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一)
殷茸醒過來的時候覺得渾身上下就像是火燒一般難過,她躺在陸子荊的皇子殿裏,胸口的傷已然恢複,至少沒有礙眼的空洞留在胸前。靈虛之中元氣混沌,讓她過了很久才適應回到了身體的虛無感。“漂亮阿姨。”殷茸看四下沒人便下意識喊。可是沒有回音,連半絲她熟悉的呼吸聲也沒有。識海裏是空的,隻有一抹小狐狸的元神安安靜靜躺在那裏。靈虛裏也是空的,除了一股徒留下來的力量浩蕩而磅礴,她沒有見到葉茯苓。
這個時候和陸子荊一起走進來的人有些陌生,又讓殷茸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那個人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然後陸子荊不著痕跡地坐到她麵前擋住了那道視線。殷茸咬了咬嘴唇,覺得陸子荊大概是知道了,因為什麽都知道了,現在是不是要趕她走了?
陸子荊隻是深深歎了口氣,然後揉了揉殷茸的腦袋。他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就好像所有想說的話都已經在那聲歎息裏了。殷茸當然不會知道,把她帶回來的混沌成為了整個仙界都在抓捕的對象。無人知道那座雲中殿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可,天帝也不敢正大光明地抓捕混沌。混沌把殷茸帶回皇子殿,以葉茯苓的名義單方麵攬下了所有過責,解釋清楚了來龍去脈,並表示殷茸身體裏的力量是葉茯苓留下來的,屬於已然被陸煬淨化過的那部分,而要讓她徹底接受這部分力量唯一的方法隻有讓她徹底脫去妖骨。
混沌本沒有期待陸子荊會相信他的話。有哪個“深明大義”的神仙會相信一個凶獸說的話呢。但陸子荊的反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沒有明顯的抗拒和不信任,甚至混沌都要覺得陸子荊已經相信了他的話,但陸子荊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隻是沉默良久,然後指引了他一條離開仙界的辦法。他沒有立刻離開,也隻是想看著殷茸醒過來。就好像隻要殷茸醒了,葉茯苓也有機會回來。
從床上坐起來的那個小姑娘虎頭虎腦的沒有半點聰明模樣。混沌斂下眼色,轉身離開。殷茸覺得奇怪,可顧及不了這麽多,她渾身上下燒得厲害,哪兒哪兒都難受,嗓間如同火燒一般。她才坐了沒有多久又撐不住身體摔在床上。紅色毛茸茸的尾巴和耳朵又冒了出來,殷茸抓著陸子荊的手:“我、我怎麽了?”
陸子荊現在不敢貿然再往殷茸身上傳送靈力,他已在得知情況的第一時間就通知了穸以,隻希望穸以能夠快點帶著一副仙骨回來。
地麵輕微震顫,殷茸的眼前刷過幾重不同的畫麵,關於天帝,關於天帝背上的混沌,她敏銳地感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擔心地看向陸子荊。陸子荊明顯有些心不在焉,大概是在擔心外麵的狀況,可他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他隻是不著聲色把殷茸往懷裏帶了帶:“沒關係。你不用管。我也不用管。”
仙界當然應該動亂,不管是因為有凶獸逃脫還是因為天帝受傷,又或者更甚於此的原因,仙界都應該亂一亂了。殷茸靠在陸子荊懷裏,突生揣測:“你知道了對嗎?不管是三清鎮,還是我做的。”三清鎮那些事情葉茯苓也知道一點兒,畢竟她甚至做過一段時間的當事人,所以當時子荊回仙界之後,殷茸也聽葉茯苓說過大概。作為局外人,殷茸自私地希望陸子荊什麽都不要記得。像陸子荊這樣好的人,如果沒有半分果斷地對自己的父親懷揣恨意便做出報複,那麽父親的背叛隻會成為他生活的陰影和前進的阻礙。
陸子荊點了點頭。可他能怎麽辦呢?要因為自己不被愛,要因為他的父親害死了他母親所以他就要殺了他父親嗎?他沒有找到答案,或者說,答案在心底蠢蠢欲動,他卻遲遲不敢揭開。像是知道陸子荊在想什麽一樣,殷茸把自己的手塞進陸子荊的手心,強勢地拉住陸子荊的手:“你別難過陸子荊,我愛你。”
不懂愛的人,說愛這個字,最是無情。可陸子荊無端高興,覺得已經擁有了最溫情的愛意。
這邊,孟依依看著頭頂的結界,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快步走出扶桑殿,打算先去找穸以。她才出了門,便看到委屈巴巴蹲在她家門口的陸言之。孟依依看了他一眼,沒理會,顧自往前走。陸言之小聲喚了句:“依依。”沒得到回應便老老實實跟在孟依依後退,隔著十步之內的距離亦步亦趨。
穸以站在他酒仙府的門口,看著這天,臉色晦暗不明。他於一個時辰之前接到陸子荊的消息,對方雖沒有明說殷茸出了什麽事兒,但要換骨這個事兒已經是迫在眉梢的事情了。隻是偏偏,他無法下定決心。如果他後來從妖界帶回來的那隻小狐狸是真的天生兩副骨頭也就算了,可他心底裏清楚得很。不是這樣的,非但不是如此,那個丫頭一個人吃了多少苦才到了今日這般地步,又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做到這一步。他甚至想拆穿了薛瞳的身份以問問她,這就是她當初離開仙界的原因嗎?
