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六)
沈迦被匆忙帶到正殿的時候還一頭霧水。來通知他前往正殿的兩個仙子隻顧著埋頭走路,根本一句聲響也沒有。行至正殿之外,沈迦看到了江落梨。遙遙站在正殿外的小仙女大概是在等什麽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睛驟然一亮,然後高高興興地走過來。隻是皺著眉,那高興的味道多少淡了些。沈迦停下腳步,領路的兩個仙子明顯著急了,但也不敢仔細催。畢竟攔住沈迦的那位小仙女整個仙界都是出了名的。年紀較小的仙子還不怎麽清楚,小心拉了拉姐姐:“我們不快點帶著判官大人去正殿不好吧?雖說那位梨花仙女是板上釘釘的二皇子未過門的妻子,但二皇子現在自身都難保了,我們、我們還是複命比較要緊吧!”年紀大些有些閱曆的還記得拉緊妹妹的手:“讓他們說兩句話。你還不知道吧?那位仙女的父親和九天玄女殿下沒有半點感情,她的出生也隻是兩口仙氣的交雜,可無論怎麽說,那位仙女的父親都是位了不起的大人,衝著那位大人的麵子,我們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沈迦朝著江落梨拱了拱手:“仙子。”江落梨急急欠身:“大人。”沈迦看江落梨著急忙慌的樣子,不急著說話,反從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遞給江落梨:“擦擦。不急。”江落梨可急死了,但作為一個規規矩矩的小仙女,她隻能接過帕子,微微側身擦了擦額上的汗。沈迦笑問:“聽說你父親下凡曆劫很久了,回來了嗎?”江落梨聽到“父親”二字,愣了愣,自她的印象裏,對父親的概念和記憶都不深刻,一直以來都是母親照看她。甚至於她的父親幾乎就沒怎麽出現過。她聽多了仙子們說閑話,說她父母根本沒有半點感情,她也隻不過是梨花托生的仙女。沾染了她父母的仙氣罷了。江落梨捏緊了手上的帕子,醒了醒神,現在可不是顧及這些的時候,她著急回身:“父親還未歸。但這個不是要緊的。要緊的是,我聽說鬼界鬼君來了,指名道姓地要找你,聽裏麵的情況怕不是什麽好事情,你要不快跑吧!”
沈迦於江落梨而言不過數麵之緣,兩個人每每相遇都是她極為尷尬窘迫的時候,沈迦總是適時解圍,又若無其事離開。這次聽聞鬼君上仙界來要沈迦於正殿一見,江落梨便等在這兒了。
兩個領路的仙子花容失了顏色,她們倆一路緊緊閉著八卦的小嘴到底有什麽意義,怎麽還有上趕著攛掇人跑路的!兩人對視一眼,繼而死死盯住了沈迦,就好像沈迦隻要敢有什麽大動作,她倆就敢立刻大叫來人一樣。
江落梨小心瞥了瞥這兩個仙子,抓緊了自己的衣擺,再抬頭開口的時候,是一副眼淚都要掉下來的模樣:“你、你放心吧!如果、如果那兩個人硬來,硬來的話!我會、我會掩護你的!”
沈迦笑了,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揉一揉江落梨的腦袋,可是他最終都沒有伸出手。他說:“我不跑。”他聽到鬼君的時候,就多少知道,如果對方衝著他來,或許多少掌握了什麽證據,關於他破了冥界大門的事情。他原來司掌星宿變遷,指引旅人道路,手中術法和星辰關聯,會被發現術法痕跡甚至相互比對找到他頭上,沈迦並不意外。反正一開始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無論是讓仙界發現孟依依的存在還是讓天帝有機會把孟依依拿下,亦或者是更深層次的、他沒有想到的東西,其餘的都不是很重要。
他突然想起很早之前,眼前這個小姑娘站在宴會正中央手足無措的模樣。可現在竟然能夠站在他麵前說出這樣掩護自己的話。沈迦無端高興。沈迦說:“我不跑。你別怕。”
正殿之中,蕪淵儼然失去了耐心。他的手指放在腿側敲打。臉上笑容不複。沈迦走上正殿,恭順地朝著天帝問安,繼而轉向蕪淵:“見過鬼君。”
天帝抬眼,眼光往蕪淵身上掃了掃,問沈迦:“鬼君來找你算賬,算的是哪門子賬,你可清楚?”沈迦拱手:“請鬼君指教。”
蕪淵勾唇,抬手拍了拍。辟邪自高處踏雲而來,他的身後坐著麵無表情的江淹。辟邪道理也算是冷靜克製的人,但像是江淹這樣連上入仙界,下至黃泉都麵不改色的凡人,他也是頭一次見。隻消說一聲帶他指認當初於江家殺人放火的凶手,這個人就像是刀山火海都敢奔赴的模樣。辟邪不懂這種感情,他隻按照蕪淵的指示做事情。
辟邪帶著江淹經過江落梨,進入正殿。看著坐在辟邪身後的男人,江落梨慘白了臉色,她無措地看著這個和她爹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此刻連掐指捏法訣通知母親的力氣也沒有。江落梨:父親不是在人界曆劫嗎?怎麽會、怎麽會?
