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糾(一)
巨大的籠子囚困住了麵容慘白的少女,她著一身素衣,坐在地上,手腳上皆束縛著鎖鏈,鎖鏈之上咒枷的符痕閃動。她大概是世界上最無辜的凶手,頂著本人毫不知情的罪名。如樹枝一般的觸須自牢籠頂端慢慢落下,如頭冠一般束縛住她的頭部。然後劇烈的疼痛傳導而來,像是那些細長的東西順著她的皮肉無形地傾入了她的神經一般。孟依依因劇痛蜷縮在地上,抽搐著,壓抑著呼痛聲。
這樣的折磨她記不清多久會來一次了。美其名曰幫助她恢複記憶的好東西,在一點一點磨損掉她的精力。察覺到有來人的動靜,觸須無聲收回。
急促,急促的腳步。孟依依喘著粗氣,無力地抬頭,對上了陸言之擔憂的眼睛。跟在他身後的穸以著急地左顧右盼,低聲提醒:“陸言之你悠著點,好不容易進來的,別又被發現打出去了。”自孟依依被收押到這個地方以來,陸言之想過很多辦法要進來,可這一處甚至不屬於天牢或者是懲罰仙人的地方,而隻是某一個為了醫治重病的仙人而單獨劃分出來的場所。而被判定那樣疾病的,大多已經失去了自我控製能力,因而周圍守備之森嚴不言而喻。天帝可以分隔了孟依依與其他人的距離,把她安置在這裏。
陸言之不理解,甚至與天帝有過爭論。這場關於孟糾的事故應當被了結在五百多年前。五百年的禁閉已經算是孟依依彼時的懲戒。況且有玄衣作證,足以說明孟依依和孟糾的死亡沒有關係。仙界趁著玄衣不在,就暗自對孟依依動手,這樣的做法全無道理而且不講道義。可天帝笑得高深莫測,一副極其牽掛玄衣的模樣,非要說玄衣入了神界再無消息亦無動靜,這叫眾仙惶恐,這次舊事重提,不僅是為了孟糾泉下有知能夠安然,更是為了看看玄衣是否真的出了事情,會不會出來為孟依依說話。
天帝說:“你不好奇嗎言之?如果那個孩子真的是那樣的惡徒,她應該受到懲罰的。”三清鎮的記憶混沌,陸言之還需要時間梳理,他也想找機會問問哥哥還記得多少,他不敢貿然和父親說什麽,但他看出了父親對孟依依的不喜歡一如既往。他反駁:“當年的事情,有師父作證!”“那這次,他為什麽不出來作證呢?”天帝說得語重心長,“言之啊,仙界不比當年了。你看看,孟糾死後,連那鬼界鬼君都敢闖入仙界來了。仙界必須擺正了仙界的態度。不然謀殺仙人的人隻會越來越多。仙界也隻會越來越沒有地位。”
怎麽會是這樣呢?明明、明明不該是這樣的。陸言之半跪半趴在地上,著急地要去夠孟依依的手:“依依!依依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孟依依抬了抬眼簾,慢慢搖了搖頭。頭痛欲裂罷了。陸言之扒拉著籠子,笑得比哭還難看:“你別怕,你別怕,我現在就破了這個鬼東西帶你走,帶你回冥界去!”陸言之說著就要施法,穸以一把拉過陸言之:“你瘋了不成!清醒些!你現在帶她走,就是想讓你父帝有足夠的理由對我們群起而攻之。”陸言之咬著牙:“那能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孟依依聲音微弱,喊了陸言之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怒極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個湯碗往陸言之頭上一砸才引起了陸言之的注意。
捂著腦袋委屈巴巴的小閻君抱著籠子的木杆,手往前伸著又搖了搖:“怎麽了?怎麽了依依?”孟依依勉強撐著身子,幾次嚐試才坐起身來,她看著陸言之,無比嚴肅,問:“我是不是,真的害死了我爹?”陸言之身子一僵。
當年那些種種,說到底,真的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恐怕隻有玄衣一人。可偏偏玄衣什麽都不說,哪怕最後關了孟依依禁閉的罪名也隻說她是沒經過允許就跑去觀戰。以玄衣的性格,若是孟依依真的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可能幾多包庇。沒有自己提劍架在孟依依脖子上讓她見識見識什麽叫公平公正就不是玄衣了。可是玄衣隻是以五百年禁閉輕描淡寫地將這件事情翻了過去。陸言之也在想,這是不是就足夠說明,孟依依其實根本沒有做什麽錯事。如果當時沒有他和江落梨成婚那件事情,孟依依估計早就踏上了尋找真相的道路,何至於現如今失去記憶,又到了如此地步。
她什麽都不記得。於是變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甚至冥冥之中,都變成了仙界樹立威嚴的最好時刻。
陸言之沒有回答,孟依依默默趴回自己原來的位置:“為什麽我什麽都記不起來。”從眼眶裏滑落的眼淚落在地上,孟依依忍耐著哭腔,說得無動於衷。陸言之隻看得到孟依依的頭頂。卻無意窺見了隱藏在那破碎情緒裏巨大的傷痛。
如果孟依依記得。沒有人會比她更為孟糾的過世而感到難過。
孟依依問:“陸言之,我爹,是個什麽樣的人?”
