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四)

  另一邊,殷茸掐算著時間,潛入那座藏在雲層之中的殿宇裏。葉茯苓所剩的妖力盡數生長於她的靈虛之中,妖力旺盛的同時,受到的仙界的製約也愈發濃重。殷茸變換人形,手執彎刀,壓低了自己的身形,赤著腳以保證不會有太大的聲響。


  殿中沒有點燈,昏暗,隻有自頂部天窗灑下來的光束殘留的自然光。“咳咳”殿中傳來聲音粗重的呼吸,伴隨著聲聲咳嗽,壓抑的血腥味無聲蔓延。殷茸蹙眉,難道漂亮阿姨這麽快已經得手了?她遲疑著正要動作,方踏出了半步,腦袋瓜就像被過世的老母親踹了一腳一般瞬間機敏,若是葉茯苓已經得手,陸煬怎麽可能毫無動作隻是一個人在殿裏咳嗽,不應該呼喚手底下的神仙之類的,帶著天兵天將怒氣衝衝往器鼎所在的方位衝才對嗎?難不成,天帝受傷了?


  殷茸猶豫之間,已叫於暗處低咳的人窺見了異樣。“誰!”陸煬惡聲。殷茸的半隻腳來不及收回,一道劍光閃過,饒叫殷茸翻滾著藏匿到另一處更靠近陸煬的地方,卻依舊掛了傷。方才探出的半隻腳掌被劍光擊中,一刀手指長的傷疤汩汩流著血,受周遭環境的仙力腐蝕,殷茸試圖施法凝結傷口,無果。


  傷口刺痛,轉眼就有將要糜爛的味道,可暗處咳嗽的人沒有進一步動作,接連幾道劍光之後,隻餘下那人以為是什麽小仙闖入、欲蓋彌彰的嗬斥:“出去!都出去!”殷茸覺得奇怪,疑點太多,裏麵的人太不像那個天帝了。她曾被陸子荊抱著遠遠看過那位天帝的身影,也聽過那位天帝的聲音,他不是這樣暴戾的人,或者說哪怕是,也從未在人前展現過半點類似的模樣。且他一個仙界之主,為什麽一個人住在這座幾乎與世隔絕的殿宇裏。哪怕是為了安全,上位者自然而然產生的對坐不穩位置的擔心,也不至於徹底屏退了天兵吧。最大的問題是,殷茸看向自己受傷的腳,如果是仙力擊中產生的傷口,又是在仙界,怎麽也不至於隻有這一點傷口。兩方靈力相悖之下,她作為較為弱勢的一方,在他人的領域,應當被當場斬斷了腳掌才算正常。天帝不對勁。得想個辦法搞清楚出了什麽狀況。


  殷茸小腦袋轉了又轉,沒轉出半點主意,這個時候如果是爹爹在會怎麽做呢?殷茸咬了咬牙,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使出了十成十的本事,往呼吸的來源丟了個巨大無比的火球。丟出火球的那一刻,她快速移動身形,在焰光和吼叫聲中看清了陸煬此時的影子。


  被赤紅色火光點燃的凶獸生著六隻腳,四隻翅膀,他高抬著兩隻前腳,引頸向天光發出吼叫。而影子的主人,是盤腿坐在地上,身體微微匍匐向前,依靠著雙手支撐住身體的天帝,陸煬。


  “六隻腳,兩對翅羽,是混沌!”殷茸背靠著朱紅色的柱子,腳底生寒。葉茯苓說天帝的元靈被藏在混沌身上,她當時竟沒有想過既然如此,那麽混沌的元靈去哪裏了。隻是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天帝竟然會把混沌的元靈藏在自己身上。可上古四大凶獸的元靈哪裏是這麽好消化的,看來天帝遲遲未能徹底占有混沌的力量。混沌抵抗得越厲害,天帝受到的反擊程度就越重,以至於每到了特定的時間,就需要把自己一個人關在這空落落的大殿裏。殷茸非但沒害怕,甚至有些躍躍欲試:“漂亮阿姨的老朋友就是我的老朋友!有戲!”彎刀刀刃利光閃過,殷茸抄到陸煬後方的位置,凝聚力量,對準了陸煬的後背,快速衝向陸煬:“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趁你病,要你……”


