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糾(三)
穿過凍雲層,眼前便是狹長的走廊。雕欄玉砌,簷牙高啄。孟依依自長廊向外看去,除了綿延不盡的凍雲層再無其他。神界冰冷,且毫無生氣。那麽住在這裏的人呢?也是那樣一個冰冷的人嗎?孟依依跟著精靈往前,然後停在一座府邸麵前。府邸之上的門匾寫著仙君府三個字。
“我隻送你到這裏。”那個精靈停了下來,“仙子請。”
孟依依有些猶豫。那個精靈又說:“仙子不必擔心,不論仙子在裏麵看到什麽,隻要仙子想要離開,踏離這座府門的那一刻,就能夠去到仙子想去的地方。”意思就是非得進這座府邸不可了唄。孟依依這麽想,但對這座府邸生不出半點敵意和戒備的感情。精靈隨風消散。孟依依走入那座府門。
踏入仙君府的那一刻,亭台樓閣全部消失,除了身後的大門,隻餘下一片混沌,以及混沌之中一張冰床。冰床上躺著一個人。霧氣繚繞的,孟依依看不清躺在床上的那人的模樣,但無端覺得熟悉。孟依依剛打算靠近,躺在那裏的人突然就坐了起了。她嚇了一跳。可仔細一看,躺著的人還是躺著的,坐起來看向她一臉不高興的,大概隻是躺著的人的一縷魂魄。她恭敬地拱了拱手:“這位上神,小仙誤闖此處,無意叨擾。”“上神?小仙?”那位上神看起來更不高興了。他按了按太陽穴,然後朝著孟依依勾了勾手:“過來過來。”秉持著要做一個尊老愛幼的小仙的理想,孟依依乖乖走近。走到上神麵前,隻見對方抬起手就往她額頭上狠狠彈了個腦瓜蹦。孟依依捂著額頭,大概是沒料到這一縷虛魂都能有這樣的本事準確擊打,但奇怪的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沒有驚詫,而是覺得習以為常,以至以為這樣的行為是理所當然。
玄衣無語:“我就這麽一會兒功夫沒有在仙界,你就是這麽被人欺負的?”
孟依依才要反駁,突然覺得腦袋裏湧入了很多奇怪的東西,有畫麵也有聲音。她捂著腦袋又退後了幾步。腦袋裏關住的那個匣子被轟然打開,裏麵的東西發了瘋似的肆意亂竄,然後又逐漸歸位。腦袋又脹又痛,就好像一直墜在後腦勺的那塊秤砣終於落地。可隨之而來的沒有預料之中的欣喜,全然被苦澀覆蓋了去。如同時光倒轉一般,她看見自己從冥界暗色的天空穿梭至仙界的雲層,看見陸言之後退,江落梨後退,所有的雲層、途徑的仙人,樓閣前翻飛的幕布皆在後退,她看見自己漸漸縮小的身形,看見在白澤洞的五百年,看見孟糾與葉茯苓的大戰,看見無數個在仙界生活的日夜,看見昆侖墟,看見蕪淵。百餘年人生中曾經曆的苦難在這一刻如同海浪一般席卷而來,結結實實地把她往沙灘上一拍。她差點喘不過氣來,就像是海邊瀕死的海洋生物,她在眩暈中跌倒,然後匍匐在地。最後與當初的記憶合並的是冥界的天空,她日夜麵對的那孟婆湯鍋,以及牛頭馬麵笑眯眯的可愛的臉。
此刻哪怕孟依依不願想起,也全都想起來了。她幡然回頭,卻覺得在仙界的時間不過徐晃,眼前唯一真切的,是在冥界陸言之奔赴而來的那張燦爛的笑臉。
仙界的閑言碎語在同一刻湧入她的耳蝸。嘈雜的,浮躁的。她想聽不想聽的,統統都聽到了。她突然無比懷念冥界,迫切地想要回到哪怕暗色的地方去。一如多年以前,孟依依抬起頭,看向玄衣:“師父,我爹,到底是怎麽死的?”
