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糾(四)

  “你來找我,是依依遇到什麽麻煩了嗎?玄衣仙君呢?”孟糾掩上他破舊的戰袍,兜帽破損到不能擋風,再加上孟糾身體的形變,隻能勉強遮住他的半張麵貌。陸言之說不出口,他怎麽能夠和孟糾說,自己是為了帶他回仙界以洗脫孟依依殺害了自己父親的罪名才來的。仙界百餘年未曾尋找這位戰神的下落,到了如今,卻要他為了這個重回仙界。孟糾歎了口氣:“遇到麻煩了?還是說不出來的麻煩?”他一如過去的長輩一般溫和從容,這更叫陸言之不敢說出那樣的請求。


  陸言之不說,孟糾也能才得到個大概。有什麽能叫陸言之這樣火急火燎地往妖界跑,大約是到了隻有他出現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孟糾在妖界待了多久他自己都記不清了。沒有意識的時候,隻是腐皮爛肉,遊蕩在這荒原之中,受鳥類啄食,爬蟲啃咬也就罷了,有意識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原來孟糾了。起初的一百年他也會期待,期待仙界會派人來找他,能夠從戰場的端倪中察覺到他的無辜,然後總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讓他重新回到仙界,到時候哪怕不做戰神,他帶著妻女找一處福地靜居也不失為一樁美事。然後的一百年,他看盡了妖界的酸楚,突然明白其實沒有什麽仙妖殊途。父神最初劃分六界,不是為了區別,而是為了讓每個人都有自主選擇想去的地方的權力,是為了命運流轉,為了保持世界天平的平穩和和諧。再然後,仙界傳來消息,他的妻子度輕玄又成親了。他忘了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不再等了。隻記得從那之後開始的每一天,都沒有區別。打和被打,反反複複。戰無不勝這件事情好像過去了很久。在仙界的日子也變成了過去的過去。


  而能讓陸言之為難至此,又和他有關係的,孟糾唯一能想到的隻有自己的“死亡”對孟依依造成的影響。孟糾問:“仙界覺得,是依依殺了我?而隻要我沒死,這樣的罪名就是子虛烏有的。她也就沒事了。”明明是在問,可言語之中的篤定又是孟糾與生俱來刻在骨子裏的東西。陸言之沒有說話。單看陸言之的表情,孟糾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他彎腰隨手撿了根木棍以做拐杖支撐身體:“走吧。上仙界去。”


  “前輩!”陸言之喊住孟糾,“您不能去仙界,您這樣回仙界……”“丟人?”孟糾還是在笑。和仙界那些仙人的笑法不一樣,孟糾笑得真心。陸言之連忙否認:“不是,不是的!我是怕您,怕您……”受委屈。陸言之欲言又止,孟糾看得出來這個年輕人是真的在為自己感到焦急。回仙界會經曆什麽麵對什麽呢?孟糾心底裏多少都清楚。隻是還是貪心的,想要再看一看孟依依,這個自己拉扯大的孩子,想再看看仙界,看看度輕玄。可既然度輕玄再嫁,孟糾不免擔心,他問:“依依知道自己不是、不是我的,我的女兒了嗎?”陸言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原來是知道了。度輕玄大鬧了一場,依依不僅在九重天上關了禁閉,受了金烏烈曬和天雷鞭笞的刑法,還被師父關了五百年禁閉。隻是之後,之後出了些意外,她誤飲了孟婆湯,喪失了記憶。現在,仙界趁師父不在,舊事重提,要為難依依。”


  “玄衣仙君不在?”


  “現在,怕已經要叫玄衣神君了吧。”陸言之感歎,“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師父遲遲沒有出現,大概也遇到了什麽麻煩吧。”靜了兩秒,陸言之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覺什麽都說了。在孟糾這樣熟悉的長輩麵前,陸言之很難提起什麽防備的心。


  “既如此。走吧,去仙界。”孟糾分明一眼看到自己的結局了,可他依舊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他揉了揉陸言之的頭:“別害怕。”他走到蒼離麵前,拱了拱手:“這些年,多謝妖主照顧了。”塵霧翻騰,孤墳依舊是座座孤墳。時間蒼白地抹去了這個地方所有人所有掙紮過的痕跡,以至於後來人再看,隻覺得這裏餘下的唯有荒蕪,無盡的荒蕪。


  仙界。一個時辰前,孟依依回到了關押自己的牢籠,要求麵見天帝。於是便再次被傳喚至正殿。不知道是不是恢複記憶的關係,和上一次來到正殿相比,孟依依覺得好像看什麽都有些不一樣了。就好像從前看山是山滿目新奇,現在卻多少有些不一樣了。大概唯獨不變的一點是,她依舊想回冥界去。等到這裏的事情塵埃落定,她便不想再和仙界有更多牽扯,不管是找父母這件事情也好還是別的,她更想留在冥界。如果,陸言之也願意跟她回冥界……


  “孟依依,關於你殺害我仙界戰神孟糾一事,你可認罪?”天帝腳邊,鶴發仙君開口。孟依依一挑眉,一背手,唇角一勾,半點沒有認罪的覺悟,她看向鶴發仙君:“認罪,是您的意思,”話頓,看向天帝,“還是天帝大人的意思?”天帝突然有些拿不準孟依依的態度。底下站著的這個少女從那牢籠出來突然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眼睛裏的張皇失措褪去,像是一隻羽翼初豐的、幼鳥,幼稚、張狂。


