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餘波未了
一大早,權開封府尹晏殊喝罷早粥,更了衣,剛準備吩咐備車前往開封府衙上班,管家忽然來報:通判開封府事謝岱和判官劉賀求見。晏殊心想:“這兩位大清早不去府衙點卯,跑來見我做甚?難道出了什麽事?”遂答道:“請兩位先到客堂奉茶,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管家把通判謝岱和判官劉賀領進客堂。他倆是從府衙遇到後匆匆趕來這裏的。今兒個一早天氣就很熱,加之又匆匆趕來,謝岱和劉賀兩人已是前胸後背都漬出了汗斑。此時見了晏殊,兩人也顧不得揩汗,趕緊起身見禮,晏殊抱抱拳算是還禮,抬手讓兩人坐下,問道:“大清早的,兩位匆匆見本官,有甚急事?”
通判謝岱現在顧不上客氣,直入主題說道:“府尹,出大事啦!昨晚遼國驛館遭祝融之災,燒毀房屋不說,還死了二十幾個人……連副使耶律化哥都被火燒死了!”
“什麽?這麽嚴重!”晏殊騰的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判官劉賀知道時間緊,也就不繞彎子,單刀直入答道:”今日酉時,左軍巡使楊文廣來報,醜時三刻,朱雀門外龍津橋附近的遼國驛館突然發生了大火,火勢異常凶猛,軍巡鋪水車隊根本就搶救不及。火災發生在後院,共燒毀了十一間房屋。最大的還不是財產損失,由於火災是發生在淩晨,大部分人還在睡夢之中。前天下午才抵達東京,前來為皇太後賀壽的遼國副使耶律化哥不幸葬身火海,除此之外,驛館共有二十三人遇難。遼人這次的損失非常嚴重。”
晏殊不解道:“雖然遼國驛館受損嚴重,但畢竟遼國人自己不小心走水,也扯不到我們開封府來啊!你倆匆匆趕來,難道是遼人找上門,讓我們賠償?這也太不要臉了吧!”
謝岱忙解釋:“府尹,遼人真是找上門來了。遼國使者一大早就找了鴻臚寺興師問罪。遼國正使蕭璉親自來開封府狀告軍巡檢治安不利,致使飛賊潛入驛館打翻火燭引發火災,事後又救助不力,導致驛館遭到嚴重的人員和財產損失。蕭璉要求朝廷作出賠償,嚴懲相關人員。同時要求本朝派使者前往遼國上京向遼皇賠罪。另外蕭璉還說耶律化哥昨晚在和樂樓門口撞倒翊衛郎施平,兩人發生口角,施平因此縱奴行凶打傷耶律將軍,導致他昨天晚上發生火災時,因為行動不便,葬身火海。遼使蕭璉要求朝廷嚴懲施平,並且交給他們處置。”
晏殊眉頭一皺,奇怪道:“施平,怎麽會把他給扯上了?再說了,遼人憑啥就認定火災是因為飛賊潛入驛館打翻火燭造成的。蕭璉信口雌黃,又有何憑證?”
劉賀忙道:“那遼使蕭璉說,驛館的武士在後花園發現新鮮的腳印,連圍牆上都有。應該是飛賊潛進來留下的。軍巡使楊文廣也去看了,當場反駁說這並非飛賊腳印,而是火災發生時,遼人為了逃命,自己爬牆時留下的。楊文廣還指出圍牆外麵就是杏園,驛館有武士在那裏看守。事後那武士安然無恙,飛賊又如何能從他眼皮子底下潛入?而蕭璉認為守衛中了迷藥,這才讓飛賊得逞。雙方各執一詞,正爭執不休,尚無定論。”
晏殊又問:“施平呢?蕭璉為何要攀扯到他身上?”