正殿之中,和文曲星君江淹相熟的仙人們看清了來人明顯也變化了臉色。隻是比起江落梨那副坐不住的架勢,那些曲高和寡的神仙們隻是高高掛起,全然是看熱鬧的心態。這仙界小報上難得熱門的人物便是九天玄女度輕玄,前頭是喪夫,然後自爆孟依依並非自己的生女,甚至連孟糾的生女都不是,之後則是和文曲星君貌合神離依托梨花精元才勉強得了個幼女。兩個人感情不和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那位星君甚至不多時便入了凡塵,名曰渡劫,但實則做什麽去的誰能說得清楚呢?而此刻卻堂而皇之和鬼界的人站在了一起,看樣子還是□□凡身,大約還沒記起自己的仙君身份。他不知,場中的人也沒有一個有道明白的立場,哪怕是天帝。
就像是你不能告訴做夢的人在做夢一樣。這是規則。也是限製。
江淹掃視殿中,蹙眉,心頭浮起些許不適。蕪淵說:“這位是本君的小友,今日也是受其所托,來向冥界這位判官大人要個公道。小友腿腳不便,便不向諸位、”蕪淵頓了頓,笑,“上仙,請安見禮了。”沈迦不知江淹的身份,但看到江淹為蕪淵所護的那一刻察覺到了不對。眼前的事情或許比他想得還要更為疾手一些。這個在人界和那隻小火鳳撕扯在一起的凡人,還活著。他探入自己的靈虛,確認自己那本法器安然無誤,才鎮定地負手。
江淹說:“在下江淹,凡人一介。在此向天帝狀告這位仙君。六界互知存在,相處安然,照理來說互不幹涉,但眼前這位仙君,入我府門如入無人之境,奪我愛妻,焚我家宅。欲害我性命。得鬼君相助,我才幸免於難。我願抽絲剝繭身軀魂靈以證明我之所言句句屬實。隻求天帝陛下在證實我之言語,為我求個公道。”江淹語畢,於懷中拿出狀紙一張。蕪淵挑眉,倒不想江淹準備得這般充分,他一揮手,那張狀紙便憑空浮起,飄浮至天帝麵前。
僅愛妻兩字就夠叫殿中數人竊竊的了。
天帝手執狀紙,卻沒有細看,他沉下臉色,沒有說話。不管江淹從前什麽身份,現如今的江淹凡人一介,於此狀告上仙,何其諷刺,何其令人作嘔。沈迦不慌不忙:“稟天帝,冥界大門被破,惡鬼流竄,下臣此舉實屬無奈。下臣、是為了救這位公子,逼不得已才如此行事。望天帝明鑒。”
蕪淵倒是沒有仔細聽沈迦到底在說什麽瘋話,他現在擔心的是孟依依。時間已經到了。和孟依依約好的時間分明已經到了。此刻應當是孟依依從那本懲難書裏出來,帶著火鳳,狠狠撕破沈迦的假麵的時候了。可是沈迦泰然地站在那裏,整座正殿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他以靈識無聲探遍整個仙界,無一處有異常情況。那麽孟依依呢?
