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少年獨孤,顧伯舍計殺殘劍(五)
隨著天邊的最後一抹霞光逝去,天地又陷入無盡的黑暗。雨後濕潤的空氣很冷,再由狂風刮起狠狠拍打在臉上,如同一柄柄鋒利的刀片剃人肌骨。
少年的背影纖瘦挺拔,腳下是殘劍的屍體,頭頂為乾坤,淡棕色的長發半遮掩住道袍上的血漬,看不出一絲仙風道骨的模樣,尤其是他那雙泛著幽藍色光芒的雙眼,更攝人心魄。
他走上前,緩緩吐道:“獨孤氏特應劍閣道運之爭,前來試劍!”
“獨孤氏?”
趙二失聲,他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塵封多年的記憶和吹麵而來的狂風一樣,令他的心劇烈顫抖。
“風。”
少年輕斥,人已飛出,鋒利的劍刃削入他的手掌,血液順著劍刃滴落。這劍並非砍他,而是砍向許瀟的女兒,歐陽朵兒。那劍客眼見殘劍身死道消,倒不遲疑,下意識就砍出了這一劍,但卻被少年緊緊握住。
劍客臉色漲紅,更使出了全身力量,可再難晃動長劍絲毫。那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消瘦少年,在他看來卻是一座愈發跨越的高山!
“破。”
少年另一隻手猛地點出,正中劍客天門穴,一道藍色光柱讓黑夜短時間變得明亮起來。劍客應聲倒地,死不瞑目。不等眾人回過神來,少年化作殘影,接連數指點出,指斃四周數名劍客。
那些人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拔劍。
在以往歲月裏無往不利的劍閣,今日卻踢到了最硬的鐵板!
“狂風!”
少年接著怒喝,身子躍起,抬掌便朝趙二狠狠拍下。趙二倒抽一口冷氣,五人同時出手,淩厲劍氣如同匹煉,凶猛地掃向少年單薄的身軀,此時他們不得不拚死一搏。
可是,他們所有人的劍都落了空。
少年並沒有接劍,騙了他們。
他能靠著偷襲輕鬆殺死殘劍,但卻絕沒有那麽容易,打死五個都會使幾式劍神訣的假道仙人。
少年忽然出現在郭青陽身前,決然道:“準備好麵臨死亡了嗎?”
郭青陽臉色驚變,下意識抓向佩劍,但手中空空。
“是在找這個?”
少年抬手亮出一把劍道:“給你!”
長劍穿胸,血液噴湧,郭青陽直挺挺栽倒,就此死去。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的心都不由得抖了一抖,有人意外,有人讚歎,亦有人深深恐懼。
少年呼出一口濁氣,冷冷道:“殘劍滅我獨孤氏,我亦滅殺與他有關的所有人,但禍不及所有,你們都走吧。”
其餘劍客如釋重負。
趙二問道:“當真?”
強大如他,此時也萌生退意。
少年麵不改色道:“獨孤氏一言既出,絕無反悔。”
“走!”
五名紫衣仙人同時出聲,徑直掠入黑暗,身後,眾劍客亦緊步相隨,匆忙逃遁。臨走時,倒也沒有誰有那個膽子,不識時務地去撿殘劍的屍首。所以,少年果真沒有阻攔他們。
少年伸手一探,小道塔落在手中,他並沒有貪戀這件寶貝,而是輕輕放在桌上,對歐陽夢龍道:“獨孤氏與歐陽氏的情分,就到這裏吧,而且當年種種與晚輩無關。”
歐陽夢龍神色複雜,抱拳道:“多謝。”
少年整了整道袍,忽地就跪了下去,緩緩磕了三個響頭道:“情分已還,可今日若我不來,前輩也不會死在那些宵小手中,所以救命之恩萬萬不敢說還上了。”
“晚輩身無長物,隻得以此。”
歐陽夢龍一怔:“你都知道?”
少年點頭道:“兩百七十年前汀蘭山莊遭逢大劫,歐陽氏中隻有前輩還念得情分,隻身一人救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說著,少年又狠狠磕了一個頭。
歐陽夢龍正醉,被少年的話勾起種種往事,不禁捶足頓胸,涕然淚下,心道:吾少時成名,十歲入天仙,百歲登大羅,本該乘風同雲起!卻貪杯好酌,以至愛妻枉死眼前而無可奈何;待到中年,誌氣更是全無半分,又逢雨夜失摯友,到此時,卻由一小輩搭救,歐陽啊歐陽,這就是你要的放蕩不羈嗎?
