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二)

  想要離開仙界,不是突生的念頭,確是倉促的決定。孟糾煙消雲散的那一刻,孟依依順風看去。座堂之上,仙人數十,沒有一個麵露哀色。甚至半分情緒起伏也沒有。他們一個個笑意不減,就好像是看熱鬧一般,甚至讓孟依依眼前的仙人都是幻象,都是虛假變幻的場景。人情冷暖在這裏隻餘下來蕭條的冷意。她走出正殿,看到陸言之,知道是陸言之帶來了孟糾,她渾身寒意未褪,又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是不能理解陸言之會想到這層辦法終歸到底還是為了她,可當下要接受,太困難了。


  玄衣為她留下來的扶桑殿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孟依依搭了搭妝台床麵,伸手便撚下一層薄灰。其實一個清潔術就可以讓整座扶桑殿瞬間煥然一新,但她使不上力氣。甚至連流眼淚的力氣都沒有。她扶著床沿,慢慢坐到地上。


  蕪淵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雖然隻是一道虛影,但依舊帶給了孟依依莫大的安慰。蕪淵坐到孟依依身邊,看著小姑娘委屈的模樣笑出了聲。孟依依瞥了他一眼,沒力氣與他虛與委蛇,隻是歪了歪腦袋,半看著他:“你不是回鬼界了嗎?”蕪淵笑著:“原本是。”其實不曾是。他在仙界之外等了孟依依很久,總覺得塵埃落定之後,孟依依會回去冥界,隻是遲遲沒有等到孟依依的動靜。他覺得奇怪,又要入仙界的時候,卻發現整個仙界被磅礴的力量所籠罩,非仙人非受邀進入仙界隻會經受仙氣腐蝕的折磨。既如此,就足以說明仙界內部在做什麽了不得的打算。他覺得著急,想了很多辦法,好不容易進來了,發現孟糾一事已有了最終的定局,小姑娘最終還是失去了長久依來庇護她的父親。蕪淵不懂父母親情,可是覺得守在她身邊,又或者帶她離開仙界,總是對的。


  “你想要離開仙界嗎?”蕪淵問。


  孟依依沒有立刻回答。她原本是想帶著陸言之一起離開仙界的。可現在,突然沒有答案了。她撇開話題:“我倒還沒有和你道謝。沈迦那事兒,多虧你了。隻是叫你負了故人的托付,叫江淹煙消雲散了去,總是不好意思的。”蕪淵倒不甚在意:“誰告訴你江淹煙消雲散了?”孟依依皺眉疑惑,她張了張嘴,才要提問,蕪淵朝著門口方向看去,還順勢朝著孟依依挑了挑眉。


  從門口走進來的人身量頎長,表情冷淡,頭戴金冠,麵若玉削。周身氣度非凡,倒是個難得順眼的仙人。“江、江淹?”孟依依突然意識到,江淹這個名字實在耳熟了些。江淹行至孟依依麵前,雙膝落地,叩拜。孟依依嚇得直往後縮,卻生生被床榻攔住了退路。蕪淵笑得直不起身來,半靠在孟依依身上,直笑她沒出息。江淹看著蕪淵的動作擰了擰眉頭,屈起單膝,以右膝單膝跪地的姿勢,朝著麵前的兩人又拱了拱手:“在下文曲星君,江淹。見過鬼君。”文曲星君,江淹!?孟依依恍然大悟:怪不得覺得江淹這個名字實在耳熟了些,饒是原來在仙界就聽過的。記憶回來了就是方便些,不然……等等。江淹!!那不是江落梨她爹嗎!江淹:“拜過姨奶奶。”


  “姨奶奶!!”吃驚兩個字已經無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了。她惶恐地直往蕪淵身後躲:“他、他、他喊誰姨奶奶!他為什麽喊我姨奶奶!”蕪淵笑得樂不可支,勉勉強強忍下笑意,回答:“你忘了?我說了這位我受故人所托才多受照顧,他是彼時東隅國湮多年後幸存的皇親遺屬。而你娘,對了,你才知道你娘是白澤,卻還不知,白澤是那東隅國最後的公主殿下吧。照輩分,七算八算的,他喊你一聲姨奶奶,倒也不錯。”“可是,他、他不是江落梨……”孟依依一下子轉不過腦子來,江淹還以為是孟依依誤會了他和度輕玄的關係,頗為“渣男”地撇清:“我和那位沒什麽感情。仙人的匹配繁衍本就是後代至上主義。小女也不過是兩口仙氣混合,借托於梨花花魂得以誕生的仙子。江淹渡劫期間,感謝姨奶奶諸多幫扶。”


  孟依依緩了緩神,她說不清眼前什麽更叫她覺得震驚一些。但江淹還跪在麵前,又以一種什麽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著她,真像是直勾勾看著自己的親奶奶一般,滿是敬重。孟依依揚了揚手:“別別別,硬要算起來,你仙齡應該還比我大些,這樣怪不自然的。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找到當年仙妖大戰的真相。不僅是戰神成妖的真正原因,還有導致火鳳一族落到如此地步究竟是因為什麽。不僅是為了安崎,更是為了您和戰神。”江淹說得誠懇,如果忽略他最後又插上的姨奶奶的稱呼的話。


