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奈落是被冷冽的風雨砸醒的。
渾身濕冷,身子虛弱的似一張薄紙,輕輕一戳,便能將他撕碎。
身體在空中急速移動,雨珠和罡風劈頭蓋臉地砸向風中飄蕩的身體,他幾乎不能睜眼。
腰部有東西。
奈落艱難低頭,如老舊的木偶,稍一動作萬分困難,脖頸僵硬晦澀地發疼。
他一道藤蔓捆綁著,正蕩在空中,被人拖行而去。
奈落微偏頭,隻看到女人的頭發和裙擺在空中飄揚,雨每落在周身的結界上,便應和著蕩漾出一道光暈,煞是好看。
妲婼一隻手放在身前,緊緊擁住了懷裏的小女孩。
這般護佑,他原先也是享受的。
奈落想起去往芝蘭穀的途中,他一身狼狽,生命垂危,離開時,依舊奄奄一息,半死不活。
後悔嗎
他從不曾後悔過,隻怪自己不能再小心,布局再周全一些。
怕嗎?
從未畏懼過,奈落想起他吞噬的第一隻妖,一隻虎妖,雙方妖力枯竭,隻餘下最原始的肉身力量搏鬥著。
當拚盡最後一口氣咬破對方喉嚨時,溫熱的血透過唇舌滑近他的食道,令人戰栗的力量隨之湧向全身,身體迅速恢複,妖力增長地讓人欣喜。
那時開始,他迷戀上了這種感覺。
快速變強的感覺。
這個世道並非太平盛世,妖魔當道,強者為王。
他的路注定是踏著無數屍山血海,通向頂峰,抑或半路夭折,成為其他妖族的腳下一顆微不足道的踏腳石。
奈落從不迷惘。
可此時確是真切的困惑了。
身為半妖,繼承了人類和妖族所有的記憶,可妲婼卻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血脈高等,即便幼年不順,但終究天道眷顧,成長迅速,實力強大。
這樣的大妖就算因幼年與半妖穗子的緣分而對半妖多了幾分包容和仁慈,卻也絕不會原諒任何一個處心積慮算計謀害她的人的。
他自問,若是自己遇到這般不長眼的半妖,看都不看一眼便會魂滅了對方,可妲婼卻不曾要他性命。
不殺他也不放他,要帶他去哪?
奈落的思緒轉著,不多時便頭疼欲裂,如今的身體便是動動腦,也承受不住了。
妲婼察覺到他醒來,斜睨了一眼過去,見他神色波瀾不驚,輕哼一聲,又加快了幾分速度。
奈落的身子猛地被風吹晃,風灌進胸腔刺的生疼,他抿緊了嘴,閉了眼,隻當自己死了。
天陰沉的厲害,雷光透過層層疊疊的烏雲隱隱閃縮,卻沒發出一點雷聲,窒息的可怕。
妲婼很快沒有心思關注奈落了,她的心神被前方濃重的黑霧所吸引。
怨氣和邪氣肆虐,不少被奈落的邪體吸引,跑到他的體內,為殘破的身子修補了幾分,勉強有了力氣,奈落朝下方看下去。
一片死城,濃重的瘴氣籠罩了城池,沒有任何生命氣息。
是北倉城。
妲婼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這瘴氣正是北臨當初所用的,但,以北臨的實力絕不能將瘴氣輻射籠罩一整個城池。
到底發生了何事?
正當妲婼要去查探之時,一隻綠色小鶴從遠方搖搖晃晃飛來,撞入懷中。
妲婼拎起它,小鶴身上流轉著熟悉的妖力,閃爍幾下,竟開口道:“妲婼,去南方,為我尋幾朵迦瑤花”
冷豔的女音響起,正是鶴蘭王的聲音。
迦瑤花張於極南處,有凝心靜神之效,對大妖效果微弱,母親要它作甚?
妲婼盯著手上的小鶴,它掙紮了兩下化為靈氣四散。
鬼客問:“公主,可要改道去南方?”