穸以抬手,掌心向下,食指輕輕往前一彈,中指跟上,於中空繞旋,手掌翻動,凝結術法。這是一道他幼時從玄衣手上學過來的幻術,能用來迷惑時間。結印圍繞著整個酒仙府盤旋而起,孟依依老遠看到了那層術法界限,也不管穸以要做什麽,先走到結界裏總是沒錯的。陸言之看清了那層術法,他搞不清楚穸以要做什麽,隻能緊緊跟著孟依依一起走入結界。
仙界巨大的屏障之下,在時間裏偷渡的四個仙人於外界無法察覺之處,找到了一處過去分支之後可能存在的起點。
這道法術源於玄衣和穸以的一次對話。穸以原本是被小夥伴們安排來探查惡作劇之後的後果走向已決定四個人到底要玩兒多大。譬如火燒太白的胡子和和火燒太白的頭發,雖都是火燒太白本身,但不同的位置都會造成不一樣的後果。四小隻從小就很聰明,知道若是能夠瞞過時間窺探到未來的動向,說不定就能夠規避錯誤的選擇。可玄衣一眼看破了穸以的目的,然後笑道:“沒有所謂錯誤的選擇。你最後做的必然是最正確的選擇。”
“可如果造成了不好的結果呢?”接到杵在身後的小夥伴暗示的小穸以漫不經心接著問。玄衣反問:“好與壞,和正確與否有什麽關係嗎?”穸以回答不上來。玄衣便伸手演示了這個法訣,唯有穸以一個人站在最前頭看了個真切,所以他記了下來。這個法訣不能夠幫著看到未來事情的走向。但可以重複過去的選擇,讓施法者在虛無時間的空間裏再一次體驗另一條路的結果。但既定的結局不會更改。而在這其中度過的漫長時間也隻會是真實世界裏的眨眼須臾。
用一瞬來換得可能的後悔終生又或者是短暫的慶幸其實不是一個合算的買賣。且這個法術不受控製,開始的起點和結束的時間都不得而知,這也是穸以第一次掐念這個口訣。他隻是想借此機會搞清楚自己的感情,又或者迫使自己下定某個必須要下定的決心。
這個術法孟依依雖不會,但她還是清楚的,特別是眼前一黑,然後再度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的事情就不會更清楚了。或者說,更離譜了。孟依依坐在某座她萬分眼熟,甚至讓她略微不適的府邸花園裏,假笑著推開眼前送上甜品的手:“真的不用了。”被推開的人眼睛裏瞬間有了失落的味道。察覺到這絲情緒,孟依依連忙接過了對方手中的甜品,爽快地往嘴裏灌了一口:“好喝的!”倒也不是這失落叫孟依依覺得愧疚了才有這樣的行動,老天在上,完全是因為做出這副表情的人叫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若不這麽做,她今天恐怕會活活惡心死。
“師……”孟依依看著眼前這個人,戛然而止轉換稱呼,“爹。”玄衣笑眯眯地接過孟依依吃幹淨的那一小盅甜水,然後親昵地揉了揉孟依依的頭:“哎,乖,玩去吧。”孟依依局促地站起身,幾乎片刻沒有停留立馬離開。
她不知道穸以這個術法施的到底是從哪裏作為起點了竟然會離譜成這樣。她睜開眼便是一副慈父模樣的玄衣,嚇得差點吐了。也不是玄衣實在不適合慈父形象,是玄衣長久以來哪怕慈眉善目的,也總叫人覺得有一種若有似無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叫孟依依很難習慣這場戲法裏玄衣和她的相處模式。
親如父女?孟依依心頭一跳,甩了甩腦袋,努力撇去了蔓延上來的那一點點奇怪的期待。雖然換了個時間點,和孟糾碰上大概也是時間問題,孟依依打算先去找穸以。能讓穸以在仙界戒備如此的時候施展這個法術,一定是碰到什麽困境了。
孟依依踏出仙君府,果不其然,首先看到的還是蹲守在不遠處的陸言之。隻是這次他很快迎了上來:“依依,依依,我們在的這個時間點沒有發生仙妖大戰,甚至於我爹,都沒有變成天帝。”孟依依看了他一眼,果然,二皇子少了點金光閃閃的味道,她點了點頭算是回應,然後幹巴巴開口問:“我去找穸以,你去嗎?”
