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馬踏雪夜，小童長劍霜寒（四）
天邊破曉，淮陽城中又落了大雪，街角的梧桐樹也已披上了層層銀裝，好不迷人。
撐著油紙傘的俊秀青年身著紫衣，抖了抖身子，不曾將一片雪花帶進屋內。
“老先生，這雪落了幾天了？”天寒地凍，可他卻還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衫，看起來不太像有錢人。
頭發花白的老頭正睡眼惺忪地躺在椅子上品茶，他眯眼回道：“不太記得，總不過一兩月光景，公子遠來淮陽投親麽？最近城內可不太平。”
紫衣男子點了點頭，又緩緩搖頭，他是來找一個人，卻並非投親，他沒有親人。
屋內供著一尊火爐，七八個裝扮古怪的男女正圍著取暖。紫衣男子的話很少，隻在嘴中來回咀嚼著一小塊幹枯的樹枝，拉了一個小板凳，就在火爐旁邊久久等著。
天剛麻麻亮，飄舞的雪花一片又一片。紫衣男子投眼望著街道上不時走過的官轎，陷入沉思。
老道士說他年輕時候的願望就隻是做一個官，也做做“魚肉百姓”的勾當。事實上老道士修行有成之後也的確來過淮陽，踏進過金鑾殿，見到過那位溫文儒雅的前朝皇帝。奈何天下無災，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樂業，老道士也說不出個什麽道道，隻無奈地和那時的天子聊了聊道法，賺了些名聲就匆匆走了。
“咚咚咚……”
突然傳來的敲門聲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也終於露出了入城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世上雖無親，淮陽卻有故。
他柔聲問道：“這一行，還開心嗎？”
開心嗎？
女子聽到了對方的話，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言。
她本來以為這爛人會張牙舞爪地朝著自己撲過來，嗬斥：小東西，你讓我好找啊！又或者說，這次你終於跑不掉了吧！這種耀武揚威的話，然後揪著自己的耳朵要自己跟他回去。
誰知道一開口卻是問自己開心與否。
“你能救救他嗎？”女子扯了扯嘴角，溫柔貌美的臉頰上擠出的笑容卻並不好看。
紫衣男子點頭，慵懶地舒展著腰身，一點猶豫也沒有。
“你忘了？本公子無所不能！”他難得地抬高了音調，其實他口中所謂的無所不能，隻不過是她所求，他無不允罷了。
還是這麽臭屁的話，女子莞爾一笑，望著男子的臉龐，一時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間破敗不堪的道觀中，看見了那個不吃蛋黃少年……
“小五應該快到了，說實話，得虧大姐不在，否則這麽大的場子，她還真不一定放心我和小五過來。”
紫衣男子被炭火烤得嫣紅的臉龐透出幾分病態，他沒病，但是傷了許久。正思索間，他忽然挑了挑眉，這大雪天，還真有不怕冷的人！
街道上，一模樣清秀的少年郎正敞開著上衣，背著一個人信步而行，步履如風，腳步起落間便蕩得雪花粉碎，四散而開。
“好俊的少年，好俊的功夫！”
紫衣男子由衷讚歎，那少年郎許是聽見了他的讚美，抬起頭衝他咧嘴傻笑了幾聲。
“淮陽城乃前朝舊都，已曆萬載歲月，藏龍臥虎，萬事不可莽撞。”少年背後的人非常合時宜地將少年的腦袋掰了過來，不讓少年看向那人。隻是話剛說出口他便後悔了，單看少年激動的神色便知並沒有將自己的話聽進去。
想來也對，花花世界何其惹眼，誰年少時不曾心動過呢？
“嘿嘿，這不有大人給我撐腰嘛，我才不怕呢！”
少年抽了抽鼻子，沒心沒肺地傻笑著。
這二人自然就是從客棧中一路跑進淮陽的顧何以及青衣少年。少年雖然穿得很單薄，但整個人卻似一口熊熊燃燒的熔爐，能煉化世間一切精鋼的熾熱，令顧何冰冷的身體溫暖不少。
顧何不置可否，趴在少年的肩上就要睡去，可下一瞬，他雙眼卻閃過一抹寒光，落在了黑暗深處，說道：“老丈倒不說假話，淮陽城的確不大太平。”
