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發未亡人斷腸,地煞星聚亂淮陽(二)
淮陽城。
白府。
淮陽城乃是前朝舊都,曾經繁榮了很長一段歲月,可如今城中卻皆是修士,少了許多煙火氣。因為早在萬年前,普通百姓大多在眾仙攻破此城時被仙人餘威波及而死,便是僥幸偷生者,誰又敢繼續留在此處呢?彼時的淮陽城化作人間煉獄,屍山血海,而它也被本朝開國之君,賞賜給了那場神哭鬼泣的攻城戰中最大功勳者——雙刀將白潼,又號雙刀鬼。
時至今日,已經過去了萬餘年。
當年有一位複姓東方的老道士,他有兩個徒兒皆在朝為官。危急時,求救信當夜便送去了老道士的道場,而他第二日一早就身在淮陽。
老道士舍身為劍,硬生生在千萬仙中殺出一條生路,為當時淮陽中的許多稚子奪了一份生機。
一萬年,足夠一個叱吒風雲的名字慢慢老去,也足夠無數個未亡人成長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冤魂索命,厲鬼勾魂,未亡人終要替埋骨於此的親友討回一個公道!
白府中此時升起的炊煙比往日小了不少,被霜雪凍了一季的瓦片上布滿了龜裂的紋路,就連道旁幹枯的樹也都光禿禿的,透出了些許無力感。
就像當年江河日下的蜀山派、像前朝淮陽城內上萬年不變的死氣沉沉、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蹣跚老者,像一灣死水。而每當這時總有一股清風拂來,吹散環繞一切的死氣,帶走所有該走之人。
空蕩蕩的長街死一般的寂靜,隻是這看似平和的外表下卻暗藏著無數殺機。
伴隨著若有若無的笛聲,忽地一道尖銳唱詞響了起來,撕破了白府中的沉悶:“故國炊煙嫋嫋,半聲殘笛蕭蕭。舊歲紅葉今落處。離人肩上雪,迎風徐徐飄;記得青蛾淡妝,嬌顏細數羅裳。孤城樓下訣別日,催郎乘雲去,淚雨濕麵龐。”
“到了,停吧。”
街角忽然出現一頂轎子,而且還是一大片紅色。不過,此時若有人上前輕輕用手擦拭一下便就欣賞不來了,因為他會發現那紅色一抹便掉,而且還有濃濃的腥味。
抬轎子的不是身材健碩的壯漢,而是四個模樣乖巧的小少童,都不過五尺來高,皆身穿灰白色道袍,腰懸一柄破爛長劍。走在最前麵的小童揩了揩鼻涕,半笑道:“來時公子還說這淮陽白氏有多難闖,結果我隻用一隻手便殺了十七人,更無一個敵手,未免有些名不副實!”
“嘿嘿,我可數得清楚,你隻殺了十五人!”另一個小童冷笑道:“可休要蒙騙公子。”
“胡說!”
幾個小童依照慣例開始拌嘴,不過轎子中的人並不打算糾結誰殺得多,他此時想殺的人隻有一個,他淡淡道:“前方許是有一位故人,讓他們先走吧。”
迎麵駛來的是顧何的馬車,不過轎中人所說的故人可不是他。顧何上次來淮陽是七千年前,和萬年前的恩怨扯不上什麽關係。
“舊歲紅葉今落處,離人肩上雪,迎風徐徐飄……這詞可比梁緣的文采好了不少,難道久不出世,現在的人殺人前都習慣念幾句詩助興?”顧何慢慢品味著轎中人方才的唱詞,青蛾淡紅狀,嬌顏數羅裳,挺好。
轎中人歎了口氣,聲音溫和無比:“殺人是世間最殘忍的事,可惜我又時常與殘忍為伍。”
“念在往日,月出之前我不動手,如何?”
他又說道,這看似狂妄無比的話,但落在白府眾人的耳中卻充滿了誘惑。就像當年白潼手持雙刀立於城頭時所說:棄暗投明者——不死!
麵子?沐雨均一愣,他做事從不拖泥帶水,而且他也並不怕對方,直言道:“要打便打,還說什麽月出……”他的話隻說到這裏便沒了聲音,因為顧何揪著他的耳朵將他提進了馬車內。
顧何眯了眯眼,雙袖又微微攏起,靠在馬車上緩道:“閣下可別誤會,我閑散人一個,隻是來白府作客罷了,閣下要殺人可得認清些!這貌美仙姑是白潼的兒媳,這小少年是白潼孫子,至於這紫……”
“紫衣侯爵,我認得。”轎中人忽然打斷了顧何的話,聲音依舊十分溫和,一點也不像是來殺人的,實際上他已經殺了許多。
騎著馬的幾人老臉黑成了煤球,就連白逍都忍不住朝顧何翻白眼:“這位叔叔真的是好氣節!”
