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三日,大雨。
奈落的臉上沒有血色,指尖發白,雨水打濕了全身,幾乎失去妖力的他久違的感受到了作為人類的寒冷和虛弱。
他的呼吸變得沉重,可是他的目光卻無比平靜,沒有惶恐,沒有氣急,甚至沒有狠厲。
他在等,那個女人給出的審判。
綠色的妖力在空中綻放耀眼光芒,盤旋成一條條靈蛇狀注入廳中盤腿閉眼打坐的人身上。
鬼客身上的傷終於好的差不多了。
妲婼輕呼一口氣,心下一鬆,收回妖力,鬼客身上綠光流轉,正在吸收轉化能量養傷。
一旁的小裕紅著眼眶,近三日,她總是在流淚,她問:“公主殿下,鬼客哥哥沒事了嗎?”
妲婼摸摸她的頭:“無礙了”
她看著麵前的小姑娘,思索著要將她安置在何處,於是她問:“你有何去處?是否和我們一道返回族地?”
小裕不安地揪住了她的裙擺,低聲怯怯道:“我沒有親人在此處了,母親和父親去遊醫,我也不知她在何處,而且……而且,我想去看看,穗子姑姑將來住的地方”
說著,她抬頭望向妲婼,小眼睛又是通紅。
妲婼拍拍她的腦袋:“如此,先回族地,之後我再同你一起去尋你母親”
小姑娘重重點了點頭。
鬼客睜開了眼,流轉的妖元漸漸平複下來。
妲婼連忙走過去:“可還好”
鬼客頷首,收起最後一絲妖元,“無事了”,他急身起來,護在妲婼身邊,問,“這幾日都為我療傷,耗費不少妖元,公主,您還好嗎?”
妲婼罷了罷手:“我無事,休養一段時日便可恢複。”
鬼客沉默點點頭,近年來,他從未受過這麽嚴重的傷,想到著,腦海中一個人影劃過,他瞟了一眼屋外:“公主,他如何處置?”
那個半妖辜負了小主子,該殺!
可小主子當下沒有殺了他,這讓鬼客心裏一沉,他隱隱感覺到那個半妖在小主子心中很是不同。鬼客的眸中結了霜一般寒涼,無論如何,他再也不會讓奈落再傷害小主子一分。
聽他提起奈落,妲婼臉一陰,轉頭看向外頭的瓢潑大雨,久久不發言語。
——
雨越下越大,雨水模糊了所有視線,豆大的雨珠打在傷口上生疼,恍惚間,有人站在屋簷下看他。
奈落的身上纏著綠色的藤蔓,瑩瑩發光,隻要他一動,藤蔓便縛的越緊,陷進他的皮肉裏洇出鮮紅的血,他被困在此處已經三日了。
除卻小裕剛開始恐懼厭憎的目光,到下雨後偶爾憐憫地望著他,整整三日,他不曾見過妲婼了。
奈落瞥過去,鬼客站在屋簷下,雨幕使得他無法看清鬼客的表情,隻覺那目光幽寒,殺意似刀,小裕躲在他的身後,揪著鬼客的衣擺,探出身子來看他。
看樣子傷好的很快,那個女人應該花了大代價才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幾乎修複好鬼客所有的傷。
正如同當初盡心為他醫治一般。
真是爛好的心腸。
榆木奈落稍微直起身子,身上的藤蔓察覺到他的動作,力量猛地縮緊,奈落悶哼一聲,眼前一黑,雨中傳來小裕驚懼的叫聲。
“鬼……鬼客哥哥……你看!”小裕瞪大了眼睛,神情驚恐,似是看到了十分可怕的事情,她抖著嗓子,小手揪緊了鬼客的衣擺。
鬼客自是看到了,他擰著眉,眼中的厭惡和蔑視毫不掩藏,眼前的奈落麵目猙獰異常,眼睛血紅,裸露可看到的皮膚蠕動著,隨即一張張慘厲的人臉和妖怪的麵容,爭先怒嚎悲鳴著想要衝破這副皮囊,十分可怖。
奈落的臉上浮現痛苦之色,他的靈魂被無數怨靈拉扯,妖元被妲婼抽出,他沒有半分壓製怨靈的辦法,隻能咬著牙硬抗,一旦失守,他的魂魄便會被分食。
正拉鋸間,一抹溫熱貼在他冰涼的額間,熟悉的馨香味道靠近,奈落一愣,來不及反應,溫暖強悍的力量注入身體,身上的怨靈如同耗子見了貓似的,四處逃竄,不再作亂。
這是低等邪魔對高等妖族本能的臣服和畏懼。
奈落蒼白著臉抬頭看向來人,妲婼立在雨中,雨水未近身就被結界化開,身上不曾沾染半分。
她垂眸看他,黑亮的眸子不含任何情緒。
他的臉蒼白的沒有一絲血氣,幾日血幾乎被放幹,妲婼將他身上的藤蔓解開,解開的一瞬,奈落的身子就仿佛失去了支撐被大雨擊打的直晃,他撐手穩住身體,抿著唇問她:“殿下,不殺我?”