心中話雖萬千,但卻無人可言,歐陽夢龍揮了揮手,微微哽咽道:“我是長輩,你既稱我是長輩,那就是我應該做的,你不必如此。”
少年猶豫了片刻,說道:“晚輩告退。”
歐陽夢龍點頭。
“孟爺爺,走吧。”
少年喊了一聲。
該還的還了,該做的卻還沒有做完。
兩人與那青牛亦消失在一片夜色中。
“少年殘劍怒殺歐陽,救家族於存亡之際,他的前半生可歌可泣,非常值得讓人心念神往,傾佩不已。”
秦王陳十一長歎一聲,其實他活得並不久,但從小就聽過父親講過劍閣中的種種往事,種種殺人事,種種熱血事。
顧何深以為然,因為秦王隻是聽說過殘劍的事,而他年輕時卻是真正地見過少年殘劍!他也忍不住唏噓道:“當一個人的德行不足以承載起他的力量,災禍便不遠了。”
可這個少年不止力量強大,道心更堅。
“他離去的方向……”
寧箋南皺了皺眉。
顧何點頭道:“他是去殺人了。”
寧箋南問:“殺劍閣的人?”
顧何道:“這裏人多,一旦動手免不了殃及池魚,劍閣的人還是被他騙了。”
陳十一跟著說道:“但也不怪他們。”
顧何點頭解釋道:“人在將要死的時候就會變得很蠢,很蠢,隻有當他真正不得不死,彌留之際,才會再複清明。”
夜已深,眾人紛紛與許瀟告別,這場婚事到最後隻能不了了之。而本該大顯神威的劍閣,卻被半路殺出的少年大挫鋒芒,落荒而逃。
一切都歸為平靜。
除了顧何。
因為他此時一點也不平靜。
顧何並沒有急著走,他想先征詢一個人的意見。他斜靠在椅子上,緩緩從衣袖裏撚出一小撮茶葉,揮手撒在早已冰涼的茶壺中,雙眸也變得冷冽。
“早就該走的。”
他喃喃道。
如果他去取劍匣時就帶著少年一起,接下來的麻煩就不會和他有半點關係。
但可惜啊,也許這就是宿命吧。
寧箋南見到顧何神色,隻道對方在擔心那少年,便輕聲寬慰道:“慢慢找總能找到的,臨安城就這麽大點地方,多留幾天也不礙事。”
顧何的手指在茶杯上久久摩挲,目光從未離開一個人,他忽然拔高了聲音,冷冷道:“年輕時殺了好多人,總覺得殺孽太重,時常懊惱,所以後來慢慢地就舍了刀劍,也不喝酒了。”
陳十一抬頭問:“現在呢?”
顧何深吸一口氣,說道:“現在也不喝酒,隻是終不年輕。曾經以為的殺孽,現在想想也就那一回事。所以,本將最後再給陳國,給陳永也給你一個機會,可千萬別不識好歹。”
眾人都聽到了兩人劍拔弩張的對話,皆麵色凝重,不知這兩人又有什麽恩怨。
陳十一身後的三丈三已不見蹤影,他忽然站起身來,看著這個一掌打死自己弟弟的男子,他發現自己看不透這個人,所以心裏其實並沒有底。
“再會。”
陳十一突然說道。
顧何哼了一聲,隨即抓起茶壺,閃身掠回馬車中,又喊道:“寧將軍,不走麽?”
寧箋南猶豫片刻,終究還是上了馬車。
她問顧何:“你臉色不太好?”
“城裏沒人了。”
顧何說道。
“沒人?本將軍不是人?”
寧箋南不明白顧何的意思,剛剛她還看見有一大堆呢,隻不過還不等顧何接著解釋,她就回過神來。
“你是說,沒有凡人?”
顧何掀開車簾,急道:“馬蹄聲,數之不盡的馬蹄聲,就在城外,他們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趕來,走不掉了,都走不掉了。”
“螻蟻食象——好大的手筆!”
寧箋南心中不由得緊張起來,她大概聽懂了顧何的話,但是她卻沒有聽到任何動靜,空蕩蕩的街道上什麽都沒有。
但的的確確,城內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一人。
她忽然拔出七月,一刀斬出,刀勁以摧枯拉朽之勢斬出一道溝壑,響聲驚天動地。但並沒有聽到任何一人的驚叫。這一刀也印證了顧何的話。
突然,她皺了皺眉。
前方有一個人。
獨臂老人亦看見了這無比驚豔的一刀,白潼的殺生,他自然無比熟悉,忍不住發出喟歎:“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寧箋南無心與對方糾纏,隨口便罵他:“高你奶奶,閃一邊去。”說完,她胡亂砍出一刀,馬車在一陣灰塵中遠去,獨留下老人哭笑不得。
“血瞳?梵天,赤離山大戰,原來是那位,看來天道還是站在仙這一邊啊!”
老人又喃喃輕歎,目光中竟帶著兩分惋惜。
……
臨安城西街。
三十七條足有千餘丈長的街道縱橫交錯。
這裏是臨安城富商的聚集地,高樓林立,河流蜿蜒,水聲潺潺,天下未春此地已春,一片生機盎然之景。
但此時,卻有數十支軍旗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透出無盡的肅殺。
那些旗幟上都隻有一個字——“秦”。
三個中年文士站在高樓。
“劍閣無禮僭越,竟於皇城禦劍,踐踏吾皇威嚴,折辱我輩脊骨;仙盟無道無情,不遵法度,枉殺萬千黎民,實乃天怒人怨,人神共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