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四）
穸以不是這樣的人。至少在過去他們一起經曆過的幾百年裏，薛瞳都沒有看到過穸以這副失態的模樣。蒼離聞聲朝著穸以看去，然後強硬地拉住薛瞳讓她站在原地，他擋在薛瞳麵前，麵露不悅：“你誰啊？你什麽毛病啊？”
穸以在兩人兩步開外的地方站定，朝著薛瞳伸出手：“薛瞳，你過來。你為什麽不回仙界？為什麽不來找我？”蒼離覺得莫名，這個看起來就不是什麽好玩意兒的仙人到底在說什麽？他要開口，卻聽到薛瞳回答：“我為什麽要回仙界！為什麽要找你！時間的齒輪歸結於過去，一切塵埃落定，我不是以前那個薛瞳了，我現在隻是一個凡人，我有時間和有機會重新開始！”孟依依在穸以身邊站定，若非穸以一眼認出薛瞳，她大概也要就此錯過。雖麵前還是兩張陌生的麵孔，但哪怕沒有薛瞳那聲回應，僅靠穸以的呼喚，她也相信穸以是真的認出了薛瞳。他們兩人之間總有一種無端的默契。
穸以軟下聲音：“你一直有時間和機會重新開始。薛瞳，你過來。”蒼離再次擋在薛瞳麵前，這次除了不虞之外，已然帶上了警告：“不是我說，大哥你誰啊？”在孟依依看來，眼前這兩個人劍拔弩張的味道已經是分分鍾要打起來的預兆了。穸以這麽多年，哪怕能夠把薛瞳的身形牢牢映在腦子裏，可終究還是沒有多了解薛瞳的性格。若真的沒有一點還轉的餘地，又或者薛瞳根本沒有想再見過去的故人，她完全可以生生世世遠離了仙界。可她既然沒有，就說明心底還是舍不得的。如此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希望薛瞳能夠在無所顧忌的時候做出選擇。無論是跟著蒼離還是跟著穸以，不管是這個時間還是回去他們那個時間，一切都還留有餘地。
穸以一開始會選擇開啟這個法陣，大概也不隻是想給自己選擇的時間，也想給薛瞳創造再一次選擇的機會吧。
可孟依依還沒來得及和薛瞳說上一句，巨大的炸裂聲自不遠處傳來，繼而是通天彌漫的妖氣。這個時間的仙人們對異族倒沒有這麽大的抵觸情緒，隻是多多少少的，在自家的地盤出現了不得了的異族總要是提起些防備的。這麽一來，恐怕大半個仙界都要知道有妖獸入侵仙界了。
久久沒有消散的獵風似乎是想彰顯那妖力的鼎盛和蓬勃，孟依依抬手遮著眼，蒼離將薛瞳護在身前，穸以還有在這風中都要踉蹌前進的趨勢。不知哪路仙君扔出了個破風袋，才嚴嚴實實兜緊了這妖風。孟依依睜開眼的時候，看到了牢牢擋在自己麵前的陸言之，看到對方還極有前瞻性地扯住了穸以才寬下心。孟依依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想到，好像一道理是這樣。隻要有陸言之在，就會莫名安下心來。以至於到後來哪怕遭遇險境也不用有任何擔心。就像那個時候在吳罔鎮。哪怕冒險使用禁術，陸言之也會保證，隻要她呼喚，他就會出現。
“出什麽事兒了？”孟依依問。她問出這話的時候，天上掠過一道紅色的影子。看樣子玄衣應該趕過去查看情況了。在她那個時間點倒不曾見玄衣對仙界的事情有這樣上心的時候。
“好像是將軍府出來的動靜。”陸言之低頭查看孟依依的情況，確定孟依依沒什麽事兒之後才繼續說，“這麽大的妖氣，我倒是頭一次見。”陸言之把穸以往回又扯了扯，他不清楚情況，問：“這又發的什麽瘋啊？”
孟依依看著發出巨大動靜的方向：“倒也不全是妖氣，我看是凶氣多一些。”蒼離不耐地嘖了一聲，看了看眼前弱不禁風的凡人薛瞳，狠下心把她往穸以的方向推了推：“我得去看看。你乖，你得待在這兒，萬一被那些不幹淨的東西灼傷了不好。”他言辭懇切，一如薛瞳那個時間裏會哄著她用各種方法拯救那一身腐皮爛肉的蒼離。薛瞳覺得自己明明應該要在這個時候抓住蒼離的，她分明也是伸出了手，可卻與蒼離的衣角擦過，眼見著那道黑色的影子朝著妖氣和凶氣的來源快步而去。
