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官家與太後
幾天後,屯田營押著一百四十餘名水匪剛到洛陽城外。張知白就派人知會施平,前去河南縣衙抓捕巡檢項安通河陽府的捕快和衙役撲了個空。這家夥提前收到了消息,一家人畏罪潛逃,已經不知所蹤。
兩天前,提點刑獄司發出了海捕文書,這項安通除了隱姓埋名,或者隻有逃往遼國或者逃往西北投奔黨項這一條路可以走了。得到消息後,施平也沒拿項安通太當一回事,一個做惡多年的惡霸地痞而已,跑了就跑了唄,量他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他現在還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應付,哪有心思管這麽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施平準備參加天聖五年的科舉,目前他需要做的就是前往開封,參加三司主持的鎖試廳,舉得省試的資格,這對他很重要。
天聖四年秋收後,仙雲山莊向三司衙門提供了二十萬斤良種,施平提前一年完成了對呂夷簡的承諾,這讓首輔呂夷簡和三司鹽鐵判管任中正對施平刮目相看,很驚訝施平的組織能力之強。
當初他們也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思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雜役廂軍是什麽德性,這兩位從地方官升上來的官員哪能不清楚。他倆原本估計施平至少需要五年,才能夠把這些老弱病殘整合在一起。沒想到施平僅僅花兩年多的時間,就把這些人組織起來,不僅開墾出近萬畝荒地,還上繳了二十萬斤良種,完成了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憑這一點,施平就是能吏,有什麽要求都可以滿足,至於他想參加今科科舉,那根本不是什麽問題!
施平進京趕考,自然坐的是自家的輪船嘍。新野離東京汴梁都不算太遠,坐輪船不過三四天的時間,用不著象其他趕考的學子那要提前幾個月甚至一年出發。寒食節前,施平正準備進京,這時卻接到狄青的飛鴿傳書,得知經過龐修幾個月的精心安排,項安通已經中了施平的“請君入甕”之計,這家夥近期聯絡了大批水匪要搶劫客船,恐怕最近就要動手。
接到消息後,施平臨時改變行程,親自率領援軍前來支援。在張知白的全力協調下,施平的援軍埋伏在項安通預設的搶劫地點附近。雙方由驛站快馬傳遞信息,時刻保持著聯係。這才有了全殲水匪那一幕。現在洛陽事了,施平也打算去汴梁參加鎖廳試了。
與提刑司交接完俘虜後,屯田營的少年軍便由狄青帶回新野駐地。報功的文書自然由張知白搞定,畢竟這是洛陽的案子。施平雖然是屯田營將主,但沒有朝廷的調令是不能隨便離開駐地的。因此,這份功勞他領不了。狄青作為隊正和現場指揮,功勞是跑不了的,估計能夠升個廂軍都虞候,也算是有了正式的官身和品秩了。
最終,施平隻帶了憨牛和馬六子等五個人隨他進京。張文思也要參加省試,正好可以搭一趟順風船,曹管家專門調來了一條小客船,施平和張子思一行人,加上船夫總共二十幾人,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從洛陽出發進京趕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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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牌時分,供奉官、閣門祗候張茂實如往常一樣進了皇城,進宮伴駕。時值立春,今個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張茂實到了文德殿,卻見官家趙禎在廊下曬太陽,正靠在椅上閉目假寐,老太監陳琳手拿拂塵站在他的身後。聽到腳步聲,趙禎睜開了眼睛。見是張茂實,微微一笑,隨口說道:“嗬嗬,濟叔來了。”
張茂實不敢怠慢,忙上前見禮:“臣張茂實,見過官家!”
