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小將軍雙刀出鞘,竊茶壺再結良緣(三)
顧何放鬆地撐了個懶腰,炙熱的血液在體內激蕩,將他的困倦掃去,他昨夜與寧箋南分別後隻在一堆幹柴垛中眯了一個時辰。
如果不是為了拿回七月寒淵,他此時恐怕還坐在馬車中悠哉吃茶,時而吹吹清風,時而取出筆墨描繪旅途上所見之風景。
人到晚年,不外如是。
可這些都隻是他獨自的癡想,他生命的每一個片段都充滿了刀光和劍影,死亡與殺戮。他隻能拖著將死之軀繼續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中默默咳嗽,忍受向他撲麵而來的一切。
“戴上麵具。”
顧何將另一個麵具拋給了沐雨均,似乎隻要這樣那些人便認不出他們。
沐雨均喜不自勝,拿著麵具在自己臉上來回比對,就像拿到了糖果的小孩。
事實上少年的確很小,以他的閱曆和修為來說,他也就剛到了凡人的十六歲。人生路還長,還有屬於他的緣分在等待著他。
“大人,你的麵具就沒我這個可愛哦,你那是鬼麵具,而我這個是兔子麵具!”少年笑吟吟地說道,然後伸出兩根手指頭跑到顧何的馬前比劃著:“有白絨絨耳朵那種。”
顧何一臉寵溺地問道:“那你的這個有耳朵嗎?”
少年搖了搖頭:“沒有……不過我見過兔耳朵,毛絨絨捏起來可舒服了!”
“比那丫頭的小手還舒服?”
“大人……你正經些!”
顧何騎馬朝街道深處緩緩走去,他的背影很挺拔,像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隻是遠遠望去,他整個人如同鑲嵌在這一片色彩單調的街道中,讓他的長發更顯銀白。
輕風環繞著他落寞的身影,與他依依惜別,似乎這一去,便再無法回頭。遠處的聲音越來越小,但是隱隱約約卻能聽見顧何在同少年說笑:“八錢,好名字啊。”
少年正在係繩子的手忽然頓住,笑容驀地僵硬起來,怎麽又是八錢啊……
紅日初升,薄霧朦朧,淡金色冷輝撒在道兩旁的梨花樹上,花香醉人,大雪尚在昨日,臨安城仍被一股刺骨的寒冷籠罩。
顧何沒有去皇宮,在傷勢沒有穩定前他不想和任何人動手,他現在就好像一隻沒有獠牙的猛虎,光有威風可嚇不住饑渴無比的百獸。
噠噠的馬蹄聲在安王府邸前停了下來。之前門庭若市的安王府此時哪怕一聲鳥叫都聽不見,天地一片死寂。自安王死後,過路的行人便少了許多,而昨天從府中又抬出了一具具蓋著白布的屍體,空蕩蕩街上隻有一排排屋簷下無風自搖的燈籠,顯得詭異無比。
“在外麵等我。”
顧何將沐雨均叫住,他不想讓少年想起前天夜裏的事,但又怕少年多疑,又道:“我要作法。”
其實他的擔心很多餘,以沐雨均的腦子是萬萬想不到那裏去的!果不其然,隻見沐雨均拍了拍胸脯脫口而出:“大人快去快回,我替你守著!”
顧何點頭,用劍柄輕輕推開門,卻聽風聲呼嘯,狂風驟來,直吹得馬兒站立不穩,他低聲喝道:“定!”
狂風應聲而停,就連四周搖曳的燈籠也當即止住。
顧何眼角的餘光瞥向屋內,裏麵有一隻很可愛的小貓,可他不想驚擾,便開始默默捏動術法。厚重的馬蹄聲響起,或踏上橋梁,或穿過回廊,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的和諧。
直到一股清風拂來。
風擾亂了顧何的鬢發,衣擺蓋過道旁的荒草,肉眼可見,從他的身軀內飄出了另一個一模一樣的他!就像一隻被風吹起來的紙鳶……那人披散著滿頭烏發,手中虛幻的寒淵劍影逐漸消散,然後緩緩飄落在一個秋千上,雙手抓住細繩。
沒有人推動,可秋千卻悠悠蕩了起來!
而且越蕩越高……
“哥哥,飛咯飛咯!”
“哥哥哥哥,我們會永遠這麽開心嗎?你會一直陪著小安嗎?”
“會的,因為你永遠都是哥哥的小安啊。”
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四周。
藏在屋子內的人不禁渾身發麻,身上起了一層層的雞皮疙瘩,就像背後爬了無數隻螞蟻。第一次,她肯定自己見鬼了!而且這也是她第一次害怕鬼。
因為秋千上的“顧何”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衣小童。
緊接著,又一道人影從顧何體內走出,踏著荷塘上的走廊去了那間小亭子中坐下,逐漸幻化成了陳永的模樣。
陳永在茶杯中倒了一杯水,歎了口氣道:“大軍不日就要攻破淮陽,小安一個人在家好好的,不要再讓父親母親擔心了。”
石凳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模樣青澀的少年,嘟囔道:“攻破淮陽,攻破淮陽!父親心裏隻有這一個願望嗎?劍神不作為,仙盟非善類,我們何需做他人手中的刀?”
