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遺澤
白河的水是渾濁的,泛著黃色,一泓江水,浩然無邊。幾條運貨的大船首尾相接的從河麵上駛過,江光淼淼,曲曲折折,迆迆邐邐。船槳搖動,施平等人乘坐的小船穿梭其間,小心地避開那些大船。他們沿著白河而下,很快就看到了新野城外的碼頭。
眾人上了岸,施平注意到碼頭附近搭起了窩棚,一些衣衫襤褸的災民在裏麵出出進進。從鄧州到新野官道上,時不時有憔悴枯槁的災民攙扶著走過,一些年老體弱的更是餓得氣息奄奄,癱坐在道邊。
“行行好!……給點水吧……”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年災民有氣無力的對路過的施平說。
“憨牛,你給老丈喝口水,再拿幾個饅頭給他吧。”施平轉身對憨牛說。
“嗯。”憨牛點點頭,趕緊從懷裏掏出幾個饅頭塞給了老人。憨牛平時食量大,容易餓,以前可能是餓怕了,幾個人中間隻有他身上總是帶著食物。老人接了饅頭,憨牛又拿出了隨身帶的水囊想要遞給他。
看到饅頭,那老人渾濁的雙眼瞬間睜大,顫抖的手拿起饅頭就往嘴裏送。饅頭剛到嘴邊,他的嘴巴大張,噴出一股血沫,突然頭一歪,橫倒在地上。
施平心裏一驚,忍不住說了聲:“不好!”
“是瘟疫!”憝鬥立時驚慌失措,渾身顫抖著尖叫起來。
“好像是瘟疫!大家往後退。快離遠點!”施平大喝一聲,伸手趕緊把憨牛往後扯,轉頭對栓柱喊道,“柱子,包裏麵有口罩,趕快拿出來!所有人帶好口罩。”
眾人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呆立當場,施平衝過去踢了栓柱一腳,這才讓他清醒過來。栓柱臉色煞白,雙手顫抖著遞過口罩,帶著哭腔說道:“公子,這可怎麽辦啊?真的是瘟疫……全完了!這瘟疫症狀跟俺們村裏的一樣,染上了就沒法子救啊!這可怎麽辦啊……嗚嗚嗚……”栓柱和憝牛嗚嗚的哭了起來。
“哭什麽哭,都給老子閉嘴!別怕!有我在你們就死不了!”施平大喝一聲。雖然施平現在內心也極其緊張,但在這種時候,他畢竟是個醫生,理所當然要安定人心。
“都把口罩戴好!”施平吩咐完,又問身後梁勝,“梁書辦,這些流民是什麽時候到新野的?有沒有流民進城?本地居民中出現了病患嗎?”
梁勝也是一臉的驚恐,他一邊有樣學樣戴好了口罩,一邊甕聲甕氣的答道:“施郎君,七天前陸陸續續就來了不少流民。剛開始,有一部分流民進了城。後來本地居民就零星出現了病患。所以縣尊昨天下令,把災民安置在碼頭這邊。”
“這樣不行!碼頭這邊人太多了。”事態緊急,施平顧不上客氣了,“梁書辦,請你立刻通知三班衙役,把這些流民盡快轉移,找個空曠的地方搭建窩棚安置他們。不許任何人胡亂走動。有咳嗽和高燒的人要單獨隔離,不讓他們與其他人接觸。我這裏有一些口罩,你讓衙役戴上它,口罩多少有點用,可以保護你們不受傳染。還有,準備一些柳枝水,與這些人接觸過以後,一定要清洗手。切記,切記!你就不要陪我了,先把災民組織起來。我自己去縣衙解釋。”
“行,施公子,我聽你的安排。”梁勝立即領命而去。
施平一行人趕到縣衙時,正好遇見壯班都頭陳老實。跟他一打聽,這才知道城裏已經爆發了疫情,連陳縣令也未能幸免。他昨夜發病,今天已經爬不起來了。縣衙現在是新來的劉縣尉在主持,據劉縣尉說,鄧州、南陽那邊情況更嚴重,已經死了不少人,很多人家都已經開始棄家逃難了。
兩個人正說著,剛進入縣衙,迎麵遇見了那位剛上任不久的劉縣尉,陳老實趕緊介紹:“劉縣尉,這就是施小郎君……”
“行了,陳都頭,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先去忙吧。”劉縣尉打斷陳老實的話命令道。
這是個三十幾歲的中年人,做事情雷厲風行,很有幾分軍人的氣質。拉著施平就往縣衙後麵走,焦急的說道:“施公子,快跟我來!縣尊剛剛又吐血了,回春堂的劉郎中已經束手無策,希望你能有辦法……”
“且慢!請聽我說。”施平掙開他的手,抱拳說道,“劉縣尉,我自己去見縣尊。您現在是新野的最高長官,責任重大!現在人心惶惶,外麵有更要緊的事情需要您親自去處理。否則後果嚴重!”
