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陳玄石帶刀攔路,術數三算出重圍(四)
就在危急時刻,一隻被雪凍得通紅的手掌突然從車頂上伸了下來,那枚堅硬的石子兒被人夾在兩指間,然後又見其輕輕一揉,瞬間化為齏粉隨風消散。
等到一陣輕微的酒嗝聲停下,馬車頂上才傳來歐陽夢龍的醉音:“忘了說,如今此處可謂是龍潭虎穴,神鬼皆避,你怎麽問都不問就闖了進來?”
“我隻讓你來,可沒讓你進這山穀,在外麵等著,吹吹風,喝喝酒,豈不美哉?”
顧何並不在意,而且反問他:“你不也進來了嗎?”
歐陽夢龍又飲了口酒,卻聽撲通一聲,他忽地從車頂滾落在地上,擺成了一個“大”字,思付了許久,眼睛不停閃著淚花:“我本就是該死之人,自然不怕。”
茶水從顧何舌尖滑過,很苦,哪怕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苦,但依舊還是苦,他吧唧吧唧嘴:“其實,死亡才是真正的大解脫!”
眾人都默默聽著馬車處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卻是沒有一人敢輕看他們,單手兩指就從容地接下了蘇半塵的攻擊,那可絕非籍籍無名之輩!
蘇半塵身邊的四個小童如今隻剩下了兩個,那頂血紅的轎子也不知丟在了何處,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歐陽夢龍,雙眼中露出精光:“厲害!”
“不不不,你要比我厲害,我這微末道行淺顯得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說到最後幾個字時,歐陽夢龍下意識看向一個發須皆白的老人。
穿著紫袍金帶的白老太爺正端坐於上位,雖白發蒼顏,但卻不怒自威。其座下左右各點著七盞長明燈,十二個衣著華貴的男女陪侍,隻是臉上的神色各異,沒有老人家那般泰然自若。
如今整個陳國治下道果僅存的高修並不多,因為拖庇於皇室並非修行者心中向往,但雙刀將白潼卻算一個,曾經也陳國的繁榮添磚加瓦,修為深不可測。
不過這都是往事,白潼已經老了,很老,而且還時常精神恍惚。
大抵世上的一切都會有遲暮的那天,最後或被人記住,或被人遺忘。
這不,眾人此時就隻見白潼張著嘴,手腕顫抖,目瞪口呆地望向白逍,知情人曉得他是在看孫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看見了惡鬼,正犯病。
“太爺?”捧著暖爐的小童輕輕喚了聲。
白潼並未理他,而且手腕抖得更厲害,小童一連喚了三聲,白潼才猛地一怔,回過魂來,兀自抹了抹眼角的淚。
人一旦老去便容易傷感,因為他們看見的不是觸摸不著的未來,而是萬般不舍的曾經。
“娘!”白逍終在人群中看見東方佑容。
沐雨均伸手將白逍提在身前,說道:“這裏危險,你先過去吧。”
白逍點頭答謝,然後便朝著東方佑容快速奔去,一頭紮進了對方懷裏,緊緊抱著不願撒手。他心中可遠沒有臉上表現的那麽平靜,雖剛開始還問顧何為什麽要來,可上馬車最快的人也是他。
“爹。”白逍又朝著一中年男子淺淺喊了一句,對方隻微微點頭,示意讓他放心。
而東方佑容則來回撫摸著白逍的頭,憐惜無比,又朝顧何投以感激的目光。她能一路走到這裏,自然明白這有多不容易,更何況對方還帶著一個孩子,以及一個傷員。
沒有人說話,雪逐漸停下,四周頓時歸為死寂,靜到眾人能聽見清風微微吹動樹葉,再有就是顧何的喝茶聲。
這是一片古戰場,萬年前陳國大軍曾於此處和前朝的兵馬決戰。萬年過去,滄海變作桑田,原本的一馬平川也終究化成了山穀,僅留下這不過一傾的平坦之地。
白潼摸了摸身旁的兩柄大刀,刀上鋒刃不再,坑坑窪窪的鐵鏽和他臉上的斑點一樣難看至極。
“老夫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原來從一開始便沒有機會。”白潼緩緩說道,很難想象到底是什麽樣的驚天變故,才能讓一個剛愎自用的老頑固說出這樣的話。
蘇半塵自然不可能接過白潼的話茬,可他又罵不出來,他隻在老道士那裏學了法術,沒學罵人,此時隻能冷哼兩聲,不做言語。
倒是角落裏一個少年抬起了亮晶晶的雙眸,嗆了白潼一句,他指了指那刀譏笑道:“有心謝罪,拔刀刎頸便可!若貪生畏死就不必說了。”正是之前那個騎馬的冷麵少年。
白潼慢再次歎息,白發人送黑發人,人間最痛之事莫過於此。
“萬年前老夫作為陳國將領,所犯最大的錯便是讓你們逃了,哪怕到了今天,老夫依然這麽認為。”
曾經有個人對他說:仇恨的種子一旦得到肥沃的土壤,終有一天它會成長為撐破蒼穹的巨樹。可他不僅犯了這個錯誤,而且還不止埋了一顆種子。而那東方老道道法淵源,則是種子需要的最肥沃土壤。
“其實你們不來,老夫壽元也就要沒了,最多活不過一年,卻是沒想到老夫這一年賤命,竟讓淮陽落得如今下場……”
“陳國之君,並非是人間界希望!景王的秩序是否還有人記得?”