陳永皺眉:“小安!”
青澀少年一把掀飛茶壺,奪路而逃……
畫麵轉動。
喪幡掛滿府邸,陳安跪在青石板上,如泉湧的淚珠逐漸打濕他的衣襟。
“活了不到兩萬年的大羅仙境,你到底為了什麽?為了什麽!皇位與權力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父親,你能不能告訴我……”
少年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可是這一次卻並沒有人來回答他。
畫麵再轉。
又是一道人影走出,這次的陳永已經穿著龍袍,消瘦的麵頰再也不複年少時的俊朗,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
他無力地癱坐在地,捂著胸口咳嗽不止,嘴角的血液止不住地流出,露出淒慘無比的苦笑:“小安,近來可有想念為兄啊?”
忽然出現的陳安拳頭握得很緊,口中的話是從牙中狠狠擠出來的。
“書院也太過無禮!他將我們當成了什麽?轂中的玩物嗎?”
“和書院沒關係,鎮壓叛亂罷了。”
“哪來的叛亂,他們才是真正的逆臣!總有一天,必殺光他們!”
陳安一直聲嘶力竭地怒吼,就好像他才是陳國的皇帝,而陳永從始至終都微笑著默默看他,時不時輕輕說上一句。
到最後,陳永揉了揉陳安的腦袋,後者心中所有的不平就都說不出了,隻在夜中對著嗆鼻的煙霧,一次又一次地給哥哥熬藥。
……
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尚未綻放的荷花隻能在秋風的淫威下瑟瑟發抖,然後被突如而來的天劫無情擊碎,與那透骨的涼意一同融入滾滾江潮。
陳安一襲長衫立於橋頭,此時的他已經褪去了青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穩重。他雙手環抱依靠在柱子上,望著跪在地麵的人:“所以那兩柄兵器,真的有誅殺道者的力量?”
那人緩緩抬起頭,卻是一個臉頰幹瘦的中年人,他說道:“數萬年來,梵天仙獄鎮壓了人間界半數以上罪惡滔天的妖魔,鍛造這兩柄神兵的人曾與劍神鬥至兩千招外,其仙獄司顧何來曆更是神秘。”
“那麽,這一切都是可能的了?”
陳安眯了眯眼睛,神色看起來似乎很淡然,可是微微顫抖的右手已經出賣了他的內心。
中年人點頭繼續道:“從寒淵劍中的提取出的煉金技術已有幾分成熟,弑神——也許就在明天!”
“也許嗎……”
陳安伸手接住雨水,他此刻的神色又顯得猶豫不決,因為他每當強迫自己下定決心,就會感覺到一股死亡氣息襲來。
他厲聲道:“我不要也許,我要一定!”
……
顧何呼出一口濁氣,大手一揮,飄蕩秋千逐漸停下,茶壺水幹,被雨水打濕的地麵變得幹燥,就連荷塘中原本枯萎的荷花也重新變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樣。
所有幻象消失地幹幹淨淨。
“看夠了就出來吧。”
他透過門窗望著屋內的人。
對於她會來安王府邸,其實顧何早該想到的,因為對於一個刀客來說,刀的吸引力一定要比劍大很多。
寧箋南這時才猛地回過神來,翻身從窗戶中跳出,揮了揮手:“我的茶壺,拿來!”
“魂遊仙術,想學嗎?”顧何微微一笑,雖然戴著麵具,對方並不能看見他的笑容。
“想!”沒有任何遲疑,寧箋南的腦袋如小雞啄米般點著。
剛剛對方施展的神通簡直駭人聽聞!哪怕是在那個瘋女人那裏,她也從未見過。
“剛剛的中年人你有沒有見過?如果七月真在他那裏,找到後我送給你啊。”
他凝視著寧箋南的眼睛,其實不隻是七月,還有寒淵,以及他的一切。
見到寧箋南又想說話,顧何搶先一步說道:“我時間不多了,以你的天賦或許隻需要十年,甚至更短。”
“到那時,我也能安心離去。”
“離去?”寧箋南覺得眼前這人瞬間蒼老了不少,她皺眉問道:“那你要去哪兒?仙界?還是……”
“通俗一點來講就是——死!”
寧箋南沉默了,因為死亡這兩個字距離她太過遙遠,她如今不過百歲出頭就已經是金仙巔峰,成就大羅之上隻是時間問題。所以不出意外,她至少能活五六十萬年。
她的神色忽然露出隱隱的悲痛,人之將死,似在同情他。
顧何有被對方的表情嚇到,便說:“你也不必在意……”
“那在你死之前,能不能將你的劍給我?”寧箋南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顧何臉色鐵青。
先不說這個!
他望著寧箋南手中的一冊書卷,挑了挑眉:“安王的東西?”
寧箋南很自信道:“陳國內,所有人的家我都可以抄!”
說著,她便當著顧何的麵將其打開,一點也沒有想要征詢陳永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