妲婼不答,冷眼看著他,反問:“你奪木心,是為了淨化體內的殘魂?”
奈落輕扯嘴角,一聲不吭。
看著他身上殘留的猙獰麵容,渾身散發無比汙濁的氣息,妲婼厭惡的撇過頭。
“什麽髒的臭的都吃,奈落,你饑不擇食到這個地步了嗎。”
奈落低著頭,他微彎的身子將身前的一個小水窪遮住,沒有雨水的擾亂,他清晰從平靜下來的水窪裏看到自己狼狽淒慘的模樣。
他心頭陡然燃起一團怒焰,冷笑:“妲婼公主高高在上,自是和我不同。”
妲婼俯身,明亮的眸子望進他的靈魂深處,一字一句道:“說的對,我和你當然不同,我,隻相信自己的力量。”
急功近利的捷徑通向的是荒塚。
“你在自取滅亡”妲婼語氣淡淡。
吞噬的越多,愈加強大,但殘存的怨魂也隨之壯大,奪取的力量能夠使奈落變強,但無法提升他的靈魂,弱小的靈魂支配強大的軀殼,如同孩童抱樹愈發寸步難行,更要命的是,殘魂的強大會試圖吞噬他的魂魄,搶奪身體的主控權。
所以後期,奈落創造□□,除了增加己方實力,也有將殘魂剝離的意思,但新誕生的□□天然帶著一部分殘魂對他的怨恨,又怎會忠心呢?眾叛親離,是理所應當的結局。
奈落聞言一愣,他生來實力弱小,本能去吞噬掠奪其他妖族的力量吸收,慢慢強大起來。
相信自己的力量?哼,若是如此,他奈落早就喪生某位妖怪之口了,他這般想著,臉上也露出幾分譏笑之意。
妲婼的眼冷了下去,冷聲道:“我沒必要和你多費唇舌。”
奈落扯動嘴角,正準備說些什麽,不等他開口,身體驀得被一道巨力穿過,鑽心的疼痛湧向四肢百骸,四肢霎時間沒有知覺。
他緩慢低頭,一顆心髒被綠色的藤蔓從身體中挾出,在大雨中跳動,那是他的心髒,是他的致命弱點。
頭頂上方妲婼冷漠的聲音模模糊糊透過傾盆的大雨傳入他耳中:“半妖,做錯事是有代價的。”
奈落的眼中漸漸失去光芒,他感覺意識逐漸脫離身體,輕飄飄的,恍若柳絮,飄向一片極白的空中。
這就是死亡嗎?