沐雨均正要替自家大人說話,誰知又被顧何伸手抓了回來,說道:“小少年識人觀相的本領快趕得上顧某了!在下什麽都有,還就是沒有氣節呢。”
白逍聞言氣鼓鼓地,又欲罵那轎中人,誰知剛一抬眼,他便看見那轎子上的紅色淡去了不少,地上積雪卻逐漸染成了紅色。這轎子上的紅色竟然是……血!好多的血!
“母,母親!他——”
白逍臉色頓時煞白無比。
女子捂住白逍的眼睛,將其摟在懷中,而紫衣男子卻沉著臉,一個字也沒說。
顧何下了馬車又讓沐雨均背著,他此時還走不順暢。更何況他給少年吃那麽多東西,白吃了?這是理所應當的!
剛進白府大門,顧何便皺了皺眉,在沐雨均耳畔叮囑道:“若今夜再起刀戈,誰你都可以交上兩手,唯獨那轎中人,碰也不行!他若罵你你就忍受,他若打你你就逃跑。”
沐雨均心中咯噔一聲,他很少見自家大人這般嚴肅,這才明白自己剛才險些闖了禍。不過接著他便半埋怨道:“大人,咱們既然還了天地印,這城中恩怨與我們何幹?又何苦要幫他們。”
顧何想了想,隨便解釋了幾句:“梁緣死前將不屬於自己的天地印交給你,那是偷竊!你還了回去,這是氣節;若我們就此溜走,便是怯懦。大丈夫更該手腕狠辣,天地印而已,搶他一搶又何妨?”
沐雨均一愣,他不敢相信這話是自家大人嘴出來的。不知多少年了,大人幾乎懶到了泡茶都用涼水的程度!就連話也少的可憐。怎麽著也不應該為了區區俗物就要出手。
想當年有多少人開出了多少酬勞?大人卻是看也不看。
“大人,你變了,竟然要搶人東西!大人真狠!”沐雨均癟著嘴,悶悶不樂。
顧何忽然提了提聲音:“你在教我?”
少年則急忙搖頭,連連大呼不敢。
沐雨均年齡尚小,自然不懂顧何的用意。可以說除了他,這一路而來的紫衣男以及那美婦,誰不知道顧何這是要為自家後生找場子?
沐雨均那一劍斬斷自己的手臂,他自己是暢快了,可是顧何心裏卻不是滋味兒。
顧何想著,在臨死前自己也該抖抖威風。他雖久不出世,但也不是誰都能騎他的頭上拉拉屎、吐口痰,更遑論用死亡來威脅他的人。
夜晚很快就到來……
白府很大,說到底是萬年仙門,府內亭台樓閣鱗次櫛比,橋廊榭舫鋪陳,想來平日裏應該少不了打理的丫鬟仆人。可白府中並沒有多少人,有可能是人本來就很少,也有可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了。更有可能的是,他們在籌劃一場驚天逆轉。
顧何卻很享受這份難得地寧靜,而且屋子內淡淡的香味聞起來很舒心。他自發間熟練地取下玉簪,半雪白的長發垂在墨藍色深衣上,更襯地他嘴唇暗淡,毫無血色的臉頰仿佛是久病初愈般暮氣沉沉。
他坐在窗邊,呆呆地望著不遠處光禿禿的山丘,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想起了些往事。
多年前遊曆天下,顧何曾去了如詩如畫的南方,就有許多人跑過來問他:“伯舍,北境真的很荒涼嗎?”那時的他就連連擺手:“沒有沒有,就是連棵樹都沒有罷了。”然後別人就滿懷憐惜地拍著他的肩膀,請他喝酒。
誰曾想,這一晃便是七千年。
終於,就在他神思之時,那一輪明月如期攀上了旖旎的星空,灑下萬丈光輝。
那道淒淒慘慘的唱詞又緩緩響起。
抬轎的一個小童打了個哈欠,正如他家公子所說,殺人是這世間最殘忍的事,可是他們又不得不與殘忍為伍。他緩緩抽出腰間長劍,如有真龍纏繞,口中喃喃念了法決,抬手一劍,天空中的星光都暗淡了幾分,一劍落下,周圍的雪仿佛已經停滯。
轟!
但見銀光閃閃,一道數百丈的溝壑瞬間將整座白府從中砍斷。
卻見那小童立於空中,如有萬夫不當之勇,他格格笑道:“吾有一劍,可誅萬仙——誰來?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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