“說來聽聽。”劉縣尉停下了腳步。
“劉縣尉,事情緊急,我就不跟您客氣了。我建議您立即封城封路,不管是城裏城外。所有的居民都要待在家裏,流民去指定地方安置,禁止閑雜人等走動。另外,還要設立隔離區,一旦發現病患,立刻進行隔離……總之一個原則,降低傳染的機會。另外,亡故之人的衣物要與屍首同埋,未染病之人與患者隔離……”施平把注意的事項又說了一遍。
劉縣尉看著施平的眼睛,見他毫不退縮,神情堅定。他點點頭,說道:“好,我記下了!施太醫的孫子,果然見識不凡。希望你的法子有用。雖然這些方法,我聞所未聞。但我信得過你。放心吧!這些事就交給本官去做,一定按你的要求辦得妥妥貼貼。這裏就拜托你啦!”劉縣尉抱了抱拳,帶著幾個衙役匆匆離去。
“回春堂”是縣城裏唯一的藥鋪,自上次驚牛事件以後,掌櫃的劉郎中刻意結交施平交流醫術,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忘年之交,相處的不錯。施平進來時,劉郎中正在替已經昏迷的陳縣令診脈,沒有做任何的防護。施平見狀,不由分說把劉郎中拉到一邊,先替這老家夥戴上了口罩。
劉郎中摘下口罩,拿在手中翻看。疑惑的問道:“施小郎,此乃何物,有何作用?”
“這是口罩,戴好!”施平沒好氣的說道,“這病會傳染,口罩可以避免你被傳染。”
“啊!此言當真?”劉郎中追問。
施平自顧戴上醫用手套,不耐煩的答道:“信不信隨你!老劉,我從來不開玩笑。閑話少說,縣尊的情況現在咋樣?”
“行,聽你的。”劉郎中也不生氣,戴好口罩說道,“縣尊情況有些不妙啊!他淩晨犯的病,起初憎寒壯熱,口渴欲飲,頭身肢節皆痛,午後起開始高熱不退,紅腫發塊如瘤,遍身流走。”
施平走到床前坐下,替陳縣令診脈,隨口問道:“老劉,脈象如何?”
劉郎中:“哎,不好,寸關尺皆為數脈。”
“今日縣尊神誌可有清醒的時候?”施平問。
“早晨還好,過了巳時就精神頹敗異常,閉目昏昏。”
“哦,發展的這麽快!舌像呢?有變化嗎?”
“有!初時薄白幹,之後竟然毫無舌苔,而舌皮幹亮如鏡。”
施平放下陳縣令的手腕,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忽然從他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在原來的世界,爺爺曾經不厭其煩的給他講解這種病的病理,每次都會讓他背誦這種病的醫理和藥方,還會經常考較他。這讓他記憶深刻。很奇怪!爺爺難道能掐會算,知道他將來會遇到這種病人,一切都是他提前安排的。想到這裏,施平覺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等施平收回思緒,卻見劉郎中正緊張地看著他。他心念一動:劉郎中行醫三十年,是一位今夜豐富的老中醫,施平想看看這個時代的老中醫的理論水平,順便證實一下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
於是,施平問道:“老劉,根據您的經驗,你認為是何病?”