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樣,陸言之想起年幼的孟依依洋洋得意的描述,一如她當年的口吻,陸言之複述:“你爹孟糾,是仙界赫赫有名的戰神。戰無不勝。在仙妖大戰上,為我父帝打架,威猛無比,無人能敵的,是你爹孟糾。”孟依依的眼前依稀浮現出了這麽個身影,胸口窒痛,她勉強勾了勾嘴角:“我爹,這麽厲害啊。”這一天,陸言之最終也沒有能夠真的下定決心帶孟依依離開。其主要原因,是小姑娘在聽聞了他對孟糾的形容之後,萬般篤定,自己絕無可能有想害死這個爹的可能,所以堅決不肯離開。她固執地在期待真相。
從關押孟依依的地方出來,陸言之像是突然泄了力一般提不起勁兒。他覺得無從下手。要和他父帝站在正殿據理力爭嗎?他能拿得出什麽證據呢?穸以拍了拍陸言之的肩:“別擔心,會有辦法的。我聽說你大哥從冥界回來之後,一直待在自己的寢殿裏沒有出來,再加上我還有隻小狐狸在他那兒失聯了頗久些,我且去看看,再看能不能探查出什麽消息。”陸言之沒有回答。穸以接著又說:“指不準,現在想辦法讓孟依依記起以前的事情才是最好的辦法。說不定想起來了,她還有辦法為自己自證呢?”
陸言之轉開話題,問:“師父呢?師父為什麽一直沒有出現?不管是依依掉落冥界,還是我們之前在人界碰到麻煩。師父一直沒有出現。”想到父帝的猜測,陸言之不免有些擔心:“師父,不會出了什麽事兒吧?”穸以眼神閃了閃,哈哈打馬虎眼:“瞎胡說八道什麽呢?六界之中唯一的神,能出什麽事兒。九天之下能夠傷到他的除了他的血脈親緣再無其他。四舍五入就是無敵了。你擔心他做什麽。指不定是給我們擦了這麽久的屁股厭煩了,找地方躲清靜去了。想讓我們自己曆練曆練。好了好了,我們兵分兩路哈,我先走了!”
穸以哪裏會不擔心玄衣?但事到如今,對玄衣最好的做法就是這樣,隻有他規避在仙界之外了,別人才沒辦法把壞主意打到他身上。孟依依的事情可大可小,鬼知道天帝怎麽會突然起了舊事重提的興致,惹得九天玄女一脈高興地連忙落井下石。他歎了口氣,忙著避開。
陸言之覺得穸以有些奇怪。但來不及多想,他就被一條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吸引了注意。他才要喊穸以,轉頭已經不見穸以的動靜。陸言之暗道麻煩。穸以這人自己來了興致收留了一隻兩隻小狐狸想著要做狐狸爹就算了,怎麽也不看顧好。若是叫其他仙人看見了,指不定就幹脆抓去煉丹了。他皺著眉,穸以上趕著做狐狸爹,惹得他也不得不在這種時候還要肩負起做狐狸叔叔的責任。
他幾步追上小狐狸。剛準備揪住對方的尾巴,周邊瞬間抓暗。陸言之戒備。卻見小狐狸搖身一變,化作了他熟悉的影子。他頓時僵了臉色,一時不知道擺出什麽樣的表情。小狐狸卻笑了:“陸言之,我來幫忙,你不必這般如臨大敵。”
“薛瞳你、你到底怎麽回事?之前為什麽要去妖界,現在為什麽又在……你的仙骨?你的身體怎麽樣?之前見你是不大好的模樣,現在呢?好些了嗎?蒼離舍得放你上仙界?”狐狸叔叔問題一大堆,顯而易見地非常沉浸在自己的身份裏。薛瞳笑得有些無奈,開口語氣稍急:“我對仙界沒有惡意。也希望你為我現在的身份保密。我冒險出現,是我有辦法救依依。”
“你說什麽?”
