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七)

  “哢”。


  原來術法結印所形成的保護屏障破裂的聲音這樣清脆啊。孟依依這個關頭還覺得頗對不起蕪淵,這次的鴿子放得大了些,蕪淵大約很掉麵子。還有就是陸言之……直到這樣的關頭,孟依依依舊死死咬緊了牙根,把那個人的名字含在口舌裏。她忘不了吳罔鎮突然出現的陸言之之後背後出現的紅色痕跡。如果在危急時刻喊出他的名字,會叫他付出這樣大的代價,那麽孟依依寧可這輩子都再也不要呼喚他。


  原本,還想帶你回冥界去的。現在看來,大概是……


  意料之中的痛苦沒有如期而至,孟依依錯愕地張大了眼,看著擋在她麵前,笑眯眯看著她的陸言之,驚詫。陸言之的背後,金色、高大的梧桐樹拔地而起,不僅安穩地叫那小火鳳站立其上,較大距離隔開了烈焰與他們兩人的位置,裹挾著烈焰衝向更高處的梧桐枝葉更是在這一刻將安崎的力量發揮到了最大程度。


  漫天豔色的火光裏,以展翅呼嘯的火鳳為背景,孟依依看著陸言之略略驕傲和高興的表情,覺得看見了一生裏,最好的風景。“你怎麽、你怎麽在這兒?”孟依依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就抬起了手,摟住陸言之的脖頸。


  陸言之無奈的勾了勾唇角:“穸以來告訴我你的計劃,我聽說蕪淵一人上了仙界,就知道你肯定遇到了麻煩。孟依依,不管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看向那棵梧桐,孟依依突然擔心:“那個梧桐!”“你放心。”陸言之寬慰,“有我的仙術為她護體,她隻會幫著我們衝出去。”


  孟依依才鬆了口氣,卻又轉頭想到:“不對啊!這是懲難書,你怎麽能夠這麽順利就找到我了?”陸言之輕輕眨了眨右眼:“這就要感謝我們家小孟婆了。”陸言之三言兩語實在難以形容自己潛入懲難書才要動作,卻看到當家做事的器靈口吐白沫癱在地上到底是什麽心情。懲難書破裂之前,陸言之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你到底給那個器靈喂了什麽東西啊?”


  正殿之上。天帝失去了耐心,他幾乎是耐著最大的性子笑著等蕪淵開口。可偏偏蕪淵就是緊鎖著眉頭一言不發。不知突然想到了什麽,蕪淵抬眼,繼而竟然於仙界正殿就貿然出手,手法狠栗,幾乎不留一點餘地,直衝沈迦的方向。沈迦時刻注意著蕪淵的東西,察覺到蕪淵的動靜,他快速後退。天兵天將在這一刻動作,不帶任何猶豫圍住了正殿中央的四人,並將沈迦護於身後。天帝怒氣衝頭,手狠狠往桌上一拍,起身:“鬼君這是什麽意思!在我仙界的地盤還敢這般動作,是欺我仙界想要屈打成招不成!”


  沈迦笑。然後下一刻,笑意凝固。熱氣灼燒著他的靈虛,不予他任何反應的幾乎,胸膛之中一聲炸裂的巨響,靈虛崩裂的那一刻,沈迦仙骨顫動,魂識顛倒,元靈出現裂痕,他吐出一口血,跪倒在地。伴隨著炸裂的靈虛自他的背後衝出的,是高至蒼穹的烈火熊光,一隻火鳳旋轉高飛而出。


  眾仙戒備,防備著蕪淵動作的天兵天將也將動作朝向了那隻火鳳。無數嘈雜而細碎的聲音交雜。“火鳳!是火鳳!惡鬼火鳳!”“是從沈迦的靈虛裏出來的!”“抓住她!”“殺了她!”攻擊的動作伴隨著言語而來,驚恐的火鳳於正殿逃竄,無章法無目標的四處攻擊。仙界驟亂。“停手!停手啊!”再無人顧及的江淹失措的大喊,他掙紮地從辟邪的身上跌落在地,目光裏隻牽掛著那隻看似站在上風處,卻比任何一個都要無助的小火鳳。


  蕪淵鎖定孟依依的位置,看見陸言之半扶著孟依依站在沈迦身後不遠處的角落裏。臉上的焦急為欣喜覆蓋,在覆蓋的那一刹又凝固於眼中。蕪淵慢慢收斂神色。收回了邁出去的那個腳步。


