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二）
這個世界上薛瞳存在過的痕跡就像是被全部抹除了一般，沒有一個人知道叫薛瞳的小妖仙，也沒有人一個人聽過這個名字。穸以提著酒壺爬上高高的通天閣，他上一次到這個地方還是和薛瞳一起，他看見那麵關於過去的鏡子裏他坐在高高的樹上難得酒意上頭，囫圇睡去，手一鬆，酒壺從樹上掉下，砸落在地上的酒水灑了一地，將一個剛剛開智的小妖精澆了個透。小妖也不哭，被弄髒了衣裙想找他算賬也不敢說話，老老實實等他睡醒了，可憐巴巴跟在他身後。
薛瞳當時扯著裙子，隻會說“髒了”兩個字。穸以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麽，瞥了眼地上的酒壺，不知怎麽的就想欺負回去：“我還想叫你賠我的酒壺呢。”薛瞳欲哭：“那個不是我弄的！”穸以勾了勾唇角：“原來不是隻會說髒了這麽兩個字啊。”
短瞬之初見，竟成為那麵通天鏡所映照出來的關於他過去當於心底銘記的畫麵。然而再次登上這沒有薛瞳的通天閣，穸以麵前的那麵關於過去和關於未來的鏡子皆是空空如也，就像是過去沒有任何值得他放在心上的東西，而未來也不會有一樣。陸言之和孟依依站在通天閣門口，看到失魂落魄出來的穸以，就知道裏麵的情況大概也不是那麽好。孟依依拍了拍穸以的背：“我說，你也不必這麽沮喪啊，仙界沒有消息，除神界之外其餘四界也不應該什麽消息都沒有吧。四處問問，說不定就有結果了。”
穸以坐在台階上，搖晃著他那樽永遠盛滿美酒的小酒壺，仰起頭，往嘴裏傾倒。陸言之實在看不下去，一把奪過酒壺：“你這墮落的時間都能夠找到薛瞳好幾次了。”穸以苦笑：“找不到的。”“怎麽會找……”陸言之才要反問，卻想起一直在酒仙府裏的那隻小狐狸。如果沒有意外，薛瞳應當也在穸以的術法凝結的那一刻被帶到了這個時間。而無論這個時間是過去他們人生之中哪一個時間節點，不會改變的一點是，無論如何他們四個人都是原本就該存在在這個時間裏的個體。所以薛瞳沒有出現的唯一原因，要麽是她不能出現，要麽就是她不打算出現了。
陸言之的沉默讓孟依依察覺到了什麽。陸言之看了看穸以的臉色，閉上了嘴。孟依依揪著陸言之的胳膊欲把他拖到一邊問個清楚，穸以隨意瞟了兩個人一眼，出口打斷孟依依的動作：“她應該也在這裏。我施法的時候，確認她在我的術法控製範圍之內。”可是，她沒有出現。“那。”孟依依有些為難，“你想怎麽辦？”陸言之拉下孟依依拽著他手臂的手捏進掌心：“這個世界隨時都有結束的可能，你要是想喝上一輩子的酒恐怕就真的沒有半點找到她的機會了。”
穸以看著天，突然笑了聲，再開口有了些咬牙切齒的味道：“也是，總要抓回來的。”
像是受到了什麽感應一樣，人界某處，薛瞳打了個寒顫。被拖到這個世界算是個意外。她不過是渾身都在痛，打算小眯一會兒，睜開眼就到了這裏，人界某個再普通不過的鎮子，而她的身份好像是住在鎮子外的孤女，閑時坐在鎮門口，為過路人引路，能拿到一星半點的賞銀，也為孤魂野鬼引路，她生了雙能看見旁人看不見東西的眼睛。
一覺睡醒到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就好像是從前種種隻是做夢。她探查自己的根骨，發現她真的隻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軀殼。如此，能怎麽辦呢？她也想過要不要到仙界去，想想辦法和穸以、孟依依或者陸言之取得聯係。但萬一從前的一切真的隻是她在做夢怎麽辦，唯有眼前是真實。此前不過是她窺探到了某位神仙的容顏心生愛慕所以聯想出來的故事該怎麽辦？身體久違地重新變回了她的身體。薛瞳莫名高興。在察覺到自己心情的那一刻，她驀地發現，原來要去救穸以喜歡的人是一件這樣讓她難過的事情。她不是非要一腔愛意得到回報才可以，畢竟她從未坦誠過自己的感情，她隻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卻連坦誠犧牲的勇氣也沒有。
