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追查問秋堂，顧何傳道寧箋南（六）
臨安城的天氣從來都讓人捉摸不透，昨夜還是群星璀璨，可當送走了那殘月之後，長空並沒有等來朝陽的霞光。烏雲蓋頂，兀立的危峰好似撐起了蒼穹，暗黃色昏暗的天空讓人沉悶地透不過氣來，要下雨了。
寧箋南不喜歡雨，甚至還能說一句憎惡。
記憶中，每次下雨時她都會遇見很多不好的事。可就在她歎息一聲的功夫，雨已經瓢潑而落，打濕她的衣襟，在池塘中擊起陣陣漣漪。不等那陣陣漣漪散去，幾處更大的水波便陸續出現在池塘中，她的修為並不低，但還做不到步日月無影的境界，輕如浮萍尚需要弱水的寄托，更何況她百十來斤的身子。
池塘中央的涼亭裏麵，程渡不耐煩地嘖了聲，可當他看見來人是寧箋南後便立即舒展開眉頭，點頭微笑道：“寧將軍！”
寧箋南腳尖一點，隨口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了。她一手搭在欄杆上，背靠在亭柱靜靜聆聽著雨水飄打萬物的聲音，過了許久才說：“池塘裏沒有魚，你釣不起來的。”
程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從來都不是喜歡釣魚的人，隻不過是找個好一點的理由能坐在這裏罷了，他抬頭問道：“算起來，咱們認識也有幾十個年頭了吧？”
寧箋南回道：“七十年！那時候我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老奶奶。”
六十歲的老奶奶！若是一個凡人的確很老，但如果是個金仙境的修士，那就太年輕了，年輕到讓人發指。程渡每每想到此處便暗自咂舌，他守護了許家那麽漫長的歲月，那可是七界中最有底蘊的仙門！天賦絕倫者何其之多？可是一旦拿到對方麵前就黯然失色了，提鞋都不配。難怪，難怪啊……他搖了搖頭，將腦海中亂七八糟的事通通甩掉，而是又專心致誌地望著波瀾起伏地水麵。
不知過了多久，雨越下越大，程渡忽然鬆開了自己蒼老的雙手，靠坐在柱子上，任由那魚竿隨水遠去，就好像鬆開了自己的人生，唏噓道：“老朽年輕時造下殺孽太重，後來幸得李大人點化，才偷來一命來垂釣荷塘，沒想到一晃眼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寧箋南皺了皺濃密的長眉，不悅道：“殺孽？”
程渡深吸一口氣，長長歎息：“對！殺孽，很多人。”
“那你應該感到慶幸。”寧箋南聲音驀地冷下去一截。
“如何說？”程渡不解。
寧箋南一把抽出長刀，嚓嚓作響，很鋒利，她的刀一向都是鋒利的。她並沒有開口解釋，但是態度已經很明確。仙也好，人也罷，律法無情！她或許打不過程渡，但麵對陳國這等龐然大物，可不是誰都有梵天塔。
隻是下一瞬她就收起了刀，她不是來發神經地，她問道：“怎麽沒有看見許前輩？還有櫻兒那丫頭，她還太小，成親的話實在太早了些。”
程渡不置可否，仙人仙人，說到底也要先是一個人，再然後才是仙，其中自然也有許多灰暗。許家與歐陽家的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而且這些事太麻煩，沒有他釣魚清淨，清淨到他的魚簍中一條魚都沒有……
見對方不答，寧箋南也不在意，而是問起了別的，她挑眉說：“那天夜裏我被三丈三追殺，是顧何救了我一命，如果沒有他我可能已經死了。修士間的恩怨一直都是你們仙盟處理，我覺得，你們應該給我一個交代，給陳國一個說法。”
陳國推翻前朝是得到了仙盟的支持，那時候眾神降世，陳皇的軍隊幾乎以推枯拉朽之勢取得了勝利。自然而然，在勝利後劃分權力時仙盟得到了更多，其中之一——人族不得對仙進行審判！仙與人之間的區別並不是境界，就好像魔界並不是都是魔族，仙界也有種種大妖，幽冥黃泉尚存活人。