陸言之忙不送迭點頭:“去的去的!”
兩個往穸以的住處走,孟依依問:“穸以做上酒仙了嗎?”陸言之笑了聲:“何止是做上酒仙了,在仙界風頭無兩,混得風生水起的。”孟依依倒不料想到這一點,難不成時間分叉之處的仙界一個個都染上了嗜酒的癖好。
酒仙府坐落在上三重天,正如陸言之說的那樣,穸以的日子看起來確實過得很不錯。那高閣那長廊,進進出出的仙人,連門口都像模像樣站了兩個仙童。陸言之解釋:“好像是從師父地方得到了秘法,他釀的酒雖需要幾百年才能討得到一口,但那一口的靈力就足夠讓仙人少修煉百餘年。”厲害如廝,也怨不得整個仙界趨之若鶩。
等等,有些奇怪。酒仙府門口鬧哄哄門庭若市一片,進進出出的仙人不知為何都堵在了酒仙府門口,兩個小仙童在門口壓不過這麽多人的聲音,眼淚都要出來了:“各位,各位!各位少安毋躁,少安毋躁!”陸言之和孟依依相視一眼,忙擠進人堆裏,陸言之打了個響指,一個透明的罩子圈住他、孟依依以及那兩個小童,周圍的聲音頓然消失,兩個小童才勉強喘了口氣:“感謝二位仙君。”孟依依問:“出什麽事兒了嗎?怎麽這樣吵鬧?”不問還好,一問小仙童眼眶子就紅了,抱著孟依依的腿就開始哭:“仙子啊!我師父瘋了!”陸言之連忙扯開哭哭啼啼的小仙童,把自己的腿湊上去以展示以身守護孟依依的決心,那個稍鎮定一點的小仙童也揩了揩眼淚:“仙子,您幫著勸勸吧,師父午覺睡醒,去外頭轉了一圈,回來就開始砸東西,釀了百餘年的酒一大半都被砸空了。”
“剩下的呢!”不知道什麽時候鑽到罩子裏的某個酒鬼紅著眼。
陸言之把那腦袋按出罩子,小仙童指了指府內:“您進去看看就是了。”
陸言之和孟依依匆匆走進酒仙府。肆意蔓延的酒氣靈力像是狂風驟雨一般席卷而來,孟依依捏著袖子掩在鼻前。花園偌大,唯有花園之中喝得醉醺醺的那個人伶仃孤苦。孟依依認識穸以的年頭她數不清了,穸以從跟著酒仙開始到成為酒仙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孟依依從沒見過穸以大醉的模樣。陸言之嫌棄地把穸以從酒缸裏拎出來:“你瘋了?”穸以一身紅衣,半身暗色被酒水打濕,他瞥了陸言之一眼,又兀自栽入酒缸,陸言之手疾眼快再次把人揪出來。孟依依上看下看總覺得穸以還應該是跟他們一個時間點的穸以才對,怎麽至於這麽短時間不見變成這副樣子了,她往穸以的識海渡入一絲靈力,好叫他清醒些。
可就像你永遠喚不醒一個不願醒來的人一樣。穸以那雙漂亮的眼裏落下眼淚來:“我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