他正說著話，街道中卻猛地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一支箭頭淬了毒藥，箭尾帶有紅黑白三種顏色的羽箭從中折斷，落在了顧何身後的雪地上。屋內，那紫衣男子嘴裏咀嚼的小木塊也已不知去向。
青衣少年皺了皺眉，他實在想不到自己究竟得罪了什麽人。
“是流雲穀，宗門在西蜀以西的花都蕤澤之地，他們以鍛造天下第一等的弓箭聞名，其先祖更是僅憑一架名為‘化神’的弓矢便力壓其餘九大神器，穩列第一。”顧何娓娓道來，這已經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少年不曾經曆，自然並不了解。
其實他說得誇大了一些，至少黑紅白三色矢的話，並不怎麽拿得上台麵。
四周安靜了片刻後，黑暗中忽然躍出一個身著勁裝的中年男子，背著一架長弓，雖身形消瘦，但好似每一寸肌肉都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隨時都會炸裂開來。
這人掃了一眼紫衣男子，又看向顧何，大聲笑道：“嘿嘿，我不知閣下來曆，閣下倒是將我們的祖宗都說了個幹幹淨淨，了不得，了不得！”
顧何並不打算接受對方的恭維，因為剛剛那一箭是要奪他性命的。他輕哼了一聲，說道：“你既已說了‘我們’，為何偏偏隻走出來你一個人？還是說你已經在暗中準備了數十支淬了劇毒的箭矢，準備在我不配合你的時候，便將我們射殺？”
聞言，中年男子身子一怔，原本還和顏悅色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無比。雖然他並沒有刻意隱瞞什麽，但他依舊很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被一眼看穿的感覺。
他定了定神，絲毫未露怯色，反冷冷地說道：“聰明人往往都很短命，交出東西，饒你不死。”
顧何不由得笑道：“那可巧了，不久前也有一個人對我說，好人可不多壽。”
中年人臉色愈發陰沉，“你是想說你此刻依舊好端端的在此處，而那人卻已經被你殺死了嗎？”
顧何雙眼微微眯起，搖頭道：“不然，他也活著，隻是卻被一個小孩子給打跑了，那小孩的劍很快。”
“但還是讓你趁亂盜走了本不屬於你的東西！要知道，手長的人也容易橫死街頭……”中年人抬頭望著漫天飛舞的大雪，然後突然厲聲大喝：“尤其是這——風雪交加時！”
許是提前定好的暗號，中年人剛剛說到“風雪交加”這四個字的時候，一道撕裂空氣的聲音瞬間便刺在眾人腦海。眾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因為雖然隻有一個聲音，可卻不是一支箭！密密麻麻的箭矢閃爍著銀光，穿過天空飄舞的雪花，鋪天蓋地地落下！
青衣少年何曾見識過這等近乎瘋子的打法？管他什麽亂七八糟的，先就是近百支弓箭朝你飛來！這要真被打中，便是那冥界閻君想留你多活幾時怕也是隻能犯難！
“不用理會。”顧何的聲音在少年耳畔響起。
青衣少年不解，這……不理會？不理會就不理會吧！大人從不會出錯的，他不讓我抵擋，我便決不能抵擋！哪怕被萬箭穿心又如何？黃泉路上有大人作伴，何來寂寞？而且我背著大人，便是萬箭穿心也是先穿他……
話雖如此，他往前的腳步卻近乎是飛出去的，他很怕死，黃泉路能不走還是不走了。可就在這時，他卻忽然看見一位極好看的女子正一臉吃驚地看著他們，那模樣就像嘴裏塞著一個大雞蛋。
青衣少年驚道：“大人，那仙姑在瞧你！”
顧何雖未回頭，但腦海中卻已經浮現出了那個孤獨且筆直的背影：
“不是瞧我，是瞧那個人。”
身後同樣也隻有一個聲音，一劍便斬斷上百支箭矢！至少在這淮陽城內，顧何實在想不出第二人有此等劍法。
而當他回頭，終於看見提著長劍的小五時，隻能無奈地歎口氣，他到底還是沒能逃掉。
麻煩又一次追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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