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冷魅之孕
“既然你執意這般惺惺作態,便讓太醫來辨明真假罷。”
冷魅心頭駭然,未曾料想楚天闊竟會如此較真,偏生要將此事鬧至如此,不都是為了唐夏?慌不擇言之中,隻好胡亂編排一番。
“妾身估摸著是昨夜著了涼……今兒打晨起便食欲大減,腦仁隱隱發痛,提不起精神……怕是見不得外人了。”話罷扶起綢緞方巾掩住薄唇,又是好一陣咳嗽,柳眉微顰,麵色蒼白,看似比西子還要惹人憐憫。
“那豈不是兩全其美,正好一並治了你的風寒。冷妃莫要憂心,宮裏可不缺你一人的藥錢。”隻可惜楚天闊此時已是動了真怒,對此嬌態無動於衷,麵容攜著令人寒顫的戾氣,簡短的一句也滿含嘲諷。
“宣太醫!”
話音剛落,便有隱於旁側的內侍輕聲應喳,並鞠腰頷首退至殿外吩咐道:“傳太醫署太醫令覲見!”
不消半盞茶的功夫,胡太醫已攜藥箱前來。見殿內氣氛壓抑,四下無聲,不免腹誹,指不準又是樁掉腦袋的活。
楚天闊耐心早已見底,若非種種束縛怕是眼下就要處死這令他厭惡的女子,他一刻也不想繼續同她相處下去。於是見了太醫如同得了大赦——近日流言蜚語已讓皇後對他態度有所細微轉變,自然不是朝好的方麵。是故龍袍一揮免了大半繁瑣禮節,冷笑道:“冷妃稱其身子有喜,你且替她瞧瞧,是否如她一隅之言。”
他先向冷妃告罪,方才行至榻前的垂蘇琉璃珠簾外。絲帕搭上伸出的皓腕,胡太醫數指並攏相搭至關,瞌目屏離目感近大可能地感受脈搏跳動於素日的差異。
按之流利,圓滑如按滾珠。實乃喜脈。
雖然胡太醫在宮裏把喜脈的次數並不多,但也不過刹那就分辨出了脈象。正欲脫口而出恭賀之言卻又聯想起進殿時殿內壓抑氛圍以及皇帝方才似乎別有用意的話語,是故麵色與方才無異,起身複又行禮,攏袖而躬,不敢多言。
“啟稟皇上、冷妃娘娘,娘娘的確是有喜了。”
“嗯……什麽?”精明如楚天闊一時間都未反應過來,等回神方才發覺太醫所稟何言。一把拽住太醫衣領,怒發衝冠“你可知欺君該治何罪!”
同時亦聞簾後冷妃略帶抽泣之聲“魅兒省得殿下一向不喜妾身,但求求殿下不要因此而厭惡這無辜的孩子……”
胡太醫家中世代行醫,他師承家父及其長兄,自幼在太醫署長大,數十載摸爬滾打升至如今的太醫令,說不懂後宮糾葛那是笑話。為了早日涎下子嗣穩固地位,那些嬌滴滴的妃嬪們做什麽的沒有?隻是皇上態度讓胡太醫一頭霧水,天子子嗣本就難得,不知曆朝曆代有多少因無後代而兄終弟及的事跡,皇上怎會不喜反怒?莫非……他不敢繼續再往下琢磨,這已是逾矩至滿門抄斬的思緒了。何況被扯住的衣領狠狠勒住了脖子,本想試圖踮著腳尖緩解壓迫之感,但呼吸仍然無比困難,臉很快就憋成醬色,但他仍竭盡所能地回複:“臣……臣怎敢妄言……句句屬實……”
……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胡太醫真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折在這兒。
方才楚天闊狠狠掐住其脖頸,審問再三,胡太醫仍不肯改口,最後一氣之下便將他摜至牆壁,橫飛出去的胡太醫本就不會武功,試圖穩住身形也不過徒勞,一連帶碎好幾隻進貢而來的奇珍,瓷器散片甚至有幾枚卡進胡太醫肉裏。而楚天闊不管不顧,甩袖而去。
胡太醫緩了又緩,默默起身,脖子和後背的劇痛告誡著他方才發生的一切皆非南柯夢境。身側的下人們無一人敢上前攙扶。
冷魅倚上繡枕,似笑非笑,左右手在腹部相合。“胡太醫,請留步。有勞開一副歸元固本的方子。”
有機靈的侍女上前磨墨,鋪平宣紙,胡太醫遂持筆而書。無非是些首烏,當歸,白芍,枸杞,棗皮尋常滋補物什。冷魅道謝,拿紅紙包了散銀作賞錢。
灑掃的侍女向來都熱衷於一邊清理一邊背著主管嚼舌根。是故次日清晨,太醫署確診冷妃有喜的消息不脛而走。先是住在冷妃殿旁的、再到同她住得南轅北轍的妃嬪們紛紛攜禮求見。當然,這其中並不包括唐夏。
“冷妃姐姐……”
“冷妃妹妹……”
在這裏沒有人是真心實意,但大家各取所需,彼此彼此。冷魅周旋在各式殷勤間,雖然楚天闊自那日後一步也不曾踏入她的寢宮,但是沒關係,她過得忙碌又充實。時時刻刻有人約見可不是隨便什麽妃嬪都有的待遇。而這隻因她現在有著所有妃子們日思夜想的東西,盡管其間較她嫵媚者有之,較她聰慧者有之,較她才藝者有之。
她有時候亦會迷茫,她做這些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麽,楚天闊的愛?家族的前程?還是對唐夏的嫉妒?