她歎了口氣，抬眼看向了一隻腳蹬在椅子上，沒有半點坐像的蒼離。這貨也是個麻煩。這個世界的蒼離，好像是從她貼身的小鏡子裏鑽出來的妖，以沒什麽妖力靈力為借口，強行賴在她身邊。被嫌棄得急了，甚至扯出作為鏡子裏鑽出來的妖怪要負責滿足她三個願望才能離開這樣的謊話。可無論她順勢提什麽願望，小到要一串糖葫蘆，大到要成仙對方一點都滿足不了。
對上薛瞳的目光，蒼離訕訕地放下腿，端正了坐姿，還要滿不在乎地來上一句：“老子家裏妻妾成群，家財萬貫，要不是礙於要滿足你願望的機製，老子早走了！”這個蒼離和薛瞳認識的那個很不一樣。這個蒼離明顯比她認識的那個要年輕了幾百歲，也更幼稚了幾百歲。薛瞳懶得和這個幼稚的繼續瞎掰扯。她現在是凡人，需要喝水吃飯睡覺，需要賺錢才能養得活自己，她需得到鎮子最繁華的地方去，等著生意找上門。
薛瞳一言不發地出門，蒼離也不生氣，就乖乖跟著薛瞳走。隻是兩人才出門，就碰到了點麻煩。薛瞳住在鎮子外一處小草屋裏，屋外曬著草藥圍著籬笆，種著一棵高大的迷轂樹。此時扒拉在籬笆門外的一男一女，薛瞳覺著眼生，她戒備地沒有繼續往前走，倒是蒼離蹦蹦跳跳就往那一男一女的方向撲去，高高興興管那女人叫著師父。喊完了又紅著一張臉，也不知道執著她的方向說了什麽，繼而朝她招了招手。薛瞳走近。骨子裏覺得蒼離絕不會害她這一點沒有變。
待到薛瞳走近了，蒼離指著那女人介紹：“這是我師父葉茯苓，喏，旁邊這個是他相好的，你別看他這副鬼樣子，他可厲害了！”被稱作相好的那個男人起初心情看上去還不錯，被蒼離鬼樣子一說瞬間變了臉色，抱著胸站在女人後麵，丟了兩個眼刀子過來，就把蒼離嚇得往後跳了一步。葉茯苓生得嫵媚，她小聲喚了句：“伯牙。”那個男人就收回了不悅的眼色。葉茯苓朝著薛瞳招了招手：“小妹妹，我來找你幫個忙。”
薛瞳現如今雖是肉眼凡胎，但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葉茯苓的名字出口她便知道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先妖主，也不知在這裏會是個什麽樣的身份，不過看她周身的氣派和風度，也不是什麽簡單的人物就對了。站在她身後的那個叫伯牙的男人更不一般，渾身上下的凶氣已經是薛瞳肉眼可視的黑氣，繚繞著頗為不好惹的模樣。薛瞳瞪了眼蒼離，蒼離連忙擺手：“哎哎哎，先說清楚，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回來找你，找你又是要做什麽昂！這跟我半點關係沒有。”蒼離雖年紀輕不知道凡人之間相處的規矩，但要說從靠近就是別有目的這一點，他不用細想就知道是任何人都無法輕易饒恕的雷區。葉茯苓覺得自己的小徒弟被吃得死死的，不免覺得好笑了些，在接收到蒼離擠眉弄眼的暗示之後，也幫著解釋：“我知道你有一個尋人尋物的好本事，才想著找你來幫忙的，確實和我這個偷跑了半個多月一個月的小徒弟沒什麽關係。隻要你願意幫忙，事成之後，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
“你們做妖的都喜歡滿足別人願望嗎？”薛瞳下意識就這麽問出了口。就像現在的蒼離和從前的蒼離，毫無區別的一點就是，迫切地希望知道她的願望。可問出了口，薛瞳又察覺到不對。這麽問，就分明表現出了自己對眼前兩個人的身份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伯牙滿臉不虞，沒有任何猶豫就展露了利齒，葉茯苓笑意不減，抬手攔住了齜牙咧嘴凶相畢露的伯牙，也是在同一時間，蒼離毫不猶豫擋在了薛瞳麵前。兩相對峙的局麵眨眼間形成。葉茯苓拍了拍伯牙的手臂：“我們是來找小朋友幫忙的，這是個有能力的小朋友，我們應當感到高興不是嗎？”伯牙收起了齒爪，身上的寒氣沒有褪去半分。薛瞳看得出來，對方既然有求而來，便不會輕易害她性命。葉茯苓往蒼離身上丟了個無足輕重的法術球：“還有你，也得了。”蒼離憤憤地回歸常態，縮著手站在薛瞳旁邊。