劉郎中眉頭緊蹙,捋著山羊須捏了半響,這才說道:“根據老夫的行醫經驗,按澱應該是傷寒,《素問》中有雲:‘今夫熱病者,皆傷寒之類也。’所有以壯熱、寒顫為特點的疾病,都是傷寒這是不會有錯的。初起之時,老夫認為是太陽傷寒,但是用藥之後卻全然無效,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施平皺了皺眉頭,說道:“老劉,你的意思是病人惡寒,頭痛脖子僵硬,的確是太陽傷寒,然而用傷寒治法,卻又不見效,所以你老人家由此而困惑。”
“是啊,老夫行醫三十餘年,還沒遇到過這種棘手的問題。”劉郎中此時愁得滿臉都是褶子。
施平組織了一下語言,猶豫著說道:“老劉,您是有三十年行醫經驗的老前輩,小子想說句讓您不高興的話,在辨證思路上,晚輩略有不同見解,請恕晚輩無禮!不知您願不願意聽。”
“哦?願聞其詳。”劉郎中來了興趣。
施平抱拳,恭聲說道:“那好,晚輩就冒犯了。如有唐突之處,還望老前輩多多包涵!”
“哎,小郎君過謙了!別人敢小覷你,老夫卻不敢。咱倆也算是打過幾回交道啦,算是知根知底。你雖然年輕,但老夫知道你已經得了施太醫的真傳,醫術比老夫更加精湛。老夫可不敢在你麵前托大。讓梁書辦把你請來,就是想要集眾思,廣忠益,何來唐突一說。”
“那好!晚輩也就不矯情了。”施平掀開被子,指著李縣令胸口和腋下,”老劉您看,縣尊高燒不退,周身又發塊如瘤……小子聽說河北西路自去年開始就流傳一種瘟疫,特點就是周身起疙瘩。會不會是這種溫熱疫病?並非是傷寒。”。
劉郎中點點頭說:“嗯,有這種可能!老夫也注意到了。至於去年河北西路流傳的疫病,老夫也有所耳聞。不過老夫以為就算是疫病,也不過是傷寒溫病罷了,正所謂‘冬傷於寒,春必病溫’,冬天受了寒邪之後,沒有即刻發病,寒邪潛伏在體內,鬱而化熱,到了來年春秋兩季時,由於陽氣升發,或者食用溫補藥物或食物,伏於體內的邪熱,也隨陽氣上升而升發到了太陽經而為溫病,這也沒什麽稀奇的,老夫平時也經常遇到。”
施平搖搖頭,反駁道:“老劉,此言差矣。晚輩竊以為河北西路流傳的疫病並非冬天的寒邪潛伏於內造成,很有可能是病毒感染。這種新病毒傳染性很強,主要通過空氣和與病患接觸的物事傳染,這是一種病毒性急性流感。哦!聽不明白啊!這麽說吧,這次的瘟疫就是天地之間一種戾氣侵襲人體。”
劉郎中給人看了一輩子的病,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實在有些聳人聽聞。他神情驚愕,半響才追問道:“病毒?病毒性流感?……戾氣?小郎君,你說的這些新名詞,老夫這可是聞所未聞啊……醫聖的書上也未曾提及,不知施小郎君有何依據……是從哪裏看來的?”
“老劉,實不相瞞,現存的醫書上沒有。這都是我翁翁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總結出來教我的,小子隻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這年月沒有病毒學這個概念,施平沒法解釋,隻好推到那個施太醫頭上。反正死無對證,“老劉,你注意到沒有?此次瘟疫,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之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此氣無形可求,無象可見,無聲無臭,其來無時,著無方;此氣之來,無論老少強弱,觸之即病。”
劉郎中眼前一亮,拍案說道:“對呀!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施太醫學究天人,令老夫豁然開朗。難怪瘟疫會人人相傳,之前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先賢有言‘醫事之要無出三因’不外乎傷於七情,外感於六淫,以及不內外因,既然如此,瘟疫怎會人人相傳呢?”