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外人都羨慕這三丈朱褐宮牆,仿佛進去了就是錦衣玉食、就是榮華富貴,連哪些畜生——進口的西洋貓或是邊塞的汗血寶馬都有專人伺候,過得較普通老百姓強,比靠著那幾畝田混溫飽強。
冷魅沒挨過餓,當然也沒挨過凍。她是冷家的大小姐,橫行霸道也好嬌蠻無理也罷都有身後家族撐腰的大小姐。但是她不可以,她必須要笑不露齒,也必須得動不移裙,琴棋書畫得學,詩詞歌賦得學,因為隻有這樣,皇帝才會喜歡,家族消耗在她身上的財力物力才會有所回報。
記得入宮後不久,因宮宴而得以遇見娘親和嬤嬤,她雀躍不已,正欲開口,兩人卻一並給她行禮請安“娘娘吉祥。”
冷魅這才意識到她早已經不再是冷家大小姐,而是成為皇帝三千佳麗中的冷妃娘娘,亦如家族期盼的模樣。所以她微微上彎嘴角,答曰,免禮。
而家族裏像她這樣的姑娘並不少。我是最優秀的。冷魅在被確認入宮後偶爾也會躲在閨房裏這樣自負的想。
可惜後宮同她所想大相徑庭,有爾虞我詐、有勾心鬥角,而她從第一次,坑害一個及笄不久的小姑娘而獲得關注開始,她便知道,自己這是上道了,也再也離不開這條道了。盡管她早已經記不大清那姑娘的模樣了,隻記得笑起來很有靈氣。
她本深陷往昔,眼神迷離,卻被綠衣丫髻的侍女急匆匆一聲:“冷妃娘娘,醉玲瓏前來求見。”而喚回。
“速速請至後院,上上次家裏托人帶來的碧螺春。”冷魅對著八寶銅鑒笑了笑,是達官貴人們所偏愛的,乖巧裏帶幾分靈動的俏皮模樣。還是笑得出來嘛,畢竟曾經練習了那麽久。
醉玲瓏仍是一襲白衣,未施粉黛。同冷魅一身金冠華服相比格格不入。冷魅有時候看她覺得在看一個孤魂野鬼,走路像是在飄。
此時正好起了陣風,吹得她衣衫窸窣作響,吹得她看上去愈發消瘦,隻孤零零佇了個骨架在那,沒有魂靈。
冷魅眨眨眼,籠著袖口給來人沏茶,芊芊玉指將新鮮的嫩芽點進白湯,隨後湯汁綠了,一點一點、由淺至深,氤氳出一片霧蒙蒙的景象來,連空氣也被濡濕了。“同你聊天總覺得猶如夢境,仿佛你下一瞬就會消逝。”
醉玲瓏不說話,也不喝茶,隻看著她動也不動。冷魅沒有介意,自顧自的往下說,說她近日收到怎樣怎樣珍奇的禮物,聽到怎樣怎樣有趣的故事。
待她說完了兩個富人為了攀比而砸掉珊瑚樹後醉玲瓏終於開口了,她說“祭台?”
冷魅明白她的意思,她問她為什麽不使用祭台。冷魅輕描淡寫地回答這一招還不夠狠毒,不一定能斬草除根。
醉玲瓏一針見血地指出冷魅是假懷孕。
冷魅點頭,她本就沒打算瞞著醉玲瓏。這是苗疆的一種蠱,當初其實並沒有料想會用在自己身上。
畢竟它也可以製造一個人懷孕的假象,還有什麽比把人高高捧起又親自推下神壇更讓人痛快淋漓呢。
醉玲瓏又問:“如何解決?”
冷魅望向旁側,後院的布景是隨她喜好布置的,光禿禿的怪石嶙峋,沒刻意種什麽花,但偶爾也有幾朵野花開,雖然隻是孤零零地縮在角落。
“我托胡太醫開了保胎藥。”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已至此,無需再點,畢竟後宮從不缺意外。突然冷魅想起了什麽似地,問出她一直好奇的問題。
“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從沒有幫過你,是你在幫你自己。”
嗤地一聲,茶湯又重新沸騰起來了。而頭頂的晴空萬裏恰好有鴻雁拍翅而過,是從皇宮這一頭飛向那一頭,還是從皇宮裏頭飛向外頭?
冷魅不清楚,她也沒必要清楚。因為她隻需要背負著那些枉死之人沉甸甸的魂靈,活在鳳冠和哭泣相互交織的夢境裏。
這是家族的給她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