  孟依依著急地看著正殿之中的亂相。天帝雖不可能出手,但場上這麽多了不起的神仙,眼見著火鳳就要衝破穹頂逃離,孟依依抓著陸言之的手:“怎麽辦!怎麽辦啊?”蕪淵抬手。場中倏然寂靜。像是時間被凍住了一般,一如鬼界之中的狀態,諸仙尚且能夠思考,動作卻被無限放慢,唯一不受限製的天帝壓下力道企圖與蕪淵抗衡。終於掙得一絲機會的江淹趴在地上,匍匐著向前爬去,他爬到正殿的中心,看著頭頂那駭人的火鳳,隻看得見安崎的身影,他伸出手:“安崎!過來!”撲閃著翅膀要衝破正殿的穹頂飛離的火鳳在這一刻止住了身形。她沒有再動,卻也沒有回頭。江淹厲聲:“安崎!過來!”火鳳的身形肉眼可見劇烈一抖,像是極其害怕一般,但江淹看得見他的小姑娘微微回頭的動作,他再出聲,聲音顫抖,像是懇求,又像是撒嬌:“安崎,我的腿很痛,你過來。”小火鳳轉過身,身形發生了變化,露出少女的姿態。可她的長發發尾如火燒一般發紅,額心也燃燒著火焰,她的手臂還是翅膀,膝蓋之下還是利爪,她不敢動,隻能遙遙看著江淹,落下眼淚來。


  孟依依看清了,陸言之也看清了。站在距離江淹最近處和天帝無聲對峙的蕪淵當然也看清了。這隻本沒有辦法清醒過來的惡鬼火鳳,有了清醒的預兆。可她引頸,試圖發出的聲音依舊是屬於火鳳的叫聲。她哪怕清醒片刻,卻難逃惡鬼之宿命,她終究不能和江淹在一起,如果她沒辦法徹底恢複,那麽唯一等待她的還是身魂俱散,再也無法投胎轉世的宿命。


  江淹隱約知道,可他不想那樣。他廢力地直起身子,坐在地上,朝著火鳳的方向張開手臂,親昵地呼喚著自己的愛人:“安崎,過來。我不怕你,你過來。”安崎在這一刻徹底破防,她忘記了自己現在是什麽模樣,她看得見江淹,她想要到江淹的身邊去。她撲入江淹懷抱的那一刻,江淹的靈魂深處便開始起火,火鳳強大的攻擊力無法克製地打在他的身上,渾身上下,連骨頭和靈魂好像都是灼痛的,他卻慰藉地鬆了口氣,摟住安崎腰,按住她脊背上漂亮的羽毛往自己懷裏又按了按。安崎起初隻是哭,可她發現江淹沒有任何動靜,便察覺到了不對,她驚恐地想要推開江淹,可是江淹把她抱得更緊了些:“別動,別動。我沒事,我沒事。”


  安崎在哭,卻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你會死的,你會死的!”江淹笑了。就好像他隱約篤定的那一點破解之法真的有了實際的效用,所以他真實地感到高興。所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就要因此死去。


  “我很愛你。”江淹說,“勝過愛我自己。安崎,活下去。”


  孟依依要靠近,卻被陸言之拉住。陸言之歎了口氣:“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果江淹不犧牲,那麽安崎必死無疑。”


  江淹在一點一點消失。而安崎在一點一點,恢複正常。以愛人的血肉重塑魂骨,再加上她本就是萬中無一的真靈火鳳,脫離惡鬼道就好像得了上天的偏愛又像是被上天詛咒一般。伴隨著江淹的身體消散,安崎的身體恢複正常。她的發尾依舊發紅,額間的火光變淡,她像是個孩子一般滿臉淚痕,手足無措地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前方。


  怎麽會這樣呢?不該是這樣的。她不是已經死了嗎?哦,她現在依舊是死了。隻不過從惡鬼的狀態脫離。她依舊是孤苦伶仃的鬼魂一具。和最開始的狀況唯一不同的,是她把公子也丟掉了。“江淹……”安崎喊到。


  “江淹。”可是再也沒有人能夠回應她了。


  蕪淵收起了術法。眾仙脫困,所有的動跡和時間的行跡恢複正常。天帝坐在高位上,將手放在桌子底下,以掩蓋住和蕪淵鬥法之後遍布了青痕的手背。匆匆而來的牛頭馬麵有些跟不上現在仙界的狀況。牛頭戳了戳馬麵:“怎麽回事?”馬麵倒是不是很在意,他低聲回複:“誰知道呢。仙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就是這種不是很拎得清的樣子。”“你倒是很清楚。”