施平解釋道:“我家翁翁曾言:論致病原由,自古以三因為說,而外感不出六淫,將瘟疫概於六淫之內,施以六淫病的治法,因此憑此誤治、誤死的病人,沉冤千年而莫白啊……”
“令祖此言精辟!聞之震人發聵啊……”劉郎中由衷的歎道。
施平組織一下語言,繼續解釋:“翁翁曾說邪從口鼻而入,瘟疫邪毒伏於膜原,在半表半裏之間,邪正相爭,故見憎寒壯熱,此時,汗之不得,下之不可,應速速驅逐邪毒於膜原。晚輩注意到這些染疫之人,皆是嘔惡、頭痛、煩躁、苔白厚如積粉,這是瘟疫熱毒內侵入裏,一派穢濁之候。此時邪不在表,忌用發汗,熱中有濕,不能單純清熱,濕中有熱,又忌片麵燥濕。“
頓了頓,施平又道:”我翁翁根據病理,曾留下一方,當以用開達膜原,辟穢化濁的方法。故曰達原飲。或許對症。”
“此話當真?”劉郎中激動不已,連連催促,“令祖乃孫真人一般的人物,雖然羽化飛升,卻遺福澤被人間。真乃神仙也!小郎君,請快快寫來!救人要緊。”
施平微微一笑,邊開方子邊說道:“翁翁常說辨明醫理,對症下藥就是好藥。方子其實很簡單,藥材也很尋常,一般人都能承受得起。眾所周知:檳榔能消能磨,除伏邪,為疏利之藥,又除嶺南瘴氣;厚樸破戾氣所結;草果辛烈氣雄,除伏邪盤踞。三味協力,直達其巢穴,使邪氣潰敗,速離膜原,是以為達原也。熱傷津液,加知母以滋陰;熱傷營氣,加白芍以和血;黃芩清燥熱之餘;甘草為和中諸藥的作用。以後四品,乃調和之劑,就如同渴了就飲水一般的道理,非拔病之藥也。”
劉郎中聽得如癡如醉。他接過方子,熱淚盈眶:“施老神醫果然聖手!此方一出,澤被後世啊!”
接下來的日子裏,劉郎中、拴柱、憨牛等人每天跟著施平忙得腳不著地。拴柱和憨牛感同身受,表現的最積極。大清早就要起來開始煮藥,煮好了藥還得裝進大陶壺裏,再用棉絮保溫,然後和皂吏差役們一起把藥抬上車,拉到城門和碼頭施藥。
早上天不亮就開始,一直忙到抵暮城門關閉才歸。經過十幾日連續施藥,新野城瘟疫病人數量開始下降,新發的大多都是從外地逃難來的災民,主要是沒有來得及喝藥的。
陳縣令第五天便基本痊愈,已經能夠坐堂辦公了。施平建議陳縣令向州府獻上達原飲的藥方基本方,此方即能防病治病,臨證還可隨證加減。他希望州府能夠推廣,讓更多的人受益。
陳縣令大病初愈,獻藥方這件好事就落到了劉縣尉身上。得知消息後,劉縣尉大喜過望。他可是親眼見到了藥方的效果,這可是大功一件。接過陳縣令早已準備好的公文和施平趕出來的防疫守則,劉縣尉二話不說,帶著兩名衙役馬不停蹄,日夜兼程。
第二天淩晨,劉縣尉就趕到了鄧州。州府很快就下了命令:凡是從外地逃難進入南陽地區的災民,必須早晚一次領取湯藥口服,如發現有瘟疫病人一律隔離,死亡的病人一概不準家屬收殮,而是由衙門雇傭的收殮隊負責,病人的衣物被褥一律焚毀。
時間到了九月,南陽地區的疫病得到了一定的控製。新野情況最好,城內常住人口中沒有再出現新的發病案例,災民中除了一些老弱,大部分患者已經痊愈,不少災民準備還鄉。
此時秋收在即,施平和簡三郎等人也牽掛著即將收獲的糧食。施平見疫情已經穩定,留下來已無必要。這天一大早,他便告別陳縣令,帶著簡三郎等人,乘船趕回了仙雲山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