  孟依依等不到天帝的回答,像是稚童一般耍起了脾氣,她癟了癟嘴,笑意未減半分:“天帝欺人啊。不然怎麽至於什麽都不讓我說,就憑白把我關起來了。倒叫我覺得要麽是我從前五百年的禁閉白受了,要麽就是我的師父玄衣不夠公正公平,當年那五百年禁閉,天帝大人您其實心裏埋怨、不舒服,才叫百年後的現在要讓我再次受受苦。”


  “!”天帝陸煬沒有說話,可眼神裏的殺意和怒意確是藏不住了。哪怕他控製力極好地瞬間揚起笑意強壓住了內心的火氣,可孟依依看出來了,這個天帝大人,不高興了。天帝不高興,她就高興了。師父曾經說過,拿捏住別人情緒的那一刻,就是勝利躲藏在暗處初露端倪,這個時候隻要……


  孟依依抬手:“有我師父為我……”小姑娘挺直了脊背,右手朝向正殿大門,笑意滿滿地看去。然後笑容凝固、眼淚充盈。淚水不受控製地自眼角滑落,那個蹣跚拄著木杖慢慢走進來的人一邊走,一邊撂下了遮蓋住自己麵容的鬥篷兜帽。孟依依不受控製地朝著這個人走近了一步。


  像是源源不斷落入湖泊的碎石,無數細碎的言語激起。“妖氣。”“嘁,是什麽無比淺薄的妖氣,像是爛泥的味道一樣。”“仙界來來回回遭妖物和鬼東西行走過也就罷了,怎麽現在連爛泥都要來滾上一滾?”“等等,那個人是……”“你才看出來嗎?那人進來的時候我便看出來了。”“戰神啊。”“是戰神將軍啊。”“戰神怎麽至於淪落至此?”“戰神不是死了嗎!戰神,應該死了吧。”……


  “住嘴!”孟依依厲聲,場中餘音未消,她耐不住要動手的欲望,手心凝結法力就要往四座上丟。孟糾聲音低而沉,卻直直打到孟依依心坎裏:“依依。”孟依依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無措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把那光球藏到自己身後,“依依。”孟糾什麽都沒說,隻是半是關心半是擔心地又喊了一聲,凝結起來的光球瞬間散去,連零星的光點都沒有留下。可她還是不甘心的,怎麽可以呢?怎麽能放縱著周圍這些人這般羞辱,這般嘲諷呢?明明不是這樣的,明明不該是這樣的。這是孟糾啊,這是她爹、是戰神孟糾啊!

  “戰神、孟糾。”天帝啟唇,眼神晦暗。


  孟糾慢吞吞走到孟依依身邊,他走得吃力。雖然支撐到了現在,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不再是仙體,而是妖族的軀殼,且又是極其低劣的水準,仙氣像是仙界的自我防護機製產生了效果一般源源不斷朝著他擊打。他表麵不說,可知道內裏早已千瘡百孔。他朝著天帝拱了拱手:“天帝大人,久違了,隻是如今,孟糾已經擔不起戰神這個名號了。”“哦,那該如何稱呼你呢?墮妖的、叛徒?”天帝把手肘撐在扶手上,手背托著下巴,興致盎然。


  “您是有什麽大病嗎!墮妖?叛徒?我爹是為了哪個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的!又是為什麽要經受了這些折磨!仙界一個個的,沒有感恩戴德也便算了,現如今做得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也真是了不起的本事!”孟依依忍不住反諷。孟糾不敢以這樣的身體觸碰女兒,隻能低聲斥責:“依依!”“我說錯什麽了!”孟依依看向孟糾,她一寸一寸掃遍孟糾的臉,孟糾的衣著,再不複過去的詭異身軀,以及跛腳的那條腿,“我說錯了什麽了?他們這是要逼死您?我不明白。”孟依依扭過頭,死死看著天帝,“我不明白!按照天帝大人的說法,我為了仙界受了妖氣汙濁,當機立斷的做法應該是了結了自己的生命?朝菌、蟪蛄尚有求生之本能,您卻要生生了斷了每一個仙人求生的本能。您說這話是不是刻薄了點。還是我應當提醒今日在座的各位,從今以後可千萬要以我爹為戒,為仙界肝腦塗地的唯一下場就隻有被拋棄!”


  “孟依依!是誰給你這樣大的膽子在正殿大呼小叫!你現在還是戴罪之身,最好掂量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天帝怒而拍桌而起,孟依依那一句句話說的,比難聽還難聽,就差當場鼓動著場上的仙人們跳槽到其他地方去了。他驚而起,卻發現場上反應大的仙人,隻有他。一個個身居高位的仙君沒有任何神色的變化,甚至連笑容的幅度都還是恰到好處,就好像孟依依說的話是如何不值得入耳的東西都不會讓他們變換表情一般。陸煬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收斂了神色。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拿捏的凡人了,他現在是天帝,是仙界之主,犯不著和一個小輩動這樣大的火氣。


  “戴罪?”孟依依流著眼淚笑出了聲,她輕描淡寫地拭去眼邊的淚漬,“我爹既還活著,我倒要問天帝大人一句,我戴的,是什麽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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