郎君生的可比她可愛多了。


  細白賽雪的皮肉,唇紅齒白的,眼睛圓鼓鼓地瞪著她,似乎因為哭慘了,鼻頭紅紅的,眼裏還掛著一泡淚,那濃密纖長的睫羽被淚水打濕一綹一綹的。


  可愛極了。


  他帶著哭過後的濃重鼻音,問她:“你是誰?何時在樹上的?”


  楚喬幽眨了眨眼睛:“啊……我.……剛上樹呢。”


  覺得她可能看見自己沒出息哭鼻子了,小郎君粉嫩的臉倏然漲的通紅,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誒誒.……這位阿兄,幫個忙,我下不來了。”身後女童清脆的聲音傳來。


  小郎君的腳步一頓,立了一會兒。


  有希望!

  楚喬幽自小賣乖最強,立馬可憐兮兮道:“我真的下不去了,這樹好高,好害怕.……”


  小郎君攥了攥拳,還是轉身回來了。


  楚喬幽頓時咧嘴笑開,

  “這位阿兄,你真好。”


  小郎君站在樹下,沒理她,隻想著要怎麽讓她下來,可誰知,樹上的姑娘一吼:“阿兄,我來了!接住我!”


  說著就往下跳,虎得驚世賅俗,彪的不可理喻!


  小郎君臉色驟變,大驚失色,慌忙去接——


  嘭!

  沉悶的一聲。


  兩人理所當然重重倒地。


  小郎君麵色一陣扭曲,痛苦地哼出聲,身上那人卻伸手抱抱他,小大人似的安慰他:“阿兄,你別哭啊。”


  小郎君:“.……”


  別哭你大爺!起開!


  雖然初見很糟糕,但接下來,女童還是帶他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


  最熱鬧的市內看皮影戲,巷子內吃豆花,富貴閑人辟的一片農田內追狗耍貓,路過酒肆,犯著饞,說以後一定要嚐嚐酒的味道,還相約著明日一起去吃東市最好吃的糖葫蘆。


  小郎君臉上沒有了眼淚,隻餘下開懷的笑容。


  女孩蹦蹦跳跳地回家,心裏分外開心。


  隻是——


  楚喬幽伸手挽了挽吹亂的發,隻是後來,她沒能吃到約定好的糖葫蘆了。


  鄭恒臉頰有淡淡的紅暈,更顯容色,他轉頭看著她,輕聲道:“後來,我買了糖葫蘆,在東市等了你一天,你沒來。”


  楚喬幽沉默了一會兒,苦澀道:“那時,我有苦衷。”


  鄭恒抬眸,“嗯”了一聲,眼中全是細碎的心疼,

  他知道,

  翌日,他揣著他所有的零花錢早早到了東市,找到了她所講的糖葫蘆,買了許多串,興奮地開始等待,從日等到夜,直至宵禁。


  她沒來,他不肯離開,

  灰青色的天,鄭桓帶仆從找到他,強硬帶他回府。


  後來,楚府掛起了白綢,點起了白燈籠。


  不詳的紙錢撒的滿大街都是,飄飄揚揚的紙錢之間,他看到了一臉慘白,哭的腸斷的女孩。


  那一天,他才知,那位小娘子是楚家的大小姐。


  楚家娘子,在那一天,沒了娘。


  再之後,她被接進宮,所有人都說,她是未來的皇子妃。


  他再也見不到她,

  兒時的記憶隨著長大愈漸模糊,那時說過的話,也隻當一句戲言了。


  直到,他再次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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