而終於拉到薛瞳的穸以，就像是終於得償所願的癡人、難得卸下心防的狂人、總歸找到終點的旅人兩眼一閉，癱倒在地。薛瞳著急，立馬收回了看著蒼離的視線，半跪下去，將穸以護到懷裏。臉上那層用法術凝結的假麵在她不知所措的眼淚中慢慢枯竭。幼時如此親密的四個人，在不屬於他們的時間，終於以奇怪的方式團圓。
隻是時間有自己運行的方式，眼前的場景還在延續就意味著他們還得在這個時間裏停留到這次的法術徹底耗盡為止。但也是幸好，他們還能夠得以在這個世界短暫停留。因為穸以出事了。
自穸以從醉酒之後蘇醒，孟依依就隱隱察覺到穸以的不正常，他變得敏感易怒。從前風光霽月的人在這幾天有了脫胎換骨般的變化。他眼角發紅，不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自覺皺著眉頭，唯有對上他人的視線時才能短暫地恢複清醒。孟依依之所以隻是隱隱察覺穸以的異樣，或許是因為穸以大多數時候也隻是安靜地坐著，但凡薛瞳在附近的時候，他表現得又過分如常。她拿不準，陸言之不在身邊，也不敢直白問穸以，抑或者是告訴薛瞳。
陸言之既然還在這個世界，就還需要遵循他現有身份的運行模式。陸煬的將軍府受襲，幾乎是在頃刻之間，偌大的府邸變成了廢墟。陸煬對外隻是宣稱自己習武的時候出了變故，可但凡是到過那兒，看過現場的仙人都多少知道陸煬隻是在扯謊。況且那通天彌漫的妖氣還沒有散去，哪裏隻是簡單的變故。玄衣冷著一張臉不說話。陸煬拱手埋頭半躬著腰站在玄衣麵前：“仙君，陸煬這兒真的沒有什麽大礙，勞仙君操心了。”玄衣抬了抬眼簾，掃視過四處的碎瓦破牆，旁人的氣息他或許還犯迷糊難以識得，葉茯苓和她身邊那隻凶獸的味道，他可是再熟悉不過了，白澤過去可沒少往妖界跑找葉茯苓聊天。他問：“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嗎？”問出這話的時候，分明是什麽都知道了。隻是懶得管，所以隻要沒觸及到仙界的底線他都不會輕易戳破，此外，也是希望給陸煬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隻是陸煬再次埋了埋頭：“沒有。”
玄衣也不惱，隻是頗有深意地拍了拍陸煬的手背，然後轉身離開。陸言之清點了將軍府上下的損失，等玄衣都走了，才走到陸煬麵前，他有些擔心：“爹……您真的沒事嗎？”陸煬笑得和順：“沒事。你也別有什麽擔心的。這幾日，你去昆侖墟住些日子吧。剛好你娘親也在昆侖墟。”陸言之不解，總覺得他爹這說法裏有幾分若有似無的意思。他由不得要問：“爹，去昆侖墟，是什麽意思？”
陸煬看著眼前的廢墟，負手於身後：“隻是覺得仙界許要出什麽變故，所以想著你還是去昆侖墟住兩天安全些。當然啦。”陸煬轉過身看向兒子，陸言之不受控製地往後挪了半步，陸煬的表情他實在陌生，不如說，這個陸煬本身就是極其讓他陌生的存在。陸煬不著痕跡地瞥過兒子後退的那半步，神色如常：“當然啦，你若是不想去，想留在仙界也無可厚非，畢竟朋友們都在仙界。你也無須有什麽要害怕的。畢竟有玄衣仙君在，還有你爹在，能有什麽大的變故呢？”
陸言之敏銳地想起了什麽，雖意識到在這一刻提起這個問題實在不是什麽合適的時候，隻是三清鎮這個詞劃過他的腦海，有些他姑且沒有記起來的東西急需確認。在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並不會真正影響到他的安危，且他實在很想確認一些事實。於是他問：“爹，兒子前段時間溫書，對人界十分好奇，原本就想擇日去遊曆。我聽說人界的藥草有些本事，尤其是一個叫三清鎮的地方赫赫有名。爹，您經曆較兒子豐富些，您知道這個鎮子嗎？”