謝岱:“本府法曹剛才報告說,施平是昨日到的京城,據說八王府的趙允宗從小就認識施平,特意為其接風洗塵,兩人晚上的確去了和樂樓。至於和耶律化哥發生衝突倒也確有其事,隻不過與蕭璉的說法有出入。據目擊者稱是耶律化哥挑釁在先,然後雙方相約用比武爭出勝負,解決爭端。結果是耶律化哥與施平的護衛牛有田交手時輸了。至少有上百名目擊者都聲稱牛有田已經手下留情了,並沒有打傷耶律化哥。耶律化哥是自己騎馬回的驛館,沒有受傷的跡象。再說現在人被燒成了灰,根本無法驗證蕭璉的話。”
“既然遼使沒有真憑實據,那你們一大早著急忙慌的來找本官,難道又出了啥事?”晏殊問。
謝岱忙道:“府尹,下官正因為有理有據,所以拒絕了蕭璉的無理要求。可蕭璉那遼狗蠻不講理,揚言要召集驛館的武士,自己去通津門找施平的麻煩。剛才劉判官派去的人回來報告,那廝果然帶著一幫人朝通津門去了!聽張相公說施伯原這人能文能武,又年輕氣盛,手下的護衛也很是了得,下官擔心雙方發生衝突,不管誰輸誰贏,都會因此破壞檀淵之盟,引起兩國邊境的紛爭。下官不敢做主,是來求救的,請府尊趕緊拿個主意,阻止這場禍事。”
“等等!”晏殊靈光一閃,感覺遼使的表現有些不對,忙問,“你是說遼人來開封府鬧事的是遼國使團的正使蕭璉,而去鴻臚寺告狀的卻是使團隨行的漢官?”
“是啊!”謝岱摸不著頭腦,小心說道,“蕭璉一大早就闖進開封府讓我們捉拿施平,而去鴻臚寺告狀的是遼國知製誥仇正己和楊佶,有……有什麽不對嗎?”
晏殊沉吟了半晌,突然眼前一亮。他拍案而起,怒道:“不對!遼人就是衝著施平去的。聽說遼國連續三年旱災,燕雲十六州連年欠收糧食緊缺,恐怕撐不住了。我朝在河北山西各府種植玉米和土豆獲得豐收,這絕對是瞞不住這些遼人的。遼國這次賀壽是衝著那些良種來的,還有,恐怕是遼皇看中了施伯原的才華,想把他帶回遼國,去為他們培育糧種。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遼使居心叵測,著實可惡!”
通判謝岱和判官劉賀也醒悟了過來,兩人頓時坐不住了。
謝岱忙問:“府尹,如果您猜測不錯的話,那遼國使團這次就是勢在必得,蕭璉後續肯定還有惡毒的手段。府尊應該馬上報告官家和太後此事,否則大宋危矣!”
“不能讓遼人的計劃得逞!”晏殊馬上做出了決定,”事不宜遲,你等趕緊前往通津門,一定要阻止遼人的挑釁,讓楊文廣帶兵先隔離雙方,避免遼人和施平的護衛發生衝突。本官馬上去內閣匯報此事。”
“是,下官這就趕去。”謝岱和劉賀一齊答應。
等兩人走後,晏殊立刻乘了馬車從他所居的織機巷出來,大約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東大街。此時卯時已過了多半,大街上車迎轂擊熙熙攘攘正是熱鬧時候。大宋宰執級別的官員出行雖有幡傘導引瓜鉞開路,怎奈路上人多還是快不了。晏殊倒也不催,索性放了窗簾閉目養神。
可眼睛是閉上了,神卻不能養。他心思還在琢磨待會見到呂夷簡時該如何措辭,才能引起朝堂上對遼國人覬覦大宋新糧種這事的重視,隨著這兩年土豆和玉米的推廣,今年北方的糧食壓力一下子減小了很多。效果如此之好,施平對宋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馬車還沒到皇城門,卻見前方有人攔車,原來是閣門祗侯張茂實。雙方一見麵,張茂實便道:“晏府尹,官家命下官前來通知相公,請您馬上起去文德殿,呂相已經到了,太後馬上也會到。有急事相商。”
“張將軍,是不是有關遼使的事?”晏殊忙問。
張茂實:“正是!”
