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四)

  再次立於黑暗之中,孟依依有些習以為常。就像是場景開啟前黑色的幕布一般。她手上緊緊拽著那隻叫思妄的小器靈,甚至必要時候,覺得把會發光的小器靈當做燈來用也是極好的。隻是她等待的開場遲遲沒有到來。她問思妄:“你確定我們到了蕪淵過去的苦難裏?怎麽過了這麽久了,沒有聲音,也沒有一點動靜?”思妄點了點頭:“不會有錯的。且大人您來得晚了些,又在自己的空間裏有片刻之耽擱,照道理來說這位大人的苦難不應該依舊停滯在開始啊。”


  “不,”眼前的黑暗分明不是自己曾經感受過的黑暗,孟依依說,“已經開始了。或許,已經開始很久了。”


  和她一開始沒有半點場景的暗色不同。孟依依最開始經曆的黑暗,是那種沒有任何場景的暗色。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空曠的。就像是哪怕是黑的,隻要找到方向,便有路可以走。可現如今,眼前渾濁一片。這種黑暗,是被包裹一般的暗色。像是濃重的霧氣纏繞全身,連抬腳都是困難的。抬步,隻會陷入更濃稠的黑暗。而雙耳被包裹。連嗡嗡作響的動靜都徹底消失。如果沒有開口說話,孟依依都要懷疑自己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在這樣渾然的黑暗中,她沒有半分找到蕪淵。她問思妄:“有沒有辦法讓我從蕪淵的視角脫離出來?”思妄想了想:“是有些辦法,叫大人成為他過去苦難中的一環就好了。隻是,如此一來,超脫這層苦難束縛,還是要靠這位深陷其中的大人自己,這樣也沒有關係嗎?”“我相信他。”孟依依篤定。於是思妄浮起。順帶著拉著它的孟依依一起,浮於半空之中。黑霧散去,思妄說:“受限於規則,我能夠幫助大人的最後一步,就是讓大人自主選擇,成為那苦難中的哪一部分。”


  蕪淵生於人界。卻生而不尋常。他是父神遺留的一部分。同玄衣、同玧姬很像。又截然不同。玄衣生而為仙,於神祗隻餘一步之遙。他能夠隨時跨過,而無心跨過。玧姬原司掌生死,生於冥界長於冥界。蕪淵不一樣。


  出生前,他已有了神識,於暗中雙目閉塞,唯能聽到外界的細碎聲響。於是他牢牢記住了生苦。擠壓的痛苦鋪天蓋地幾乎要碾碎他才發育不久的神識。上天不曾憐惜,蕪淵出生便沒有了動靜。父母以為誕下死嬰,以為不幸,棄之荒野。嬰孩蕪淵自荒野重新蘇醒,餓虎撲食之下,他經曆了第二次死苦。然後不斷重生,不斷死去。就像是老天勢必讓他嚐透了世間所有的苦楚才肯把他放逐回鬼界一般。蕪淵雙目遮蔽,雙耳閉塞,五感盡失之下,在人界與鬼界之間遊蕩了很多年。


  孟依依的腳下是深淵。坐在深淵邊上的,是蕪淵。他受盡了苦難,因而在這裏苦難的重複對他而言,不過是世事的輪回。從浮躁,崩潰,到再無其他知覺,隻是平靜地麵對挫折和打擊,好像隻是轉眼之間的事情。他不再掙紮,隻是日複一日坐在深淵邊,看著腳下的野獸撕扯,看著身後的族群爭鬥。對他而言,連活著都變成了無關緊要的事情。


  孟依依無法涉足。思妄似乎也從沒看過這樣的場景,他甚至覺得有些害怕,他小聲提醒孟依依:“大人,您得盡快做抉擇了。依我來看,這位怕是已經深陷其中了。因為習以為常,所以難辨真假。隻是覺得又陷入了過去循環往複的日子而已。”孟依依問:“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思妄快速掐算:“這裏大約是這位大人的出生地,西荒萬骨枯。”


  孟依依心下掂量,有了主意。既然四處皆是蕪淵的磨難,那麽她則能夠任意選擇自己出現的方式和形態。從高處落下,她附身於一具枯骨,肉體腐爛的痛苦快速蔓延全身,孟依依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過了片刻才勉強適應了這具身體。她還沒靠近蕪淵,就聽得蕪淵開口:“不必過來,我現在沒心思搭理你。”


  孟依依停下腳步,出口聲音嘶啞:“你在做什麽?”


