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一)
肅靜。
孟依依冷然看著正殿坐上那一個個置身事外的神仙。孟糾自始至終都是那樣沉著的姿態,可孟依依知道,他大概很難過,那一個個昔日的同僚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看著他,眼中不帶任何昔日的情誼。就好像是,需要的時候,孟糾是孟糾,但不需要的時候,哪怕孟糾低入塵埃,卑微至死,隻要不是以仙界的名義和身份,就和他們無關。孟依依拉過孟糾的手,忽略掉他手上長出來的黑色的甲殼和爆裂的血管,固執地把自己的手塞到孟糾的掌心:“爹,我們走。”
“孟糾不能走。”天帝端坐在他的位置上,落下命令。
又來?孟依依來了脾氣,仙界什麽時候開始來來去去就是這麽兩句話,不能走不能走,她今日想走,沒有任何罪過,難不成天帝還能把他們生生扣押在這兒不成嗎?可是孟糾也沒有動作。孟依依茫然地看向孟糾:“爹?”孟糾搖了搖頭,他既然跟了陸言之上了仙界,就沒有打算離開。仙界也絕對不會縱然他離開。
隻要他出現在仙界,他現如今的形態和模樣就瞞不住了,仙界會以他為恥,會擔心他暴露了仙界的秘密,會擔心他如若站在妖界那一邊,仙界該如何自處……不論如何,仙界都不可能放過他的。哪怕仙界願意放過他,他也無法活著離開仙界。仙氣彌漫的此處,他這殘破的身軀,根本無法活著離開。光是仙氣的侵蝕就可以要了他的命,死和不死,隻是時間的問題。
手上可觸及的溫度,在降低。孟依依不可置信地看向孟糾。孟糾歎了口氣,環視四周,眷戀地如同在看最後一眼,他慢慢鬆開孟依依的手,走到正殿的中央。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站到這裏,那個時候他還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仙官,他看著滿天神仙,覺得無比豔羨,他想啊,如果有一日他也能站到這個地方,他絕不會帶著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也絕不會無視他人的祈求,他要做深明大義的神仙,他要用長劍堅定地守衛仙界。哪怕抱著一腔愚忠,他也要帶著愚忠入土。他是戰不倒的,隻要不倒,就不會放棄戰鬥。他在這裏戰鬥了很多年,然後娶妻,然後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他看著孩子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然後逐漸長大。現在,他的孩子如他期待的一般站在他的麵前,驕傲的、不受挫的,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好孩子,有一天,她也會像她的親生父母那樣,成為在六界之中都熠熠生輝的人。
隻可惜,他看不到了。
久違的仙氣在他周身凝結,與積累在他體內的點滴攻擊裏應外合,神形俱散的那一刻,孟糾無端有些後悔,應該讓孟依依別看的,總該在孩子心裏留下一點父親的好印象才行。隻是遲了些,他隻能眼見著他們家小姑娘又開始劈裏啪啦掉眼淚珠子,孟糾有些無奈,小姑娘不知道小姑娘的眼淚珠子比珍珠寶石還要貴重不能隨隨便便亂掉嗎?
度輕玄聞訊而來的那一刻,隻看到了孟糾望過來的最後一點笑意。孟糾看著她,一如他們很多年前的初見那樣。“孟糾!”度輕玄不顧風度高喊出聲。天邊一顆星辰落下,仙界的戰神,以妖物的姿態,隕落。
正殿門口。孟依依對上了在門口徘徊了很久的陸言之。孟依依覺得很累,幾乎是不可控地一頭栽到了陸言之懷裏,她的額頭剛好靠在陸言之的肩膀上。以無比親昵的姿態蹭了蹭。陸言之還沒察覺到孟依依的異常,隻以為是她剛剛見了孟糾心情起伏。陸言之寬慰地拍了拍孟依依的背:“你爹呢?孟糾將軍還好嗎?他執意不肯帶上一些能夠護住元神的寶物,也不願意佩劍進入正殿,我在妖界……”“你已經見過我爹了?”孟依依脫離陸言之的懷抱。陸言之:“啊,那個,我去妖界、我……”
“是你把我爹帶到仙界來的?”孟依依有些不可置信,陸言之的反應恰證實了她心底裏的答案,“你為什麽要把我爹帶到仙界來啊陸言之!”