陸煬眯了眯眼，笑意不減而漸盛，他微微抬著下巴，然後歪了歪頭，似是疑惑地皺眉：“三清鎮？你忘了嗎，爹就是從那個鎮子來的啊。言之啊。”陸煬抬起一隻手，輕輕搭在陸言之的肩膀上。無比和藹地問：“是什麽人說什麽什麽風言風語到你的耳朵裏了嗎？你沒有聽到什麽不該聽的話吧。”就像是魔咒一般，陸言之頃刻之間就覺得喉頭縮緊，嘴巴不受控製地就要張開，一五一時地告知自己如何知道的三清鎮。隻是腦袋裏的空白和麻木讓他張了張嘴，卻露出滿臉疑惑的神情，當真是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一頭霧水。陸煬滿意地鬆開了手，解除了對陸言之的桎梏。他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落下最後的提醒：“言之，爹知道你是一個好孩子。乖，去吧，去找你的夥伴們。別害怕，你是爹唯一的兒子，爹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陸言之本已經順著陸煬的第一句話走開的人差點下意識停住了腳步，他強迫著自己繼續往前走，以打消來自陸煬最後的懷疑。來到這個世界以後他也曾有過疑惑，為什麽他突然變成了戰神的兒子，陸煬沒有成為天帝，也疑惑為什麽他從頭到尾沒有看到過他娘，甚至也沒有看到過他兄長，司掌四時晨昏的仙人換了一個，而整個仙界也都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陸子荊的名字。遲到的記憶在這一刻如同煙花一般在他的腦海裏轟然炸響，三清鎮的一切重新回到他的腦海，那個把他捉走卻最終也沒有傷害他的惡鬼子序單方麵向他控訴了陸煬的卑鄙無恥。他也在暗處，跟著子序的目光，看遍了李青淵悲慘的一生。他極其不想承認的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他知道，他再也沒辦法坦然地看向他的父親。哪怕回到了原有的時間點，也無法安心地看向他父親那個皇位，那個鮮血淋漓布滿了血手印的皇位。
他死死咬著牙，在陸煬那句“唯一的兒子”裏已經窺見了這個時間的陸煬話語中潛藏的端倪。哪怕時間不同，世界不同，原來他爹也沒有任何變化。這個時間的兄長，大概沒能夠看清一切，過早地在母親的懷抱裏永遠地沉睡了下去。
陸言之失魂落魄地回來的時候孟依依還等在門口。看到他回來，孟依依寬了寬心。隻是陸言之由遠及近，臉色慘白，孟依依迎上去的那一刻，察覺到了暗處什麽人的目光，陸言之把一隻手搭在孟依依的肩膀上，低聲：“不要往我身後看，也不要有什麽太大的動靜，如常、如常。”孟依依立馬配合地拉住陸言之搭在她肩膀上的那隻手：“你爹怎麽樣了？罪魁禍首找到了？玄……我爹、我爹來了。穸以吃醉了，討得他一陣好說。”孟依依作勢笑了起來。大概是聽到玄衣也在，那道目光消失了。
陸言之笑道：“師父在？”
孟依依扶住陸言之，嗔怪：“你還有心情笑，他當然不在，出什麽事兒了？”陸言之沉默著搖了搖頭。這番沉默裏藏了太多東西。孟依依沉吟片刻，說：“穸以，好像有點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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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友們，大家看到這裏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在上班了。吃存稿吃了一周，才碼了四千字。想在這一部分把宿怨什麽的都說清楚，底下就可以快速發展了。
感謝看到這裏的你，祝你早上中午晚上好，一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