“行了,行了,”趙禎擺擺手,埋怨了一句,“天天要見麵,這裏沒有外人,無須多禮。”
“官家,禮不可廢。”張茂實依然一板一眼的行完禮。
趙禎搖搖頭坐了起來。他摸了一把汗,雖說這是春日的太陽,曬久了也感覺到有些燥熱。他從小體弱多病,手腳總是冰涼,因此隻要天晴,趙禎習慣了每天早晨都曬曬太陽。張茂實來了,趙禎便站起來準備回到殿中,可能起身過猛,他不由雙目發黑,站立未穩。虧得陳琳眼疾手快,勉強撐住他。
被扶上金鑾寶座的趙禎,對鏡看到自己衣冠淩亂,兩鬢因燥熱搓成一條褶皺細線,不像剛滿弱冠之年的青年,倒是更似滿腹心事的中年人。張茂實見趙禎臉上酡紅,就準備去請禦醫,卻被趙禎按下,苦笑說道:“算了,朕這是老毛病了。不是大事,無用。”
張茂實隻好點點頭,他也無奈。官家從小體質太差,又不喜歡運動,這可不是件好事。想到這,張茂實不由勸道:“官家,您從小體弱,還是適當鍛煉一下才好。伯原曾說生命在於運動,微臣覺得有道理。您老這麽坐著躺著真的不太好。伯原曾教過我一套道家養生的太極拳,動作舒緩,很容易習練,官家不如也練一練。”
“嗬嗬,以後再說吧。”趙禎笑笑沒太當回事,又問,“說起伯原,朕倒有日子沒見過了,去年他提前完成了二十萬斤良種的任務,前些日子,呂相和三司為他請功,被太後壓了下來,朝廷有功不賞可不太好。也不知道太後最後拖到啥時候,最終會拿出個怎樣的章程。唉,不知怎地,朕老覺著大娘娘不喜歡施伯原,難道這家夥小時候頑劣,曾經惹怒過太後?最近伯原要來京參加鎖廳試,畢竟是打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呂夷簡說伯原是個難得的經濟人才,太後老壓著他,這樣下去可不行,人才難得啊!得找個機會讓他給大娘娘陪個罪。等他進了京,濟叔就帶他進宮見朕,朕想當麵問問。”
聽到趙禎這話,陳琳的嘴角微不可查的抽搐了一下。張茂實卻恭聲勸道:“官家,伯原要參加今年的秋闈,您現在見他,恐怕不太合適。如果傳出去,怕會引起非議啊!”
“嗯,理是這麽個理,把他召進宮確實不太合適。”趙禎沉吟了一下,入做出了一個決定,“這樣吧,既然他不方便進宮,找個機會,茂實安排一下,朕也想出宮逛一逛市井,順便找他聊聊。”
“啊!”張茂實嚇了一跳,忙勸,“官家,您想白龍魚服?這……這不太合適吧。”
趙禎:”有啥不合適的,太祖太宗做過,先帝也做過。宮裏太乏味,朕想出去散散心,順便可以體察民情,有你們這麽多人護衛,又有何不可?這事就這麽定了,休要聒噪。”
“微臣……遵命!”
趙禎的態度堅決,張茂實隻有無奈答應。他瞥向一旁的陳琳,見這死太監雙眼微閉扮作背景牆,對此不聞不問,仿佛沒有聽見。根本沒有規勸的意思。不由暗自吐槽:先帝留下來的是什麽人啊!皇帝找借口要私自出宮玩耍,作為貼身太監,連勸諫都不會嗎?
這時,殿外值守的內侍突然喊了一嗓子:“太後駕到!”
趙禎聞言,趕緊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快步走到門口迎接劉娥。這已經是慣例,隻要沒有朝會的日子,每日上午,”母親”劉太後都會來文德殿,陪同趙禎聽陳琳念各府州縣衙門呈上的條陳奏折,下午才是趙禎自己可以掌控的時間,不過宮裏沒什麽娛樂,趙禎也隻能溫書習字,日子過得有些憋悶。
“恭迎母後!”趙禎快步來到門口,恭聲說道。劉太後隻是“啊”了一聲,便款款地走了過來。經過陳琳和張茂實身邊時,兩人一齊施禮,劉娥微微頷首,就緩緩走進了大殿。
此時的文德殿,早已被值事太監擦拭得窗明幾淨,鎏金爐裏也燃起了特製的檀香,異香滿室,聞者精神一爽。而在趙禎的禦座與劉太後落坐的繡椅之間,隔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單盆花架,上麵放了一個翠青六孔蓮瓣花插,花插上插了十來支猩紅的洛陽牡丹,分外奪人眼目。母子兩各自落坐後,劉太後瞥眼瞄了瞄趙禎麵前的幾案,上麵先前已放好的十幾份通政司轉來奏折,隨口問陳琳:“陳琳,奏折為何還未拆封?”
