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子梁了結血仇,少年斷臂還寶(四)
“小五叔!”
被沐雨均救下的小少年忽然笑盈盈落在沐雨均身前,直麵小五的劍氣,胸有成竹。
“小五叔……你識得我?”
小五收住了劍,很意外,因為他本以為自從老道士死後便沒有人記得自己了。
少年點頭,恭恭敬敬地朝小五鞠躬:“時常聽娘說起不歸山的往事。”
“不歸山?我知道了!那麽將天地印交給你也是一樣,你便自己和你爺爺交代吧。”或許是小少年的話觸動了小五的心,他很難得地沒有動手,就連說出的話都長了一大截。
他驀地收回長劍,一一落在蜀山眾人手中,然後又坐在馬車車頂,說道:“走。”
他受人之托,護送蜀山眾人取來天地印本就是為了交給白潼。而他自己本不喜歡麻煩,更不喜歡殺人,沒有誰喜歡殺人。如今能早早脫手自然是好。
紫衣男子收回目光,盯著顧何的眼睛,微微笑道:“你那後生取了本該屬於白潼的天地印,又救了白家小公子,這麽看來咱們目前算是盟友了。”
“那可真晦氣。”顧何伸手撣了彈衣衫。
他不知何對方哪裏來的笑點,反正他不是很想笑,因為現在的淮陽白氏並不是一個好去處。
“還有,我拒絕。”顧何的聲音很大,因為不隻是給紫衣男子聽的,也是給那些人說的,他攏了攏衣袖歎道:“在下時日無多,而且歸鄉心切,隻怕不能同你們一道了。”
淮陽的水很深,他不想也沒必要卷入這場恩怨。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這我們管不著,但是天地印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入白潼手中,所以,還請這少俠早做決定!”
“我們進這淮陽時便決心舍了性命,何懼之有?若非喜歡這少年的俠肝義膽,他早已身首異處。”
“不錯!白氏與天地印,生與死,不可得兼,待吾大軍壓境橫掃淮陽時,與白氏有牽連者,殺無赦!”
周圍的聲音此起彼伏,無外乎是給顧何二人一個機會,看他們如何抉擇。因為無論是地煞星首座丁劍,還是什麽望月樓、流雲穀,他們此行目的隻有一個——誅殺白氏。
“你那後生區區幾百年修為敢與大羅仙境爭鋒,他的一腔孤勇可是感動了天地。天地印已然認主,取不下來的,這段恩怨,你也脫不了幹係。”紫衣男子似乎很希望顧何同他們一路,又或者隻是可憐顧何是個瘸子,想要在這大雪天裏給他一個安身之所。
顧何微微閉著眼,靜靜聽著眾人的爭吵,並不作答。他自來便是無拘無束,一個人天也去得,地也去得,怎麽可能受他人桎梏?而且他也相信少年不會讓他失望。
“雨均,你待如何?”他望著少年輕輕問了一句。
沐雨均此時正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可是那痛苦之中卻有源源不斷的法力湧入!他和梁緣不一樣,梁緣三千年前便被打傷了根基,他卻根正苗紅。若此時經受住了天地印的考驗,修為將會一日千裏,說是脫胎換骨也不為過。
他若錯過這場造化,今後還有機會嗎?
“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自當光明磊落!怎麽可奪他人之物,以為己用?”沐雨均幾乎是全力吼出來的,他的心其實已經動搖,但是大人多年的教誨豈敢忘卻!
紫衣男子驀地站起身來,真是一個倔強的少年郎啊!
“可它已經融入你手臂,你又如何……”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見一條手臂飛向了空中!滾燙的鮮血如大雨落下,滴在白絨絨的雪地上。
四周頓時傳來無數的讚歎聲——好一個熱血少年!
沐雨均嘴唇因為極度的疼痛被咬得鮮血淋漓,不過他心中那股重負也隨之消散而去。他立即拋下斷劍,大踏步上前將自己的手臂奪下,然後忍痛從中扣出了一塊小小的玉印。
“手臂是我的,玉印拿走!”沐雨均將那天地印朝小五拋出,然後便夾著自己的斷臂便向顧何躍去,口中連連大呼:“風緊扯呼!風緊扯呼!”
這是他在話本子上學會的話,北境荒無人煙,少年卻醉心於江湖,哪怕他根本不曾體會其中的殘酷。
今天他已經見夠了死人,沐雨均就算不怕死,可他還要陪著大人回到故裏,怎麽能夠將命稀裏糊塗丟在此處?
少年一連跑出了幾條街才緩緩停下,汗水流過斷臂傷口,仿佛撒上了一撮鹽巴,疼痛難忍。他此時的模樣很滑稽,一隻手背拖著背後的顧何,一隻手被他咬在了口中。
不過顧何一點也笑不出來,他此時的臉色看起來更為落寞,憐惜地揉了一下少年的腦袋。
“我又不是小孩子,摸我頭幹嘛?”沐雨均嘴角抽搐,忍不住說了一句,他的斷臂也跟著掉在了雪地上。
顧何揮了揮手,沐雨均頓時便再難走動一步,接著轉身盤坐,而顧何也挨著他坐下。
他從包袱中找出了一個流光溢彩的玉盒,裏麵有一株枝條柔嫩的臘梅,一皺眉便折下了朵小花,喂給沐雨均吃了:“此後它便隻能叫八血仙了,接上手臂後沒我允許,再不能和人動手。”
顧何的語氣並不嚴厲,可是落在少年耳朵裏卻不容質疑。
對於顧何的手段沐雨均並沒有任何疑惑,因為他知道自家大人是一位怎麽樣的神!不過他卻想起了另一件事,連忙問道:“大人,若將你這雙腿也砍去,再接好,不就可以了嗎?”