“現在情況怎樣?”晏殊又問。
張茂實趕緊答道:“今日卯時,遼使蕭璉從開封府回到驛館後,召集武士欲大鬧四海車行,幸虧呂相趕到現場阻止,並且命令楊文廣帶領禁軍圍住了遼國驛館,不許任何人出入。蕭璉威脅呂相如果不交出施平,滿足遼國的條件,便要撕毀檀淵之盟。呂相認為遼使來京賀壽是假,訛詐我朝才是遼朝的真實目的。蕭璉這次來勢洶洶肯定是遼皇的指使,否則不會如此大膽,一點也不顧及禮節胡攪蠻纏。朝廷必須小心應對,做好最壞的打算。事情緊急,官家和太後已經急召諸位相公進宮議事。下官還要通知其他幾位相公,就先行一步了。”說罷,張茂實撥馬讓到路旁。
“知道了,你先去吧!本官這就趕過去。”
晏殊答應一聲,然後放下車簾,催促馬夫繼續趕路。張茂實看著晏殊車駕匆匆而去,歎了口氣,沒想到伯原會惹上這麽大的麻煩。有了玉米和土豆這樣適應北方種植的高產作物後的大宋,便如那三歲小兒持金過鬧市,有凶惡的遼國在側,不可能不引起耶律隆緒的覬覦之心。恐怕接下來的日子,宋遼邊境上又會迎來一個風雨飄搖的時刻了……
此時此刻,文德殿中,呂夷簡正口如炮珠,一口氣講了便是半炷香的工夫。趙禎臉色鐵青坐在禦座上,一種羞辱感充斥在他的心中。而旁邊的劉娥卻閉上眼,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她此時更像是一個冥想者。今天的局麵讓劉娥感到意外。首先,她沒想到施平獻出的海外異種玉米和土豆居然如此高產,一定程度上能改變大宋的糧食出產結構,讓北方的糧食生產能夠自給自足。按照呂夷簡的說法,五年後,大宋百姓將免於饑饉之憂。怪不得幾年前呂夷簡頂著自己的壓力,硬是與任守中兩人在三司所屬的屯田務推廣新作務。
有一利必有一弊,福兮禍所倚!這話果然不假。包括呂夷簡在內,誰也沒想到新作物這麽快就引起遼皇的覬覦,竟然不顧臉麵的跑來討要,甚至還盯上了施平本人。根據蕭璉今天的態度來看,這次宋朝一旦拒絕遼國的無理要求,維持了十幾年的宋遼和平局麵將不複存在,說不定兩國馬上會兵戎相見。
現在的宋軍能夠擋得住遼國的攻勢嗎?如果不能,是否答應遼人的條件?……說心裏話,如果沒有那些新作物,劉娥巴不得把施平交給遼人。可理智告訴她不能這麽做。呂夷簡說得對!本來就遼強宋弱,把懂得育種的施平交給遼國,無異於助紂為虐。假以時日,遼國兵精糧足後,會不會助長契丹人南下牧馬的野心?答案是肯定的。到那時,國力不如遼國的大宋又拿什麽與遼國抗爭?
毋庸置疑,到那個時候一旦遼軍南下,大宋的國祚能不能保存下去還很難說。可看今天遼使蕭璉如此咄咄逼人,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恐怕這件事無法善了。兩國很可能為這件事重啟戰端。與遼國人開戰,領兵的人選又是個問題。讓文官掛帥,武將領兵,想想高梁河吧,文臣治國還行,打仗?還是省省吧!讓武將領兵,派文官監督。這倒是個辦法。可派誰去呢?曹瑋倒是個不錯的人選。如果他打贏了,將門豈不是東山再起,在朝堂又與文官分庭抗禮了?眼下以文治武的局麵來之不易呀!
劉娥外表看似平靜,其實內心在反複權衡各種選擇的得失。如此複雜的局麵,也是她從政以來從來沒有麵對過的,國家的生死存亡之際,她必須做出最明智的選擇。至於個人的恩怨,隻能夠暫時擺在一邊了。想到這,劉娥睜開眼睛,瞥了一眼禦座上愁眉不展的趙禎,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怨念。
通過聽取呂夷簡剛才的匯報,劉娥今天才知道,那賤婢留下的孽種居然成長得如此優秀,不僅文武雙全,還懂得農事和匠藝,甚至醫術精湛號稱神醫。短短的時間裏能夠把屯田營治理得井井有條,這說明他還有很強的組織能力。趙恒啊趙恒,為了培養這個孽子,你這死鬼也算是殫精竭慮了!你把這孽子培養得如此優秀,就不怕本宮把他殺了,以絕後患嗎?
包括劉娥在內,熟悉或者不熟悉施平的人,誰也想不到施平根本不是這個時代能夠培養出來的。劉娥在感慨趙恒舔犢之心的同時,也為自己培養的趙禎不如此人而感到憤怒。此時,劉娥身側的官家趙禎眉頭緊蹙,內心也一樣心潮澎湃。
通過呂夷簡的嘴,他第一次知道了施平這些年的作為。沒想到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會如此的優秀!讓他自愧不如的同時,有幾分嫉妒施平那種放養的生活。相對於大哥的日子,自己每天都要謹守禮儀,保持皇家的威嚴。如同廟堂上高高在上的佛像,地位雖然尊崇,日子卻過得沒滋沒味。別人都希望他早日親政,讓皇太後退居幕後。可在他的內心深處,巴不得母親多幹些年。哪怕是母親想要取而代之,他也不覺得有啥不行的,隻要母親開心,又有何妨?