陳琳揖首一禮,恭謹答道:“官家有過吩咐,沒有太後的旨意,不許隨便開封。奴才豈敢抗旨。”
“啊!”劉娥的嘴角微微一翹,滿意的看向趙禎,微微笑道,“那就拆吧,你說呢,官家?”
“孩兒聽母後的,”趙禎轉頭吩咐道,”陳琳,拆吧!”
“奴才遵旨。”
陳琳趨身上前,把那些奏折逐一拆開並看了一遍題目,劉太後問:“有無緊要的?”
陳琳答:“今兒個有兩封折子,皇上和太後想必願意聽聽。”
劉娥問:“都有哪裏呈來的?”
陳琳首先拿出一本奏折,說道:“這一封是河陽府張知白張相公呈上的密劄,備細稟報洛陽縣令和河南縣令欺上瞞下,與當地胥吏上下其手貪沒二稅引起民亂案細節。張相公認為此事絕非個案,洛陽離京城這麽近,都會發生這樣的案子,想必其他的州府也難免有這樣的蛀蟲。張相公奏請官家和太後下令整肅吏治,派禦史對各地展開京察。”
劉娥眉頭緊蹙,悠悠說道:“嗯,這是去年秋天洛陽發生的事,哀家記得呂相已經處理完了,該罰俸的已罰俸,該貶官的已貶官。張知白怎麽又舊事重提?地方官每年都有考評,何必多此一舉。朝廷派禦史下去京察,拋開往來的費用不說,還會搞得人心惶惶,說不定又起風波,回頭哀家又要勞心費力收拾爛攤子。此事哀家不準!官家,你覺得呢?”
“大娘娘說得是!”趙禎忙欠了欠身子答應,想了想,又婉言說道,”不過,洛陽的這事影響太壞,呂相的處理過於溫和,難免會有些宵小之輩效仿。朝廷還是要有所警醒,太後,不如讓皇城司私下調查……”
“荒唐!”劉太後秀眉一挑,趙禎趕緊住了嘴,劉娥斥道,“官家,你是大宋皇帝,行的是光明正大之道,如何能用密探去監督官員是否清廉?這辦的叫啥事,孰不知君若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一旦傳揚出去,君臣之間就有了嫌隙。這人心中一旦種了一根刺啊,隻會越長越大。今後想拔都拔不出來。官家將來若是真想整頓吏治,那就堂堂正正的去查,沒必要躲躲藏藏。”
趙禎滿臉漲紅,恭聲道:“太後教訓的是!孩兒知錯了。”
“唉”,劉娥歎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說道,”官家想富國強兵的心思,哀家又何嚐不知。可要整頓吏治,還是要選對時機。現在卻不是時候啊!西北最近不穩,遼國蠢蠢欲動。這時候啊,大宋內部可萬萬不能亂,不能給敵人可乘之機。呂夷簡做事穩重,他的處理很妥當。現在穩定壓倒一切,等到時機成熟,朝廷回頭再整頓吏治,治大國若烹小鮮,切忌操之過急。張知白心憂國事,用心是好的,隻是看問題有些片麵。官家也不要駁回,這樣會寒了臣子的心,哀家以為這份奏折就留中不發吧,官家以為如何?”
“太後聖明,孩兒自愧不如!”趙禎心悅誠服,回頭又對陳琳吩咐,“陳公公,聽見了嗎?就按太後說的辦,這本密折留中不發。”
“是,奴才遵旨。”陳琳欠身回答,又拿起一本奏折說道,“這一封是新任真定路馬步軍都部署、定州都總管曹瑋將軍呈上的,他拒絕去真定赴任,再次稱病向皇上乞骸骨。”
趙禎皺了皺眉頭,不悅說道:“上個月內侍苗逵代朕去洛陰探視,不是說曹將軍病情好轉,氣色好多了。怎麽還要乞骸骨?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朕不準!”