大概是九妖妃做得實在太順心，薛瞳習慣了狐假虎威，甚至此刻也不覺得葉茯苓真的會拿她怎麽樣，但出口也算恭敬：“不知道前輩希望我幫什麽忙？”
葉茯苓頗喜薛瞳的反應，說：“問你借點東西，幫忙找個東西。”葉茯苓指了指院子裏的那棵迷轂樹。薛瞳疑惑，若是要借迷轂樹，取迷榖樹枝，以葉茯苓的本事直接動手就是了，何至於這樣要她幫忙。小姑娘的疑惑不解寫在臉上，葉茯苓推了推低矮的籬笆門：“介意嗎？”薛瞳讓了讓，順便扯了扯蒼離，讓他站到自己身後。隻見那葉茯苓走到了迷轂樹下，輕盈起身，自樹上折下一斷樹枝。黑色的樹枝在樹上還有活氣，在到葉茯苓手上的那一刻瞬間幹枯，甚至於灼傷了葉茯苓的手指，她倒是從容地鬆了手，一直跟在她旁邊的伯牙一下紅了眼睛，薛瞳看來，若非葉茯苓拽著，那叫伯牙的，下一秒就會把她整棵迷轂樹連根拔起，順道把她這個種樹人都一鍋端了。
葉茯苓說：“我有個東西丟在了仙界。雖大概知道在哪兒，總歸不能確認，請小友為我引路，幫個忙。”聽到仙界兩個字，薛瞳有些猶豫，如果不出意料，穸以應該在仙界，她現在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和穸以見麵。葉茯苓挑了挑眉：“小友可有什麽顧慮？”薛瞳答：“仙界有個我暫時不願意對上的故人。”葉茯苓點了點頭：“你放心，我們四個上仙界去，自會更改了樣貌形態，隱藏了氣息。若你希望，性別我都可以為你暫時更改。你隻需要助我找到我要的東西。到時候我還是會按照約定滿足你一個心願。”
薛瞳想了想，那個願望倒沒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隻是她現在以凡人之軀，若不答應葉茯苓，恐怕之後有一天她想要到仙界去也去不了了。於是她答應了葉茯苓，問：“不知道前輩要找什麽？”
“兩件東西。”葉茯苓笑眯眯的，“沒意外的話，我要找的那件東西，在一個狗東西手上。要你幫忙也是想確認一下。我丟了半顆妖丹，大概是被仙界那位戰神‘撿’去了。”“戰神……孟糾？”薛瞳拿不準葉茯苓的態度。這倒是兩個世界她第一次聽有人拿這麽神奇的詞匯形容孟糾。
“孟糾？”葉茯苓麵露疑色，她與伯牙相視一眼，“仙界可沒有一個叫孟糾的戰神將軍。”
“什麽？”
仙界。孟依依和陸言之連拖帶拽姑且安頓好了穸以，就等著穸以沐浴之後稍微清醒些再一起去找薛瞳。孟依依垂了垂自己的手臂，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仙界，想去看一眼孟糾。這個世界的孟糾不知道好不好。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師父變成了她爹，可孟糾應該還在他戰神的位置上好端端地坐著，過著無比高興風光的日子吧。她用腳尖踢了踢陸言之的腳：“陸言之，你見過我爹了嗎？他、他在這裏好不好？”
陸言之眼神微閃，開不了口。孟依依又踢了踢陸言之的腳：“我們偷偷去看他一眼好不好？”陸言之躲閃著低著頭，孟依依覺得奇怪，自己就要動身。陸言之拉住了孟依依的手臂：“依依！等等！”孟依依回頭等著陸言之的聲音。躊躇良久，陸言之還是開口：“這個仙界，好像、好像沒有你爹孟糾的身影。”
“怎麽可能？”孟依依皺眉，“戰神！那現在的戰神將軍是哪個？”
葉茯苓：“仙界的那位戰神將軍。”
陸言之：“戰神、這個時間裏仙界的戰神將軍……”
葉茯苓：“叫陸煬。”
陸言之：“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