妲婼搖搖頭:“先回族地,總歸要先將穗子和佛手靈芝安頓好,再去也不遲。”
鬼客點點頭,妲婼看著腳下翻湧的瘴氣,妖力以她為中心四散開來探尋著有沒有殘存的生靈。
城內已無任何生靈氣息,連殘魂都無。
心頭一跳,妲婼莫名有了不安的情緒,她沉聲吩咐,
“加快速度。”
鬼客應了一聲,加速往族地趕回去。
——
北澤森林深處,萬木爭榮,鬱鬱蔥蔥,蔓蔓日茂,生機盎然。
按理說這方好水土改養活這無數奇珍異草,蟲魚走獸,但這方地界卻無一走獸生靈的氣息,連蟲鳴都無,安靜的隻剩下葉落的聲音。
因是鶴蘭族的領地,草木妖強族,無走獸敢在此處安家。
沿著花木分道的小徑直走,便可見一株巨大的鶴望蘭搖曳在半空中。
龐大的鶴望蘭枝幹上隻綻開一朵花,形狀如白鳥,燦若雲錦,奇異多姿,鶴蘭族的族地入口隱藏在花鳥的口中。
此刻,恍若人間仙境一方美景淪為人間地獄,巨大的鶴望蘭光華流轉,一道強勁的結界升起,護佑著族地,方圓幾裏,黑霧彌散,所過之處,大地開裂,寸草不生。
它的身子輕輕顫抖著,身為族長,鶴蘭王自然能感知到護族鶴望蘭傳來的忌憚和恐懼的情緒。
那些毒瘴在侵蝕著它和結界!
“鶴蘭王,別再負隅頑抗了,喝下我的毒酒,就算以你的修為也抗不過三日。”
俊逸的青年搖著把折扇,笑眯眯開口道,正對著他的女子,不複往日的冷豔張揚,因中毒臉色泛白,唇色染上不詳的紫紅色。
鶴蘭王抹去唇角的血,踉蹌的站了起來:“卑鄙,無恥。”
青年也不惱,好脾氣地開口:“瑤華,若你和朝顏族一樣,願意投誠與我,尊我為主,我便留你和你全族一條性命如何?”他心情頗好,仿佛給了鶴蘭族一條絕佳的出路。
青年身後恭敬站著的女人,聽到青年的話,臉上浮現愧色,她身著白衣,樣貌清麗惹人憐愛,此刻低垂著頭,不敢去看對麵略顯頹勢的女子。
鶴蘭王扶起被傷了的幾位長老,長老們唇角帶著血色,神色凝重。
剛剛他們四人圍攻,卻哪裏料幾招之內就潦草落敗,那個青年修為不弱,特別是手中詭異的毒瘴之氣,不知吞噬可多少生靈血氣,凶戾厲害。
鶴蘭王麵若冰霜,冷道:“無憐,別妄想了。”
眼前的青年,生了一副好相貌,長眉入鬢,正是無息澤現任的族長,無憐。這些無息澤,出身髒汙得很,於是越發向往高等血統的妖族,各個揀了副好皮相。
可是,內裏還是藏汙納垢,手段齷齪,竟然卑鄙到給她下毒,還有朝顏族——
她目光銳利掃向對方正低頭不語的一位女子,她的好鄰居,枉她平日對其多加護佑,竟然背叛她,與無息澤為伍,將毒酒親手遞到她的嘴邊。
不可原諒!
鶴蘭王眼神冷厲,嗤聲:“本王沒有必要和你多費口舌”說罷,抬手就朝青年攻去,青年折扇一收,似是無奈笑了笑,飛身接下鶴蘭王的招式。
兩族相爭,向來強者決定勝敗,今日他若是能收服鶴蘭王,便是無息澤稱霸北澤的第一步,這般想著,無憐的神色更為興奮,手中毫不留情地轟了過去。
霎時間,妖力碰撞,鶴蘭族族地周圍山林全都被涅成灰粒。
一招試探,兩方都大抵摸清了對方的底子,鶴蘭王心下一沉,若不是中毒,區區無憐小賊怎麽可能是她的對手。
占了劣勢,無憐卻一臉輕鬆,無任何凝重之意,他慢悠悠地道:“瑤華,早點投降,少吃苦頭,你越催動妖元,毒素便越深入,瞧著怪讓人心疼的。”
千芳長老是個爆脾氣,她滿臉憤懣,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就要再次衝上去。
鶴蘭王拉住了她。
她不會是無憐的對手,闔族上下,隻有她才有一敵之力。
鶴蘭王攥緊了手中的白玉笛,心沉的像墜入深海的石頭,不知無憐從哪裏得到的毒瘴,竟然連鶴蘭族的護族結界都能侵蝕,如此一來,族人退避族地內也不能安全了。
可體內的毒素不斷侵蝕,她的妖元受損,恐怕隻有拚死一搏,才能有一絲贏的希望。
她不能輸,她的身後是族人。
鶴蘭王心中百轉,必要時,即便同歸於盡,也要護佑族人,她神色無比肅重,又想到什麽,臉色稍微好看了幾分。
好在妲婼已經成長起來,鶴蘭族要是沒有無憐這個威脅,靜養數十年,也能恢複強盛。
念及女兒,鶴蘭王軟了心腸,而後堅定了想法,抬頭,視死如歸的狠絕毫不掩飾地映在無憐的眼裏。
同歸於盡嗎?