陳琳又看向劉娥,劉娥淡淡說道:“有話就說吧!這裏除了我們母子倆,沒有外人。”
陳琳恭聲答道:“太後,據奴才所知,曹將軍得的是消渴症,去年偶感風寒,引發並發症,病情嚴重。去年秋天,曹將軍差點沒挺過去,若不是施伯原出手,恐怕……”
“什麽?”本來有些慵懶地坐在錦緞繡椅上的劉娥一聽這話,立馬坐正了身子,急切問道,“你說施平去見了曹瑋,這麽大的事情,為何不向本宮稟報,他們說了些什麽?”
見太後有些失態,趙禎疑惑問道:“大娘娘,究竟怎麽了?那施平醫術高明,曹將軍請他診病,沒什麽不妥啊!”
劉娥這才醒悟,放緩了語氣搪塞道:“曹瑋擔係著西北的安全,施平不過是個毛頭小子,萬一好心辦了壞事,哀家饒不了他。”說到最後幾句,劉娥幾乎咬牙切齒。
陳琳又道:“太後勿急,這件事還得從施平替張知白治病說起,曹瑋的親衛李超聽說施平竟然治好了張知白的肺癆,他心憂主子的身體。便私下帶人綁架了施平,讓他去給曹將軍治病。孰料診完脈後,施平也沒有太好的法子,他斷言曹將軍如果不清心寡欲修養身體,肯定活不過五年。因此,曹將軍下了決心,才一定要致仕。聽說他與賈同相約入山修道,曹家的仆役正在伏牛山中尋址,準備在山中修間道觀。”
“簡直是胡鬧!堂堂的曹大將軍居然要跑去修道,成何體統?這施平該死。”劉娥恨恨說道。
“奴才也是剛得到消息,還沒有來得及稟報,不是故意隱瞞太後。”陳琳頓了頓,望著神色嚴峻的劉太後,見劉太後抬抬手示意他說下去,便繼續說道,“奴才問過太醫院張院正,施平的診斷是正確的,而且他也認為曹將軍的確需要清心寡欲的修養,否則真的活不過五年。自從施平診斷後,曹家從此就閉門謝客。王家,高家曾派人前去探視,就連楊家的老太君親往,也被曹府拒之門外。”
聽到這話,劉娥臉色稍霽,看了一眼趙禎,又問道:“這麽說,施平的醫術高明,並非空穴來風嘍?”
陳琳答道:“在張院正看來,施平的醫術比他高明,至少他自認無法把曹將軍的身體調整到現在的狀況。他自承這一點不如施平。”
“啊,張太醫自視甚高,也有認輸的時候?”劉太後一愣,停了一會兒,才又蹙著眉頭說,“陳公公言下之意,曹將軍的確是在乞骸骨,並非心懷不滿,要挾朝廷嗎?”
聽話聽音,陳琳已聽出劉太後的話風中藏有某種擔心,想了想,於是又說道:“太後這些年壓製將門,確實有人心懷不滿,這本就是太祖時就既定的國策,隻要曹家不參和其中,那些人也掀不起太大的風浪。奴才以為,曹瑋這次怕是真的想通了……”
一直靜聽對話的趙禎,這時插話說道:“大娘娘,父皇曾對孩兒說過,曹家一門三將,個個有大功於國。曹瑋對大宋也是忠誠的。幾十年來,西北沒了此人的壓製,黨項人李德明怕是早就反了。既然他需要修養,太後不如允了他,不管修道還是治病,總之,隻要他身體養好了,萬一西北有事,朝廷還可重新啟用他。如果真如施平所說,曹將軍活不過五年,到時候國失棟梁,朝廷難免手忙腳亂。”
“禎兒好記性,看看,為娘倒忘記了。”劉太後朝兒子笑了笑,又對陳琳說道,“這份奏折就交給呂相公處理吧!你把官家的意見告訴他。曹瑋於國有功,既然身體不適想致仕,朝廷也不能虧待了他。爵位俸祿適當的提高一些,他既然想將養身子,那就不要安排實職了。”
“奴才遵旨。”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