“將軍,你可看見了嗎……”
“吾輩拚死守衛的疆土正飽受摧殘,您庇護的百姓因戰亂而流離,景王的秩序被踐踏,您的尊嚴,又該如何?”
白潼嘴裏一直說著,眾人皆不明所以,全當是他是因為喪子之痛已經瘋了!
沐雨均不解,望向顧何,隻見後者放下了手中茶壺,方才解釋道:“景王曾是人界共主,與十三位絕世高修一起給人間界定下了最初的秩序。”
沐雨均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問:“人界共主!十三位絕世高修?這又是多少年前的往事?”
顧何打了個哈欠,輕輕道:“十三萬年。”
沐雨均呆了,不隻是他,所有聽到顧何說話的人都感覺到背脊莫名有股寒意襲來,看向顧何的目光充滿了警惕。因為哪怕是他們,都不曾聽聞。
十三萬年,那是一個大輪回!
太久遠。
“不錯,正如他所說,老夫的修為想要壽元自行流盡,正好也需要……十三萬年!”白潼第一次在眾人麵前袒露自己的年齡。
到了這時,眾人才恍然,白潼竟是一個活了上十萬年的神……十萬年啊!真的能和這個一腔熱血的老人扯上關係嗎?
白潼尚能戰!
就在顧何出城後不久,白潼便出現了。
他帶著許多人突然現身,又以絕對之勢殺回了淮陽城,與敵人拚殺了許久。
隻不過最後淮陽起了大火,偏偏那火還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弄的,一般的水竟還滅不掉!淮陽數萬年基業就這麽毀於一旦。兩波人馬都被那真火燒得灰頭土臉,剛出城還沒等歇口氣,誰知迎麵便是黑壓壓的鐵騎虎視眈眈,讓在城中受了委屈的修士振奮不已!
有人來送死啊!
打那四散人未亡人什麽的打不過,修理一些凡界兵馬還不是一隻手的事?就抱著這種想法,幾千修士就啊呀呀大叫著,朝著那些重甲精騎衝去,也全不管對方是誰。誰知就一個照麵,那幾千修仙的就被幾萬練武的給弄死了,就像一片鵝毛落入大海,哪怕連個漣漪都看不清。
然後便就是無數兵馬朝他們圍過來,眾人皆驚逃,可是有禦劍飛行被雷劈死的,有遁地活活被擠死的,有走河道被妖物一口吞掉的,整個淮陽地界此時已成了個無與倫比的囚籠。
最後,眾人為了躲避那天羅地網,隻能朝著這山穀靠攏,唯一進山穀的通道就是顧何走得這一條,很幸運,被這些修士搶到了手。
“隨著景王最小的一位將軍應劫,老夫隻能黯然離去,十幾萬年裏親眼目睹人間界的戰亂,以及許多人不作為。直到萬年前,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找到了我……”
白潼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所有人都隱約明白了,他口中溫文爾雅的人大約就是陳國開國之君。仿佛一切都要變得好起來,哪怕淮陽白氏今日將要徹底消散。
可是陳國兵馬的到來,讓修士與王權之間上萬年的和諧再一次被打破。白潼與陳國開國之君的所有努力,也將要付諸東流。
正說著,眾人慢慢發現天變了。
黑壓壓的烏雲層層堆疊,正從山穀口徐徐壓來。
有人縱身躍去,隻看了一眼便臉色發白,結結巴巴道:“來,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