那也得看他答不答應。
裝作突然想起了什麽的樣子,無憐臉露恍然,“瞧我,忘了什麽”,手中慢吞吞地拋出一物,一顆瑩潤白珠凝在半空中,滴溜溜地綻放著光華。
見到此物,鶴蘭王瞳孔一縮,睜大了眼睛。
這是……妲婼的結界珠!
“你……你怎麽會有這個珠子?”鶴蘭王的喉嚨發幹,啞著聲音問道。
看她失去了鎮定的神色,無憐臉上浮現得意的笑容:“你說呢?”
他笑得猖狂:“瑤華,歸順我,我帶你去見這顆珠子的主人,可好。”
鶴蘭王眼中蔓上紅血絲,她的臉沉入黑霧間,妖力在一瞬間了轉動,瘴氣頓時將她的手侵蝕了小部分血肉。
無憐看著她,誌得意滿,很快鶴蘭族……
唰——
一束藤鞭突兀出現在半空,珠子驟然被劫走。
誰!無憐臉一陰,朝來人看去,
妲婼分散瘴氣,一眾人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少族長!”
“是少族長!”
千芳長老臉露喜色,少族長沒被小人暗害,真是太好了。
“母親!”
妲婼繃緊了身子,站在鶴蘭王身前。
看著護在自己身前的女兒,鶴蘭王欣慰的笑了,隨即又冷下臉:“怎麽回來了!我不是叫你去南方嗎?!”
妲婼回頭:“是的母親,容我擅做決定,趕了回來”
“胡鬧!”
鶴蘭王催促:“快回族地結界中去,這裏的事情不用你管。”
妲婼輕輕偏頭:“母親,恕難從命。”
她是鶴蘭族的少族長,她不會,也不能退縮。
話落,她手中青笛化作一道利劍,強勢的如冬雷霹靂一往無前地朝無憐斬去。
無所畏懼!
無憐原本沒把這個小丫頭放在眼裏,空手接刃,劍上雷霆萬鈞的力量讓他沉身一滯,雙膝竟被逼的微微彎曲,手上抗下這一劍。
無憐心中大驚,
這丫頭.……
早就聽聞鶴蘭族少族長驚才絕豔,實力蠻橫,不曾想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力量。
他生起濃濃的忌憚。
無憐將手中的劍彈回,妲婼的身體在空中靈活地反空一點,穩穩立在了鶴蘭王身前。
“鶴蘭族的少族長,真是青出於藍,瑤華,可真是令人嫉妒呢。”無憐目光沉沉看著妲婼,嘴上讚賞著,眼裏卻含著冰。
不能順利了,鶴蘭王那女人有了後路,極可能和自己魚死網破,哼,那就再耐心等三日,三日後,鶴蘭族無王,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掀起什麽風浪,這般想著,無憐萌生退意。
鶴蘭王一把將妲婼護在身後,麵色冰冷的看著他。
“放心,我不會傷害她,三日,你的毒最多到三日就會發作,改了主意便來找我,我隨時恭候。”無憐搖著折扇,輕笑。
手中折扇一揮,飛沙走石,人便消失在原地。
石塊紛飛,妲婼下意識閃了身影,護在奈落身前,用鞭子砸開了甩過來的飛石。
此時的奈落脆弱不堪,真一記飛石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奈落停住原本想要躲閃的身軀,他漆黑的眼珠微轉,凝眸注視著眼前的人。
鶴蘭族的少族長,妲婼。
為什麽.……
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有想法隱隱冒頭,可太過荒謬.……
他一把將它按下。
敵人退卻,鶴蘭王壓力一鬆,抑住的一口血終究忍不住哇地吐了出來,頓時染紅了地麵。
“母親!”
妲婼驚呼扶住鶴蘭王倒地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