“你很聰明,我活了這麽多年竟然沒想到這點,以後我得多聽你的意見才對。”顧何連連點頭,這冷冰冰的模樣看得少年直縮腦袋。
不用想,定是這法子行不通了。
少年的身子顫抖不止,可嘴裏依舊慢悠悠哼著小曲兒,很難聽,不過嘴角的笑容卻足以融化冬雪。兩人就這麽坐在大街上,很久都沒有說上一句話。
“兩位,可進來小飲一杯,埋了一年的梨花釀,半醇半辣正合風景。”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婦人容貌甚美,高挑的身段外套著藍色長裙,溫柔地像一池春水,風情萬種。
顧何並未回頭,因為他不喜歡喝酒。可沐雨均卻咋咋乎乎地側過了身子,隻看了一眼便壓低呼道:
“大人,是方才瞧你的那個小仙姑!”
下一瞬,少年腦袋便挨了一個爆栗。
“你可知,我當你奶奶都足夠了?”她收回手,說著還挺了挺胸脯,如何就小了?
雖說不上窮途末路,但至少他現在確無安身之所,顧何並沒有理由拒絕這個充滿誘惑的邀請。
酒樓中,婦人給顧何添了一碗茶,給少年倒了一杯酒。
“這酒是梁緣釀的吧?”顧何忽然說了一句。
婦人一愣:“你又沒喝,如何得知?”
顧何似乎很自信,他道:“一聞便知。”
她心中恍然,點了點頭。梁緣釀酒的本事一絕,香味的確很容易辨別。君子梁中的“君子”二字風雅得很,可不是用一柄劍就能掙來的!
“梨花釀,可惜,如今這季節沒有梨花,淮陽中更沒有一顆梨樹。”她又慢慢說道,人卻已陷入了回憶。
半樽梨花,滿目蕭條。若非真正經曆了歲月的人,又怎麽理解梁緣日日夜夜哀傷自己大仇未報,卻韶華已逝呢?
沐雨均顯然不能理解,他一口就將酒喝了個幹淨!舌頭都淡出了鳥來,得出了結論:“一如既往的淡!”
顧何非常狠心地將他麵前的酒杯挪開:“對了,我忘了說,你得戒酒十天。”
“啊?不是吧?戒……那那就戒吧……”沐雨均正要哀嚎,隨即便對上了顧何的雙眼,縮了縮脖子,卻是連一個字也不敢說了。
顧何八百年前遊曆天下時,將少年從一群小妖中救了下來,於少年而言亦師亦父。
隻不過沒過多少年就突逢變故,顧何在與人決鬥時慘勝!舊傷添新傷,到了此時除了他雙腿,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已經多到數不過來。
顧何知道少年很痛,正如他自己也很怕痛一樣。
他之所以會清楚少年的方法不行,是因為他試過,在一個雨夜,他親手將自己的雙腿斬去。
幸運的是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久坐。
天色逐漸暗了下去,今夜顧何有了一間房,而且還是酒樓中最好的一間,厚厚的新被子並不奢華,但很暖。
寒夜裏最溫暖的並不是什麽忠言良語,隻是一床被子,如果有的話那就是兩床,更不用說顧何足足蓋了三張棉被。他的腿受不了寒,隻需要風雪一吹便如針紮一般難受。
今天發生了許多事,從那黑衣劍客起,再到流雲穀眾人,然後又是那梁緣,一個個都一言不合要取人性命。可到頭來不是他們自己落荒而逃,便是丟了腦袋,死不瞑目,當真令人唏噓不已。
顧何也從未像今天這般睡得安心。他聽著無數刀劍聲入睡,又聽著刀劍聲醒來,而且一支弓箭十分精準地落在了他的窗口。
他微微動了動雙腿,依舊有些僵硬,不過卻也能慢慢挪動。
窗外,蜀山原本的三十幾人如今隻剩下不到一半,歐陽傑渾身是血,正背著一名女弟子在街上奔逃。他們身後,小五又是一劍落下,斬去數十個追兵。
地麵的積雪已經被血液侵染地猩紅無比。
曾有人說過,若一個人的欲望越大,他死後流出的血液便越濃,也更腥臭難聞。
顧何不知道真假,他沒有認真了解過,但是此時他的鼻腔裏已滿是血腥味兒。
“難道你一點也不怕嗎?”大廳內,女子對著正一瘸一拐走下樓來的顧何問道。她看不明白,對方眉眼間透著的滄桑要經曆多少歲月才能養?
忽然,她睜大了眼睛,疑惑道:“你能走?”
“一種詛咒而已,時殘時不殘的,我呢,已經習慣了。再說了,我要真是全殘,也不會這般瞎折騰,找個坑把自己埋了多好?”顧何打量著眼前這個溫柔地像一縷春風的女子,又說道:“姑娘用情至深。”
女子微微皺眉:“你都知道什麽?”
顧何並沒有回答,而是繼續說:“冤魂索命,厲鬼勾魂,白潼此劫過不去的。”
聞言,她卻輕哼了一聲:“他過不過去與我何幹?我隻要那人好好活著便行!”
“那麽,交易嗎?”顧何望著對方那雙美麗的眼睛,靠在窗邊,慢慢道:“我要價一向很低,如果我願意的話,甚至可以……分文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