  牛頭馬麵與天帝及蕪淵行禮之後,遙遙看見了孟依依和陸言之,頗有信心地偷偷豎了個大拇指,然後朝著天帝報告:“稟天帝,冥界在大皇子殿下的相助之下以及修複了冥界的大門。經過調查發現,殘留在破碎的痕跡周圍的法術痕跡和判官大人的術法痕跡相似。”“隻是相似。”天帝還是有些不忍就這麽棄了沈迦。


  聽到判官二字,安崎渾然清醒,她轉身麵向天帝,手指沈迦:“就是他,以我要挾凡人,以江淹要挾我,促使我變成惡鬼的就是他!冥界大門被破的時候我恰在旁邊,術法散落的星辰痕跡,和沈迦用的是一樣的!天帝剛正,請天帝做主!”


  這大概是整個仙界百年以來難得動亂的一天。先是那鬼界的鬼君上門,繼而又是惡鬼火鳳打鬧,在一凡人於仙界正殿身形消散之後,關於冥界大門被破的事情再次被搬上來細查。鶴發仙君觀察著天帝的臉色,最後做起了捋平各項證據的工作。破碎了靈虛的沈迦再沒有修煉的能力。哪怕保留了仙骨,他也得受很長一段時間的牢獄刑罰。


  可顯而易見的,天帝並不打算就這麽放過孟依依。


  “火鳳一族於戰亂叛逃。你是何人,為何會到此地步?”天帝說。


  孟依依快步上前擋在安崎身前:“回稟天帝,彼時戰爭,小仙略有耳聞。安崎在戰亂之前就已經進入六界輪回,關於火鳳一族的舊事,她一概不知。懲戒有度,且、且……”“且,火鳳安崎,現在鬼界庇護。她屬於鬼界。”蕪淵接上,“對於主動向鬼界需求庇護的,鬼界道理來者不拒。”


  天帝似乎並沒有打算在安崎的問題上和底下這幾個人多做糾纏,他點了點頭:“那麽既然如此,諸位哪兒來的便都回哪兒去吧。該回鬼界的回鬼界,該回冥界的回冥界。”孟依依高興的望向陸言之,然後問天帝:“那,那我冥界閻君的罪過……”


  “禁閉也罰了,罪臣也收繳了。他沒事了。”孟依依聞言笑,她想,這位鬼見愁的天帝大人也沒有那麽可怕嘛,還是非常通情達理的。她朝著蕪淵使了個眼色,到底是怕天帝再為難安崎,希望蕪淵快點帶安崎離開,又指揮著牛頭馬麵速速回去冥界。這樣就好了,一切都好了,場上清了個幹淨,她也能和陸言之一起高高興興回冥界去了,當然啦,既然來了仙界,如果陸言之想要和老朋友聊聊天什麽的再走,她也不介意等等陸言之。


  可是,腿怎麽好像釘在地上了一樣呢?她提不起步子。孟依依抬頭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她一個人高高興興送走了自己所有的夥伴,以為萬事大吉,一切到了終點,卻見正殿之上,眾仙隻是整了整方才與火鳳纏鬥之時的狼狽狀態,連同天帝,一個個都還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陸言之笑著看著孟依依鬧,在這一刻也察覺到了異樣,他快步要上前,卻被天帝一個拂袖大力打在地上。天帝笑而開口:“來人啊,拿下。”


  應聲而來的天兵往孟依依的手腳方向扔出咒枷,手腳被縛,孟依依急問:“這是什麽意思!”


  天帝笑:“你不知道嗎?你是罪臣。仙妖大戰,我仙君戰神孟糾隕落與你脫不了幹係。孟糾是你的父親,你卻能對其下此惡手。現如今火鳳餘孽又冒出了頭,當年的事情還需要細究。抓你,不過是為了找到真相,為因你枉死的戰神尋個公正。”


  這大概是孟依依這輩子聽過最魔幻的事情了。她被指責,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可偏偏額角在跳,就好像在暗示她,天帝說的或許並非全無虛假。她還沒來得及想起自己到底是誰,卻被扣上了這樣大的罪名。陸言之被壓製地上,看著孟依依茫然無措地被帶走,在三清鎮的記憶卷土重來,他在這一刻無比清醒,也無比清晰地看清了他父帝嘴邊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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