江淹還想反駁,可神仙的威壓之下,他連嘴都張不開。他急切地看向蕪淵。蕪淵隻是沉默。蕪淵在兀自盤算孟依依的進程,在排除所有她可能遇到的困境和威脅,他無法分出其他的思緒來顧及沈迦或是江淹。此刻對他而言,什麽都可以不重要,唯有孟依依的安危必須放在最前列。
天帝對沈迦的應答十分滿意,他放下手中的狀紙,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饒是如此。鬼君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鬼君?”
蕪淵沒有應答,眉頭蹙緊。
懲難書內。孟依依確實遇到了麻煩。這變成了惡鬼的火鳳當真有了不可控的預兆。孟依依用輕虹提前劈裂了困著小火鳳的牢籠,起初小火鳳無論如何都沒有半點要噴火的預兆,隻是狠狠地用它的喙和翅膀以及那一雙要磨死人的腳爪發起攻擊。在這樣狹小的空間爭鬥最是焦灼。孟依依將小器靈思妄扔出了兩人的作戰範圍。手執輕虹對開火鳳安崎的攻擊。
來回不過幾次,孟依依的身上已經掛了大大小小好幾個傷口。若沒有輕虹相助,恐怕連這幾個回合她都撐不下來。火鳳扇動她巨大的翅羽再次俯衝而來,孟依依咬緊牙根再次避閃,可翅羽依舊劃破了她的小腿。隻要隻能防備無法進攻的戰鬥再持續下去隻有她吃虧的份。眼見著小火鳳再次進攻,孟依依十指翻合,快速結陣,輕虹應咒而起,轉而□□,暫時形成了一個小牢籠,圍攏在火鳳四周。小火鳳明顯對自己再次被困住的事實非常不滿,尖銳的叫聲響起,孟依依被吵得差點七竅流血,她用最大的力氣朝著小火鳳喊道:“停!!”這一聲攜帶仙力,麵前鎮住了小火鳳,喉頭腥甜湧動,孟依依喘著粗氣,她怒氣衝衝:“你消停些行不行!我現在在這兒是為了哪個!不僅是為了找到冥界那個壞人,你、你難道就不想指認那個把你變成這樣的人嗎!人人都說惡鬼難以恢複清醒,可我不信,我不信你不記得江淹!那是江淹!是你一直心心念念、哪怕死去了,有機會都要回去看的江淹!”
火鳳的動作有了片刻的遲緩,孟依依接著喊:“穆安崎你給我聽著,不僅是江淹,你還有個爹!有個和你一樣是這般威風凜凜的火鳳爹!他也在等你!你若是尚存了一絲理智,就給我清醒過來!”
孟依依不知道,可躲在一邊的思妄看得清楚,那隻小火鳳能夠聽得進孟依依的話有極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孟依依身上屬於冥界和仙界的味道在某一刻驟然消散,而氣息混雜之間,一隻如羊角一般詭異的東西隱隱出現在孟依依的頭頂,繼而轉瞬消失。思妄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有那樣東西的那隻神獸了,它泯滅於千年之前,後生長成為某個凡人的脊髓,思妄想了很久,驚喜地捂住嘴巴:白澤!那是、白澤?!果然,神獸還是要靠神獸溝通??
孟依依鬆了口氣:“哪怕清醒不過來!穆安崎!噴火,給我噴火啊!燒了這本該死的破書,到江淹的身邊去!”
小火鳳引頸朝天,一聲尖銳的叫喊之後,從嘴裏噴出熊熊火焰,連帶著翅羽都發出更耀眼的火光。孟依依收回輕虹:“沒錯!就是這樣!”
可是很快,孟依依就意識到不對了。安崎的短暫清醒使得其身為惡鬼的的力量大大下降,再加上兩個人僵持期間本就有體力耗損,又或者這本鬼東西還有自我保護機製,以至於安崎的火根本沒辦法燒透這本東西。甚至於或許還沒有燒到根本,孟依依就要被那烈焰炙烤致死了。可此刻小火鳳再聽不進別的話,一個勁兒地往外吐著火球。
仙法施展變出的護盾能撐的時間不長,身體能量的消耗卻是成倍的,孟依依幾乎都能夠感受到自己身體內法力的衰竭,她用輕虹撐著疲軟的身體,眼前的保護屏障碎開裂痕,熱氣膨脹,孟依依氣急反笑:“要了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