意識恍惚間,似乎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飄來笛聲,笛聲緩緩,如泣如訴,直直地穿透他的心髒,而後猛然地,將他拉回人間。
奈落逐漸回複了意識,他的身體倒在地下,浸入在泥水裏,滿身的涼意,他將手放在心髒處,那裏像被無數樹根絞弄著,很疼。
他一時不能動彈不能言語,腦子僵硬地呆滯在這一時刻,思緒稍微的轉動都能牽扯鋪天蓋地的疼痛向他而來。
他隻能脫力的躺在泥水中,眼神失去焦距,似是已經失去氣息的死屍,魂魄□□地飄蕩在刮著刀刃的幽冥,每一刀都是深入骨髓的痛意。
鬼客捂住小裕的眼,低聲喚臉色不好看的妲婼:“殿下?”
妲婼冷著臉,沒在去看奈落一眼,轉身對著木屋後那顆巨大的靈芝,似是感應到穗子的離去,四周的靈光散盡,不複往日的光華。
妲婼眼中閃過一絲悲戚,但悲容轉瞬即逝,她正了正神色,欲將靈芝拔起帶回族地,可無論如何,都不能將靈芝挪動分毫。
它眷戀著這片土地,不願離去。
妲婼輕聲對它說:“這是穗子姑姑最後的願望了,我也會將她的靈骨帶回族地,你們依舊能在一起。”
“你會滿足她的遺願的,對嗎?”
靈芝巨大的身軀開始顫動,漫天的藍光簌簌落下,似乎下了一場悲鳴的雪,幽藍的靈光從它根部閃現,迅速蔓延直至包裹住它的全身,倏而化為一道藍光落入妲婼的手中。
妲婼小心捧著手上小巧玲瓏的靈芝,將他與穗子的靈骨放在一處,靈芝依偎地靠近靈骨,傘蓋微微摩挲著,似是在朝穗子打著招呼。
“走吧”
妲婼再深深地看了一眼木屋,不再停留,轉身離去。
——
北倉城,城內一座富麗的府院。
伊藤家的小公子高燒不止,差點沒能挺過來。
忠心的老仆日日夜夜在榻前服侍,求神拜佛,終一日,小公子的眼皮顫動,醒了過來。
清晨,仆從推開房門,魚貫而入,手上捧著洗漱的盆缽和早膳,服侍早起的郎君。
病了的小公子臉色蒼白,不複往日的元氣精神。一旁的老仆看著這樣的公子心疼不已。
那日郎君一身狼狽,神色驚懼地回到家中,此後便是一場差點要了命的大病好不容易醒來了,卻對那日經曆閉口不言,隻經常失魂了一般盯著一顆珠子,呆坐一整天。
怎麽好好的孩子被折磨成了這樣。
老仆抹了抹眼角的淚花。
伊藤走神地攪著碗裏的粥,手上不自覺的摩挲著白色珠子。片刻,他似是堅定了什麽,抬眼吩咐:“昌伯,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昌伯眼中迸出喜意:“郎君也該出去走走了……郎君是要往何處去啊?”
“去尋夜姬小姐。”
伊藤沒有了猶豫和遲疑,這顆夜姬小姐贈的珠子,將他從樹妖口中救出,就算夜姬小姐身世有異,可她從未害他,甚至保護了他。
夜姬小姐……夜姬小姐是個很好的人,他不應該懷疑和猜忌的。
這般想著,伊藤霍然起身,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了。
昌伯的嘴角一滯,歎了一口氣:“郎君,夜姬小姐,應是離開北倉城了。”
“什麽”
伊藤愣住,急急追問:“你怎知是離開了萬一是遇到危險了……不行!我要去找她!”
他扭頭衝出房門,未好全的身體虛弱,腳步一個虛浮,差點跌倒在地,昌伯及時扶住了自家郎君:“我的郎君喲,你病還未大好,切莫太過激動,”他語氣一歎,又無奈道:“夜姬小姐府上人去樓空,您去了也找不到她啊。”
“不,我要去看看”小公子的眼眸堅定明亮。
正拉扯間,一位奴仆驚呼出口,顫抖著手指著天邊。
小公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瞬間神情驚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