  說實在的,哪怕隻有一個江淹這樣,都叫孟依依感受到了極大的安慰。就好像孟糾為了整個仙界的犧牲都是值得的。他最終欣然赴死於仙界,也是正確的。仙界確實還有值得他庇護和留戀的部分存在。江淹接著說:“隻是姨奶奶,”“停。”孟依依伸出手,“您把這稱謂去了吧還是。”江淹那副模樣和說話的語氣語調,和這稱呼實在不匹配了些。江淹重重地點了點頭:“好的姨奶奶。仙界沒有您想得這麽簡單。同千年前玄衣仙界規劃裏的不同,現在的仙界有自己的發展軌跡。每一個仙人都各有所圖。表麵看起來的團結有多麽容易四散和崩潰想來您已經悉數窺見了。可大家要做的、想做的事情再怎麽盡然不同,最終想要攀登神界的欲望確是不謀而合的。特別是天帝,陸煬。”


  孟依依於驚愕之中,殘存幾分冷靜。江淹說:“其中糾結之黨派和暗線我一時之間難以和您明說。唯有一人您切記記得提防。”


  “陸煬?”孟依依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就報出了腦海裏穿梭而過的那個名字。江淹點頭:“和現有的大多數仙人不同,天帝的經曆實在多了些,以至於到了現在,除了陸煬這個名字,剩下我們能知道的已經不多了。且天後出生渤海,又是鯤鵬一族寵愛的幺孫女。天帝也算是暫且坐穩了那個位置。但他的野心絕不僅限於此。他妄想攀附神位之心昭然若揭。但除非他有一副修為醇厚、曆經了數次天劫、淬煉了千年的仙骨,不然他絕對沒有半點機會。然而短期之內獲得這樣的機會,最快的方法,唯有殺了玄衣仙君,取他的魂骨。”陸煬不僅要坐穩了自己的位置,保證天帝之位永遠在他的手上,他更在期盼,登頂神界。


  “你是覺得,天帝會對我不利?”孟依依雖對這個長輩沒多大好感,但大約是因為對方到底是陸言之的父親,生出敵意來倒是怎麽也不至於的。


  “是。”江淹沒有掩飾辦法,斬釘截鐵,“況且,您是玄衣仙君的。”他的話戛然而止,對上孟依依探究的眼神,才結巴地補充:“的徒弟。”大概是徒弟兩個字太過輕描淡寫,反倒叫人覺得奇怪,江淹慌忙接上:“最好的徒弟。”孟依依對江淹這話不可置否。說起玄衣四個徒弟,像他的、有天賦的當屬穸以,位高權重、以後能堪當大任的應是陸言之,再不濟說起來好拿捏的還有薛瞳在那兒,怎麽也不至於會對她下手吧。


  江淹沒有久留,再次叩拜之後起身:“如有需要的時候,姨奶奶可以隨時差人找我。至於想囑咐您的最後一點,近期之內,仙界能避則避。若是能跟著鬼君去鬼界待一段時間便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江淹走後,孟依依依舊覺得腦袋裏信息冗雜,像是進了水一般沉甸甸的。她看向蕪淵,蕪淵亦在看她。蕪淵說:“那便跟我去鬼界吧。你若是嫌它太靜,我便把它變得熱鬧些;你若是嫌它太暗,我便撕扯了天光出來;你若嫌……”“蕪淵。”孟依依打斷,可打斷了之後,她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她隻是覺得蕪淵不至於為了她做到這樣的地步,可要她出口表示不必、不至於,又有些傷人的心。一個人的喜歡是單向的事情。被愛的那一方無法給予回應已經是殘忍的事情了,卻不能再兀自拒絕另一方渴望被愛的情感。但孟依依同樣也覺得,這樣僵持也不是回事兒,真心錯付的感覺大概更難受些。


  她不知道說什麽。蕪淵笑了:“逗你呢。現在的鬼界我可喜歡得很,你……”他說不下去,話至一半戛然,兩人之間難得尷尬。這份尷尬倒叫孟依依笑出了聲:“蕪淵,我們不該這樣的。”蕪淵大剌剌往後一靠,覺得孟依依所言甚是:“也是。既如此,我送你回冥界吧。總比這仙界安全些。”


  “轟”。突然之間,仙界某個地方傳來巨響,蕪淵身形將散未散,他掐指撚算:“走不了了。”孟依依連忙起身走到門邊:“出事了?出什麽事兒了?”蕪淵無法在愈加牢固的仙界屏障內維持身形,隻能最後囑托:“看起來是了不得的大事,我得走了。我會想辦法再進來,依依,一切小心。”


  蕪淵沒能等到孟依依的回答就被生生拖拽出仙界之外。仙界的空氣在刹那之間有了凝固的味道,風驟然而起,孟依依看向殿外,暗紅色的雲在某個方向停滯。仙界之上,閃著金光的透明屏障固若金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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