“戰神將軍,他、他……”陸言之有些手足無措,他看著孟依依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伸著手想給孟依依擦眼淚,卻被孟依依避開。站在他麵前聲淚俱下的人,用長久以來他從未見過的目光看著他。孟依依深呼吸,退後了兩步。陸言之欲靠近,孟依依伸手擋住,她深吸了口氣:“再也沒有戰神了陸言之,這一次,我們都真正意義上的失去他了。”
“依依……”“夠了!”孟依依打斷,“陸言之我現在,我現在不想看見你。我可能,我需要自己冷靜一下。到此為止吧,陸言之。我很累了。”孟依依沒有再多看陸言之一眼,轉身離開。陸言之看著與自己錯開的人,怔愣在原地。
孟糾隕落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仙界。皇子殿裏的殷茸也難得消息靈通,她抱膝坐在皇子殿的花園裏,看著不那麽顯眼的星辰,喃喃:“人死之後,都會變成星星嗎?”葉茯苓化了個隻有殷茸能看到的虛影盤腿坐在她身邊。自人界一遭,殷茸保護陸子荊,她保護殷茸之後,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妖元的力量被大大損耗,她也是一覺睡了很久才醒過來。葉茯苓白了眼這個什麽事兒都不懂的小狐狸,說:“傻乎乎的。有的人死了呢,還有機會轉世投胎,但若是元靈都散了……”
“就會變成星星?”殷茸打斷。
“變成個鬼星星變成星星。”葉茯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這個搞不拎清事情的小東西說得這麽仔細,但她還是接著說到,“散了就是散了。生生世世,都不可能有這麽個人了。你之後哪怕見到無數和他百分百相似的人,都不會是他了。”“可是,”殷茸不明白,“可是漂亮阿姨你的元靈還沒有完全散去啊,你為什麽不去轉世投胎呢?你非要找那個人報仇雪恨,萬一弄得自己也……”殷茸不敢往下說,隻能小聲嘟囔完剩下的話,“煙消雲散了,不是得不償失的事情嘛。”
“怎麽能甘心就這麽轉世投胎呢?”葉茯苓苦笑,卻沒有把剩下的答案說出口。你已經知道深愛的人是這樣的惡人了,知道他不僅哄騙著偷去了你最珍貴的半顆妖丹,還聯合著你殺害了他的發妻,他把所有的罪惡都推到了你的頭上,然後若無其事毫不在意,甚至撇去罪名把自己的高尚高高掛起,最後還哄騙了更多人,成了仙界領頭的大人物。那口孟婆湯是無論如何都喝不下去的。哪怕是煙消雲散,也要從那個人胸腔裏把半顆妖丹挖出來,哪怕是煙消雲散,也要叫那個人付出代價的。
可偏偏,快來不及了。
“殷茸。”葉茯苓說到,“我們去殺了他。把上次沒來得及做完的事情做完。”殷茸看了看自己白嫩嫩的手,這雙手還沒殺過一個人呢。她本來想要做個好妖怪,以後做個好神仙的。看得出殷茸的害怕,葉茯苓笑著揉亂了殷茸的小狐狸腦袋:“不算你的你放心吧。我就是借你的軀殼用一用。哪怕功成了,也算我的,你可不能搶啊!”殷茸高興地連忙擺手:“我不搶我不搶。”她抿了抿嘴,看著葉茯苓,其實她挺喜歡這個漂亮阿姨的,況且單憑這一次仙界那個戰神將軍的事情來說,殷茸就老覺得天帝好像也不是什麽好人。或許漂亮阿姨真的有自己不能說也說不清的辛酸苦楚。殷茸說:“不管你要做什麽,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平平安安的。能夠給自己留些力量去投胎轉世。下輩子,能和喜歡你你也喜歡的人過完一輩子。”
“咳咳,殷茸。”皇子殿那邊傳來陸子荊的呼喚,殷茸連忙起身,都趕不及拍一拍衣裙上沾上的草屑:“他在叫我了!我得趕緊過去!”小狐狸高興得像是白白撿了一整隻烤得香噴噴的小母雞一般,蹦蹦跳跳就往皇子殿裏跑。
陸子荊自從回了仙界之後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利,哪怕是穸以來過之後,陸子荊恢複了神智能夠下地走路也是整日蒼白著一張臉。殷茸看顧得仔細,自己不注意也絕不會叫陸子荊吹到一點風,多曬了一點太陽,哪怕是陸子荊到了鍾要去當值了,殷茸也會老老實實變作小仙女的模樣跟在陸子荊身邊,渴了就遞水,寒了就加衣。被當成玻璃娃娃的陸子荊總是因此哭笑不得,卻樂在其中。