  兩個快步,起跳,襲擊,握緊了彎刀的右手臂抬高微微屈起,手肘收後以保證出手便是用盡力氣的致命一擊。動作連貫漂亮,然後是銳器穿透胸腔血肉的悶聲。“哐當”一聲,手中的彎刀落地。殷茸怔怔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胸口,她失措地半開了嘴,血便順著唇角滴了下來。一根長矛貫穿了她的胸口,槍頭閃著寒光,槍頭於杆相連處墜飾的紅穗耷拉在她的胸口。她無法回頭看到底是哪一個人趁她不備做的動作,也無需回頭了。她現身之前還跪坐在此處的陸煬在這一刻變成虛影消散,就像是在嘲諷她螳臂擋車不自量力一般。握著那長矛的人鬆開了手,殷茸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她勉勉強強抬起頭,陸煬居高臨下睥睨著她,看上去也沒有多好,明顯她方才看到的陸煬糟糕的狀態不假,會失手也隻是因為這個人年紀大警惕性強罷了。就像是為了印證殷茸的猜想一般。陸煬猛烈咳嗽著退了幾步,撐著柱子才穩住了身形。壓在他身上的混沌之力沒有衰弱的跡象,他徒然佝僂了脊背,惡意橫生,看著殷茸。


  若非身體裏還有先妖主的本事在,殷茸大概此刻就完完全全是強弩之末了。但既然有了葉茯苓的力量,且她都信誓旦旦向葉茯苓保證了,這麽認輸就絕不是她的性子。殷茸死死咬緊了牙根催動體內的妖力,頭頂紅色的狐狸耳朵生出,身後蓬鬆而漂亮的狐狸尾巴張揚,狐狸尾巴卷起那長矛便是毫不留情往後一扯。長矛被拔出,扔了老遠。殷茸緩了緩神,盡量叫自己不去主意胸口的傷痛。隨著妖力的釋放,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劇烈的仙氣壓製。陸煬好像一點也沒把殷茸放在眼裏,他現在雖也不大好,但也斷然不會傻到覺得這種小狐狸還能做自己的對手。妖力強盛又怎麽樣,仙界自己的機製就能夠把這難看的東西壓死了。


  殷茸試了好幾次,才慢慢站了起來。她覺得耳朵嗡嗡響,周圍一片虛白,可她就是死死盯準了陸煬,握緊了手上的彎刀。她扯了扯嘴角,在心裏笑話自己,若是最後被陸子荊撿屍回去還被發現自己是為了刺殺他爹死的,恐怕會被鞭屍吧。可她都答應葉茯苓了。大約是葉茯苓住在她的心裏久了,那些負麵的情緒多少也影響著她。那便努努力,最後一擊。


  陸煬覺得殷茸這般飛蛾撲火的動作實在是太好笑了。他忍著身上的痛苦,靠在柱子上,看著她垂死掙紮的動作。隻見殷茸再次快速向他襲擊而來,陸煬幾乎是沒有廢一點力氣就探入了殷茸的靈虛。


  他的手化作混沌的利爪刺入殷茸的腹部,殷茸沒有躲閃,甚至連應該有的防備也沒有。她的手上雖握著那把彎刀,可根本沒有半點要進攻的趨勢。狐狸眼睛裏盛滿了誌在必得的笑意,她輕蔑地勾起嘴角。陸煬察覺到不對就要收手,可那狐狸的靈虛裏明顯有什麽東西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像是漩渦一樣緊緊纏住了他的手,不給他任何掙脫的機會。


  在痛苦降臨前,殷茸感覺到有什麽回到了她的身體,她大概知道是葉茯苓回來了,於是無比安心地睡去。葉茯苓接過殷茸身體的主導權,劇痛便席卷了全身。她愛極了這樣的痛苦,好讓她時刻謹記總有一天也要叫眼前這個人嚐受一樣的痛苦。她邊笑邊咳出血來,沒有握著彎刀的那隻手無比愛憐地撫過陸煬的臉頰,她微微仰頭看著昔日的愛人:“你的身體裏還藏著我的妖丹呢,這麽迫不及待地探向我的靈虛,是希望把妖丹的力量還給我嗎?”陸煬驚:“你到底是誰!”他的心中怎麽會沒有一點掂量,隻是萬不敢相信罷了。靈魂撕裂的痛苦蔓延全身,他一時之間甚至無法使用仙力,隻能全靠這混沌的力量做蚍蜉撼樹般的抵禦。眼前這個少女靈虛裏的力量裹挾著他的手掌,源源不斷的本屬於他的力量正在以此為契機離開他的身體。


  他當初費了那麽大的力氣才弄到的妖丹,才淨化出來的力量,現在正在不受控製地離去。怎麽可以!他不允許!他絕對不允許。陸煬抬起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就要斬斷自己的手臂,葉茯苓哪裏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她挾製住陸煬要動作的那隻手,僵持著,對上陸煬的眼睛:“你應該確認一下,我有沒有死透了的。哦對了,你身體裏還藏著我的半顆妖丹呢,你要是沒死,我怎麽可能會死呢?高興嗎我的愛人,我來找你索命了。”