這也是官家趙禎這些年和皇太後劉娥非常和諧的原因之一。他能夠感覺得到母親劉娥是真心愛自己的,有了這些情義就足夠了!誰說帝王就一定會無情?他趙禎這輩子就要做一個有感情,與眾不同的帝王。
劉娥和趙禎母子倆高高在上,正各懷心事胡思亂想時,王曾、李迪和晏殊,以及樞密副使王德用等一幹文武大臣陸續趕到了文德殿。
今天每個人都行禮如儀,神情嚴肅。陳琳見召集的人都到齊了,便看向官家,趙禎卻扭頭看向母後,見劉娥朝他點點頭。趙禎這才衝著陳琳擺擺手,陳琳立馬宣布朝議開始。
這一幕,所有的人都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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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之後,趙禎抿著嘴唇默默的隨宮女來到福寧宮,陳琳依然跟在最後。太後的表現很奇怪,趙禎還是第一次見她在福寧宮依舊穿正裝,頭戴黃色鳳冠。劉娥神情嚴肅地望向趙禎。趙禎卻注意到內侍閻文應並沒陪伴太後左右,而是站在了殿外。
行過禮後,太後朝陳琳揮了揮手,示意陳琳退下。很奇怪,陳琳這次沒有拒絕,而是規規矩矩的施了一禮,然後退出殿外。
福寧殿上隻有太後與趙禎二人,氣氛有些不同尋常。趙禎覺察氣氛有異,便為母親倒了一杯茶,恭聲說道:“母後殫精竭慮操勞國事,還是要多多保重身體。朕還年幼,日後朝中諸事仍需母後處置。”
“官家知道施平的身世?”劉娥突然問道。
趙禎一滯,看著母親犀利的眼神不敢撒謊,低下頭算是默認。劉娥突然抓住趙禎的手,旁邊的茶水都傾倒了出來。趙禎被嚇了一跳,身體不由自主的靠近了母後。
劉娥在他的耳邊說道:“官家,你給哀家聽著。今後離那個人遠一點!記住施平不是你大哥。他是你父皇與魔鬼生的孩子,你一定要遠離他,千萬別被他的表象給迷惑。對他不要有任何的同情,那就是一條毒蛇。記住本宮今天的話!”
趙禎猛的抬頭,瞠目結舌的看著母親,不敢相信如此惡毒的話,竟然出自劉娥之口。
劉娥卻不管不顧的繼續說道,“本宮從先帝登基時便開始輔政,至今也快三十年了,閱人無數,官家心裏想什麽本宮早已知曉!今天哀家不顧眾人反對,選擇息事寧人,賜給遼使新作物良種,並將施平貶官嶺南,本宮就看出你的不滿。當下宋弱遼強,西北不靖,為了大宋的長治久安,哀家這一次也不得不選擇忍讓。遼人想得到施平,是萬萬不可能的。如果她不是皇家的血脈,我寧願宰了他,也不會讓他投靠遼國。把他扔到嶺南,也是哀家能夠想出最好的辦法了!如果不是答應了先帝,本宮豈能把他留到今天,讓他禍害我大宋!”
“母後,大哥……”見到母親淩厲的目光,趙禎改口道,”宋弱遼強,選擇避其鋒芒。孩兒能夠理解。但施平獻良種於國有功,獻藥方於民有義,況且這次遼人是故意找茬,施平並無過錯。母後怎能如此待他!”
“閉嘴!”劉娥露出凶相,咬牙切齒的說道,“他的母親曹氏慣會魅惑人心,她的狠毒堪比比妲己!官家你不知道,當年先帝沉迷於曹氏的美色,荒理朝政,對她言聽計從。自打這妖女懷了孕後,就開始覬覦哀家的地位,這個賤婢表麵稱哀家姐姐,百般迎合討好哀家。哀家當年真把她當做知心姐妹,對他沒有任何的防備。沒想到她當麵一套,背後卻下毒謀害本宮。若不是哀家的侍女嘴饞誤食那些食物,母後早就死了!就是這樣一個蛇蠍女人,罪行敗露以後,你的父皇還百般護著她,不願意因此懲罰她。可見這妖女的手段!施平這個魔鬼生的孽子,天生就會蠱惑人心。別被他迷人的表象所迷惑,你還年幼,如何能夠辨別人心險惡!”
趙禎渾身汗毛豎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又好像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涼水,全身麻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