寧箋南是金仙不錯，但她先是一個女人，一個險些被三丈三擒住的女人，不敢想象若那日顧何沒有來，她將是如何的結局……然後她才是陳國的大將軍，最後才是一個仙。
程渡微微一愣，雖然寧箋南的語氣很平和，但他能感受到對方詰問下的怒意，他使勁兒地摳了摳頭皮，很麻煩，麻煩得很，一個不好他就得背鍋……往小了說，因為他的不作為，挑起仙盟與陳國的矛盾，往大了說，仙盟草菅人命，縱容修士謀害凡人。
哪怕寧箋南根本就不是凡人。
“寧將軍，您也別為難在下啊！我又不管事兒，我和馮旭老頭一樣，出走仙盟很多年了都，您老就高抬貴手唄？”
程渡欲哭無淚，寧箋南他惹不起，或者說陳國他惹不起，忽然，他想起了另一個人，連忙指著屋子內的顧何說道：“那個，仙盟大佬，你找他！”
寧箋南拍了拍腰間的刀，下達了最後的通牒：
“我從來都不喜歡開玩笑，這一點你們應該是知道的，所以，三天內我要看見三丈三的屍體。陳國雖小尚帶甲百萬，人族勢弱亦赤膽忠心，血濺蒼穹與否，皆係一念之間！玉石俱焚不是我想看見，但並非……不可。”
程渡屏息凝神：“寧將軍當真要如此，仙盟的強大，寧將軍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寧箋南緊握刀柄，她向來不懼威脅，而是冷冷道：“許氏的強大，亦略有耳聞！”
但是還不至於能奈陳國如何，滅不了仙盟，滅一個許家歐陽家什麽的，還不至於讓陳國傷經動骨。
她在許湘麵前自稱晚輩，與許櫻更是相識許久，但這些決不能讓她動搖自己的道心。既然來了許府，身為陳國大將軍，她就該說一些作為陳國將軍該說的話，而且她相信，許家懂得取舍。
程渡一時間竟難以回答，雙眼中凶光一閃而逝，他皺緊了眉頭，諸如三丈三那等的絕頂大羅，想要誅殺實在太難。
但他能怎樣？莫不成真要為離開很多年的仙盟與陳國大將軍較真？更何況，對方與他說這些，其實更多的也隻是表明態度，他活了那麽久，自然明白。最後，他隻能含糊道：“既然寧將軍有令，我也隻能……盡力而為！”
……
顧何在窗邊看了許久，如果不是程渡眼中的凶光乍現，他或許還能再看下去，因為這時的寧箋南很有一股子威風勁兒。
他收起了仙草，隨即便慢吞吞地走出房門，珍珠般大小的雨滴從他的衣衫上滑落，不敢冒犯他的威嚴。
“我要走了，你不來送一送？”
他遠遠喊著，聲音一如既往地滄桑。
話音剛落，寧箋南已經站在他的身前，點頭道：“好。”
顧何順著池塘邊上的青草慢走，一邊連連點頭讚歎：“好池塘，好池塘！”
程渡下意識就問：“好池塘？如何就好？”
顧何眯了眯眼睛，低聲道：“這池塘雖小，但卻能埋屍體，能埋屍體的池塘，那自然是好了。”
程渡臉色一沉，再不敢作答。
穿過竹林，兩人一直走到許府大門，顧何才忽然開口說：“很有勇氣。”
寧箋南跟上去問：“什麽？”
“程渡不比馮旭弱多少，而且他和馮旭不一樣，他年輕時的名聲都是靠殺出來的。”
寧箋南努嘴，委屈道：“被追殺的又不是你，你自然不生氣！還不讓我說兩聲了？”
兩人正說著，忽然看見街道深處駛來一輛馬車，不過須臾，神色匆忙的許湘便從馬車裏跳了下來，問道：“前輩急著要走？不多留兩日？”
顧何攏起衣袖淡淡道：“某人說請我喝酒啊，但似乎吝嗇銀子，不太舍得！”
寧箋南白了他一眼。她走上前去，選擇性將剛剛與程渡的不愉快忘了，而是說道：“櫻妹還太小了，這麽急著成家，會不會……”
許湘似乎事先就知道寧箋南會有此一問，他打斷了寧箋南的話：“這是陛下的旨意，同樣，也是仙盟的意思。”
聯姻？
寧箋南幾乎一瞬間就想到了這個詞！但是，許家不也是仙盟的人嗎？聯了個寂寞？
她睜著一雙眼睛，不明所以。
而許湘也是無奈苦笑，說道：“哎，或許，他們都有自己的考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