孟依依在回溯的記憶中看得無比真切。確確實實是她把那匕首捅進了孟糾的身體,哪怕是孟糾半強迫半勒令著,可她握住匕首的事情是不可更改的事實,既如此,為什麽玄衣這個將規則視為比生命更重要的法則的人會為她開脫,會以小懲代替大誡,這說不通。
玄衣眼色一凜,他萬不料想孟依依會失憶,也不曾想到倉促幫她恢複記憶,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淚流滿麵的小姑娘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關於孟糾。
玄衣的沉默讓孟依依很不舒服。她埋頭開始回憶,按照彼時她爹孟糾的狀態,哪怕沒有那把匕首,孟糾的死都已經是注定了的事情。比起死亡更叫人覺得膽戰心驚的,是孟糾死前的狀態,渾身的皮肉褪去,隨之而來的是尖銳的甲片和恐怖的異狀硬塊。妖主的詛咒抑或者是當是時的葉茯苓當真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嗎?仙妖大戰已到了末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能叫孟糾變成那副模樣。她跌下雲頭的時候,身後明顯感覺到了一股推力,陸言之不可能那麽做,那麽仙界又會有哪一個人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莫名覺得這和三清鎮內她依舊沒有想明白的那部分有關。可此刻再想到三清鎮,竟然隻剩下了三清鎮三個字,再無其他內容,孟依依的第一反應就是玄衣做了手腳,玄衣或許根本什麽都知道。
“師父,”孟依依說,“您最好和我說實話。不然,不管是挖出自己的心髒以自證清白還是翻遍了整個冥界找出生死簿,您知道的,以我的性子,我做的出來那樣的事情。”仙界有一汪赤水,將仙人的心髒投進去,就能夠看清她這輩子做過所有的違心事。池子愈發汙濁就說明這個仙人做過的事情愈是該受萬劫不複之刑法。可是失去心髒,仙人也再沒有了性命。死後的審判沒有任何意義。除非蒙受的不白之冤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不然沒有人會想到用這個法子。
“夠了。”玄衣打斷,“孟糾,被腐濁成妖了。”
“什、什麽?”仙人若是拋棄了仙人的身份想要成為妖界的一員,不過是忍受了脫去仙骨的痛苦獲得妖骨便有機會。薛瞳作為本就是妖的個例也不過也是在此規則之上付出更慘痛代價的轉化。可腐濁不一樣,腐濁意味著身軀破損,靈魂易散,是在外界幹擾之下產生的結果,意味著孟糾是被迫才變成了妖,且還是妖界最下等低級,人人可屠的妖物。哪怕姑且不談孟糾忍受的痛苦,此後將經受的折磨。作為仙界的戰神,這無異於把他的自尊、驕傲,所有的一切都踩在了腳底下。“他現在……”孟依依不敢往下說。玄衣接上:“他現在不過妖界尚未成型的血肉。哪怕要練就妖身,也需要廢頗大的力氣,吃不少苦。練就了又如何呢?練就了也不過是妖界最低等的東西。”
這和死了有什麽區別?還不如在仙妖大戰就此死去。“幫不了他嗎?”孟依依問。玄衣搖頭:“事情已成定局。沒有人幫得了他。”孟依依看起來很難過,玄衣扯開話:“仙界又在拿這個跟你說事兒?”孟依依木楞楞地點了點頭,輕聲:“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吧。我想了想,要自證,恐怕隻能夠去找那本生死簿了。”
“沒有生死簿。”玄衣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可以稱作是悲傷的表情,“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生死簿了。”
“怎麽、怎麽會沒有生死簿了?”孟依依問。玄衣收斂了此前的表情,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我燒掉了。”“您燒掉了?!”孟依依倒是不想玄衣竟然會有這樣大膽子,但話至此處也不是膽子的問題了,而是以玄衣的性格,怎麽可能做出燒生死簿這樣的事情。她來不及細究,那麽當下最大的問題就是,既然如此,她該如何自證呢?玄衣不知道什麽時候湊到了孟依依麵前,頗為嫌棄地掐了掐她的臉:“你臉上這層東西是怎麽回事?”孟依依想到了藏好的還有兩個桃子,她老老實實拿到玄衣麵前:“別人給的桃子。我吃了一個,就變成這樣了。也不知道效力有多久。師父您快看看,這兩個也是一樣的效果嗎?”玄衣拿過一個桃子,掂了掂:“我現在還沒有辦法離開神界,有了這個就方便了些。我拿它做一個我的□□,你帶著它去找天帝,他便不會再怎麽為難你。”
玄衣既然說了,就有不被發現的把握。隻是孟依依奇怪:“師父您什麽時候飛升成神了?現在又是為什麽不能離開神界啊?還有!我才發現我的元靈是棵那麽厲害的扶桑樹。我從前沒生出元靈的時候您還騙我是什麽花花草草的!”