陸子荊站在殿前的長廊上,殷茸跑到陸子荊麵前,看到對方沒有披外衣,還在持續不斷低咳有些擔心。她小步跑到屋子裏,拿了外袍過來,踮著腳才勉勉強強夠到陸子荊的肩膀,陸子荊淺笑著彎了彎身子,任由殷茸把外袍給他嚴嚴實實地披上捂好。陸子荊問:“方才和門口的小仙子在說什麽呢?”“啊,”殷茸半捂著嘴巴有些不好意思,“吵著你睡覺了嗎?”陸子荊搖了搖頭,耐心等殷茸的答案。殷茸不知道怎麽措辭才會讓陸子荊不覺得這是一個值得操心的事情,但又不希望陸子荊少知道了什麽影響判斷,想了很久才接著說:“仙界有一個了不起的戰神將軍吧,他好像變成妖了,然後回到了仙界,受不了仙界的仙氣,煙消雲散了。”
陸子荊眼神暗了暗。殷茸看得出來陸子荊有些難過。雖然陸子荊的情緒,她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但不知道為什麽,從人界回來,陸子荊不再帶著麵具之後,他的情緒好像又明顯了一點。殷茸慢慢撫上陸子荊的臉頰,小聲安慰:“你別難過。”陸子荊動作遲緩,但還是輕輕搖了搖頭,想到什麽,他問:“你最近身子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啊,這是想到了我也是妖所以也可能會和那位將軍一樣覺得仙界不舒服嗎?殷茸這樣想。她還挺高興的。被人關心好像就是一件讓人忍不住高興的事情。她仔仔細細回憶自己的身體狀態,然後退開一步,原地轉了個小圈給陸子荊看:“我有很認真在修煉仙法,爹爹雖然沒有提,但是我聽住在他附近的小仙子說,他帶了隻小狐狸回來。那隻小狐狸是天生的雙生骨,說不定可以換一副仙骨給我。但是會很痛吧。如果她真的打算這麽做,我們得好好感謝感謝人家啊,這麽大的事情,總不能白白叫她吃了虧對不對。而且最好要認真做準備,我可不希望有人因為我丟了性命。”她喋喋不休說了很久才發現一直是她在自說自話,可偷偷抬眼看陸子荊,發現對方沒有一點責怪或者是不耐煩的表情,甚至認真地微微伏低了身子,一直好好地在看她的眼睛。殷茸高興地問,邀請陸子荊參與她的話題:“我說的對嗎?”
“你說的很多。”陸子荊捏了捏殷茸的手心,“你說的很對。”陸子荊的手掌寬厚,殷茸忍不住去比對自己和他的手掌大小,然後高興地回捏了捏陸子荊的手。
想了想,陸子荊說:“我晚些想去看看孟依依。就是那位了不起的戰神將軍的女兒,你要和我一起去嗎?”葉茯苓也聽到了這句話,大聲在殷的靈虛心裏喊:“我們不去!我們今天就把大事做了!”殷茸知道葉茯苓心心念念的那件大事是什麽,上次她們臨陣離開,葉茯苓想再動手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了。於是殷茸說:“你去吧。我、我就不去了。”她不想對陸子荊扯謊,隻是嘿嘿笑了笑。陸子荊沒有為難,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哪怕沒有說謊,殷茸的小心髒依舊跳得很快。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去做這樣的事情。隻能在心裏默默祈禱不要有半分意外。陸子荊轉身就要走進屋子,殷茸下意識拉住了他的袖擺:“如果。”
陸子荊回頭看她。殷茸對上那雙毫無保留的充滿信任的眼睛,問:“如果我有一天做了不好的事情,你會討厭我嗎?”“不好的事情?”比起殷茸期待的答案,陸子荊更在乎這個小家夥這般舍生取義的模樣想做的到底是什麽事情。殷茸不敢細說,她總不能說“我要去殺了你爹”這樣的話吧。葉茯苓在殷茸的靈虛裏咆哮:“什麽不好的事情!他爹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東西!我們殺了他是替天行道!”殷茸努力忽略葉茯苓的聲音,不管那個天帝大人是個什麽樣的人,他都是陸子荊的爹。殷茸她拽著陸子荊袖子的手緊了緊,鼓起勇氣:“總之!就是、就是會讓你難過的事情!”她軟下聲音,“你可不可以別太討厭我?或者討厭我幾天,幾年,就是不要一直都討厭我。”
陸子荊因為殷茸的這副模樣莫名有些高興,於是他說:“如果你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我哪怕生氣難過也一定會有重新好起來的那一天。如果你因此受傷了,我大概會生氣難過得比上一個情況更久一些。你明白嗎?”
殷茸依舊沒有鬆開手,她隻是直直地盯著陸子荊看:“那我們說好了。我們說好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