  陸煬看著那雙眼睛,就好像眼前站著的人就是葉茯苓。她好像是地府來的修羅鬼怪一般有著若非啃食幹淨了他的血肉就絕不鬆手的決絕。可陸煬到底是陸煬。能夠一步一步爬到那個位置上,能夠以凡人之軀成仙登及帝位,就絕不是那麽簡單的人。他反手抓住葉茯苓的手腕,將其高高舉起。仙骨深處斷裂的聲響還在繼續,陸煬能想得到混沌那個沒有腦子的東西到底在做什麽事情,沒關係,解決掉了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再去折磨那隻沒有腦子的凶獸就好了。


  探在少女靈虛裏的那隻手在片刻獲得了自由。隻有那麽片刻也就足夠了,陸煬沒有趁此機會收手的打算,他幹脆果斷,想要借此捏爆了少女的靈虛。


  陸煬應該照照鏡子的。如果他照照鏡子,就會發現自己此刻頭發散亂,渾身上下散發著惡氣和黑氣,一隻巨大的凶獸匍匐在他的脊背上,撕扯著他的仙力。不會有任何一個妖怪比他更像妖怪。


  葉茯苓也在瞬間有了動作。她不能讓殷茸有危險的。這是他們一開始就說好的,雖然此刻放棄實在可惜了些,雖然她或許就再也沒有機會報仇了,可殷茸還是這樣好的小姑娘,還有那麽多時間去找一個喜歡的人共度餘生。還有漫長的歲月去虛度去試錯。她立馬抬腿直擊陸煬腹下的位置,陸煬吃痛鬆開了握著殷茸的那隻手,葉茯苓手疾眼快,對準了陸煬的心髒,手起刀落,然後也不管是否成功快速翻身撤離陸煬的攻擊範圍。


  彎刀落下的那一刻雖在葉茯苓的預料之中,這渾身上下穿滿了金甲的狗東西哪有這麽容易殺的,但還是叫她有些失望。隻是現在撤離是唯一的選擇了。


  妖氣彌漫的時候仙界其他人大概已經有了察覺,此刻若是趕到再叫陸煬推卸了罪名到她頭上就是得不償失的事情了。葉茯苓摸了摸腹部,小狐狸的靈虛裏,那顆她過去的妖丹在緩慢愈合。隻是她大約沒有機會能夠見到了。用盡最後的力氣,她帶著這隻為了她孤注一擲的小狐狸離開了這座大殿。


  無數天兵在朝著這座殿宇的方向集結,葉茯苓沒有急著離開,踉蹌著拖著傷口重新來到混沌所在的花園。陸煬的重傷讓混沌短暫地脫離了控製。混沌接住葉茯苓倒下的身體,紅了眼睛。哪怕這具軀殼和葉茯苓截然不同,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有些洋洋得意要吹噓,可是嘴巴張不開,隻能用力收緊手臂:“沒事了,沒事了。”


  為了恢複仙力,陸煬召喚回了安在混沌身體裏的元靈,又不放心混沌得了原來的元靈會大開殺戒,便空耗著混沌,讓他做一具沒有任何能力的器鼎。混沌什麽都不說,可葉茯苓也看出來了。葉茯苓突然笑出了聲,他們兩個總是有這麽多奇奇怪怪的默契。她看著混沌,覺得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最終還是回到原地的感覺,說不上來有多好,但也不算太糟糕。她托住混沌的臉,努力抬頭靠近,在將將要觸碰到混沌的唇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隻是微微張開了嘴,任由自己的妖丹慢慢凝固成型然後從她的口中渡往混沌的。她抬手掐著混沌的腮幫子,佯裝著惡狠狠的模樣要挾:“老子的妖丹就由你繼承了你敢吐出來你就死定了!”


  “伯牙,你自由了。”


  混沌含著葉茯苓的妖丹,懷裏抱著的人明明沒有變,可又好像驀地一輕。他說不出來什麽感覺,可他冥冥之中就是知覺,葉茯苓已經不在這具軀殼裏了,她不受任何限製地離開了,從此再沒有了任何苦痛,也不用為誰感到痛徹心扉了。


  他的元靈雖然還在陸煬手上,可正如葉茯苓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樣,有了一顆新的妖丹,哪怕沒有了原來的元靈,他至少也能夠好好活下來不受陸煬的控製了。他自由了。千年以來得到的唯一奢侈的東西。也是和葉茯苓認識之後,從她手上拿到過的唯一的禮物。卻是用這個為愛瘋魔的人的生命換來的。


  混沌不明白。也永遠無法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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