玄衣刮了刮孟依依的鼻尖:“哪兒來這麽多問題啊你。”他有意無意擋住了孟依依看向他躺在冰床上身體的視線,將桃子往地上一滾,白色的光漩繚繞之後,一個“玄衣”站在了兩人的麵前。“至於最後一個桃子。”玄衣說,“這是你的機緣,會有用到的時候的。走吧,回仙界去吧。”
妖界。陸言之靠著薛瞳給的那迷轂樹枝進了妖界的皇宮,見到了蒼離。蒼離站在他麵前,手裏拿著那截迷榖樹枝,看起來莫名有些委屈。陸言之謹慎地後退了一步,蒼離便丟了個眼刀子過來,惡聲惡氣:“你要什麽?”
說實在的,蒼離這個反應,陸言之反倒有些高興,看來薛瞳在妖界的這麽多年沒有受委屈。陸言之開口:“薛瞳說,妖界能找到孟糾。”蒼離負手,把迷榖樹枝攥在手心:“你們師徒可真有意思,玄衣仙君數年前也來問我找孟糾。”“孟糾,真的在妖界?”起初薛瞳讓他來妖界找人的時候,陸言之還是半信半疑的,可如若師父也曾動過這樣的念頭,便說明孟糾在妖界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可既然如此,孟糾為什麽不回仙界呢?
蒼離歪了歪頭,示意陸言之跟上。妖霧自衣擺處散開,從蒼離身邊蔓延至陸言之腳下,對蒼離而言,妖界土壤所及之地,皆是他能夠不受任何界限到達的地方,隨著妖霧彌漫,周身場景變換。陸言之停下腳步的時候,已經跟著蒼離到了妖界的荒郊。荒野裏綴著一輪殘月,月下是一座座孤墳。漫天的黃沙為背景色,濃墨重彩的血腥氣作為基調,此處蠻荒,連時間都不肯留下烙印。陸言之不敢想,那個於戰馬之上如同會發光一樣的戰神會墮落到這種地方。蒼離朝著一座尋常的小墳包使了個眼神。陸言之看了蒼離一眼,走到那座墳包麵前。
墳前的石碑沒有鐫刻性命,隻留下了幾道摻雜了鮮血的指印。微弱、幾不可察的呼吸自土堆下傳來,此處綿延的妖氣濃厚,沒有半點仙人存留的味道。甚至不用猜測,陸言之便能得到結論,恐怕孟糾碰到的是比死更為艱難和痛苦的事情。“將軍?戰神將軍?”陸言之緊皺著眉,心髒劇烈跳動,他局促而不安,朝著那座枯墳,低聲在喊。那脆弱的呼吸聲暫停了一瞬。像是得到肯定一般,陸言之退後了數步,轉頭就要走。一直負手站在一邊看熱鬧的蕪淵問:“不是找你們的戰神將軍嗎?不找了?”陸言之滿是糾結,他不忍心把那位高高在上的戰神將軍從塵土裏拉出來,讓他重新站在昔日的同僚麵前忍受本不必要的眼光。留在這裏既然是孟糾自己的選擇,是不是幹脆就讓孟糾的句點劃在這裏比較好。
“言之。”熟悉的聲音傳來。陸言之驀地頓住了腳步。他緩慢地轉過身,看到了從墳包之後踉蹌站起的孟糾。
戰神依舊,卻不再依舊。
墳包下的呼吸聲明顯急促了些。孟糾無奈輕笑了聲:“嚇得。”昔日仙界的戰神站在荒蕪裏,他麵上帶著黑色的硬甲以及血色的傷疤,傷疤處還隱隱殘留著血肉斑駁的痕跡,右眼凹陷。頸部的傷口掛著膿水。他的身體再沒有完整的人的形狀,爬蟲類的甲殼和獸類的皮肉粘連在他的身上。他跛著腳,沒有任何能夠支撐住身體的東西。看見陸言之張皇的模樣,孟糾笑得一如往常:“你也被我嚇壞了?別怕言之。幾個月前,我還是腐肉血汙一灘呢。”
“言之。”陸言之聽見那個一直以來如山一般擋在仙界麵前的前輩說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戰神孟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