穸以站在皇子殿門口,麵露難色。難道就他一個人覺得橫梗在那殿門前起伏不定的力量很奇怪嗎?陸子荊一直沒有搬出皇子殿。陸言之離開之後,他總是一個人住在這座殿宇裏。時間長了,連過路的仙人也愈發少了,甚至連負責皇子殿的仙子都開始保持一副漠然的樣子。完成了自己日常的工作,也不管那殿門開不開,殿門裏的人出不出來。可話雖如此,眼前這顯而易見的能量波動,就沒有人覺得詭異嗎!穸以無聲咆哮完,上前兩步,這位仙界的大皇子也忒不受重視了。
還不等他敲門,裏麵傳來一道女聲:“誰!”聲音略微耳熟了些。但穸以的第一反應依舊是,那不近女色的大皇子房間裏出了個人物,指不準是大皇子遇害了。他戒備地摸向腰間的扇子:“裏麵是什麽人?”
他仆一出聲,裏頭的殺意和抵觸驟歇,什麽東西掉下了床,然後就是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傳來。打開門,殷茸高高興興喊:“爹!”漂亮的狐狸尾巴像極了見到親人的狗尾巴搖晃得厲害,穸以托住將將要掉下來的下巴。殷茸可不管穸以的反應,開了門,又立馬回到了殿內,輕車熟路走到床前,撩起床簾,便化身原型,巨大的狐狸把她的小殿下圈在懷裏。穸以半掩著眼睛走進殿裏,生怕自己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的東西。殷茸歪了歪腦袋,一臉奇怪地看著穸以,問:“爹爹在做什麽?”穸以意識到事情大概沒有自己想得那麽有顏色,他羞極拉開床簾:“你又在做什麽!”
床簾拉開,被殷茸圈在舒適範圍內的人顯露無疑。穸以發現,事情恐怕也沒有他想得那麽簡單。仙界這位大殿下現今隻有稚童形態,看樣子還起了高燒,正奄奄一息,蜷伏在殷茸毛茸茸的尾巴底下。他伸手查探陸子荊的仙識,卻發現對方的靈虛一片混沌,比起那個被炸了靈虛的沈迦也沒有好多少。陸子荊身體滾燙,意識不清,周身的仙力飄渺不定,如此下去,竟是入魔的先兆。穸以連忙扶起陸子荊,為他疏通靈虛裏的混沌。手間仙力翻轉,額頭大汗淋漓。殷茸也意識到了不對,著急地湊到穸以麵前:“怎麽了怎麽了?大殿下怎麽了?”穸以咬了咬牙,強壓住那些衝破靈虛就要朝他蔓延過來的混沌氣息:“這話該我問你才是!陸子荊到底經曆什麽了!”“我隻是、我隻是感知到他在人界有危險,然後把他帶了回來而已!我、我什麽都沒有做啊!”殷茸委屈巴巴。穸以又問:“那他在人界經曆了什麽?”
經曆了什麽?這個問題就好像是直衝陸子荊的神庭一般。流轉在三清鎮的記憶一瞬間重歸他的腦袋。這一次他站在最高視角看著一切。他驀地睜開了眼睛,趴在床邊吐出一口淤血。殷茸著急忙慌扯了帕子去擦陸子荊的嘴角:“怎麽了怎麽了?”陸子荊的身形慢慢恢複,但依舊沒有太多知覺,吐完昏昏沉沉又躺了回去。殷茸急得直拍穸以的手臂:“怎麽了怎麽了!爹爹你做什麽了!”穸以都要吐血了,怎麽他扮演的角色不是老父親就是惡婆婆,他還能對陸子荊做什麽。他推了推殷茸的小腦袋:“沒什麽大事,你別咋咋呼呼的。不過對了,前段時間,天帝的寢殿闖入一隻小妖。不是你吧?”殷茸舔了舔嘴唇,眨巴眨巴眼,慢悠悠縮回床裏,然後托著陸子荊的頭,可憐巴巴地抱住,然後義正言辭地點了點腦袋:“不、不是我。”穸以審視地看了看幾乎都要躲到陸子荊身後的小東西,手一撫,清幹淨了床邊的血汙,提醒:“我不管你想做什麽。收斂些,冷靜些。牽一發而動全身。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