  蕪淵的身體肉眼可見的一僵,然後慢慢轉過頭,明明是看著枯骨一具,卻好像看到了親友一般,眼中有了光彩,他彎唇一笑:“我在等人。大約是在等你。”蕪淵的情緒來得突然,但這樣突然的積極情緒顯然是這個為了懲戒而存在的書籍所不允許存在的,快速蔓延的妖藤自地麵和深淵匍匐而來,瞬間襲擊,牢牢箍住蕪淵的四肢,然後拖拽著他往地底而去。那樣大的動靜,何至於是蕪淵所顧及不到的,更何況,藤曼的進勢連孟依依都看了個一清二楚,速度雖快,但也絕不可能是蕪淵避不開的。可是蕪淵就像是認命一般,任由那些鬼東西拖拽著他往深淵而去。孟依依快速動身飛撲至蕪淵落下的地方,然後伸手拉住那截還在遊走的,緊緊束縛著蕪淵手臂的藤曼。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臂生出了肉,漸漸軀體也恢複了正常。可蕪淵已經閉上了眼,藤曼像是徒生了嘴一般將蕪淵慢慢吞沒,然後轉瞬消失。


  眨眼之間,孟依依回到了半空。她死死揪住一邊的思妄:“怎麽回事!”思妄瑟瑟發抖:“不關我的事情啊!那位大人又死了一次!他死了,他幻境裏的活物也自然會被打出來。”孟依依反手就被思妄甩了出去:“那這一次你來!”


  思妄一個器靈,能有多大的本事。這一次,蕪淵連思妄的聲音都沒聽到,甚至思妄在他麵前轉來轉去蕪淵都像是沒有看到一般,隻顧著自己沉默。浩蕩的太陽結束自己的使命徹底落幕的那一刻,光芒俱散,夜色吞並了暮色,半點夕陽的餘韻都不願意施舍於天幕。蕪淵垂了垂頭,然後跳下了深淵。思妄同孟依依一般被打回半空。小器靈無奈地攤手:“真不關我的事兒!他又死了!”


  孟依依坐在半空,便這樣眼見著蕪淵死了很多次。有的時候是由於她或者思妄界入,有的時候純粹是蕪淵自己想不開就往深淵裏跳。他實在不像是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的人。孟依依來了火氣,在不知道第幾次蕪淵順著暮色就要落入懸崖的時候,死死抓住了蕪淵的手,惡狠狠地威脅:“你要是再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在這兒!”


  蕪淵驀地睜開了雙眼。孟依依手上一鬆,四周幻象消失,連同著那個即將給孟依依造成心理陰影的懸崖都消失不見,她拉著蕪淵的手站在空地上,終於鬆了口氣:“你知道你死了多少次嗎?”蕪淵笑著把孟依依拉到了自己的懷裏。孟依依才要掙紮,卻聽見蕪淵帶著哭腔的低笑:“你來了。”無措地抓在自己的那個鬼君,就好像是個孩子。孟依依想起了鬼界。沒有聲音,漆黑一片。蕪淵在那樣的地方生活了多久?在這樣死生皆沒有盡頭的地方獨自又待了多久?蕪淵主動鬆開了孟依依,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來來來,讓我來看看我們現在在哪兒?”隻見他上下掃視一周,便準確地揪出了躲在孟依依之後的思妄:“瞧瞧,原來我這是在懲難書裏啊。那麽接下來隻要找到小火鳳就好了吧!原來藏在這種地方,怪不得,我托蒼離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他大刀闊斧地往前走,要挾著小器靈速速領路。孟依依卻立在原地沒有動,她有些擔心蕪淵的狀態,這樣顯而易見的欲蓋彌彰和蕪淵每每落入深淵的表情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對比,她開口:“蕪淵。你沒事吧?”


  蕪淵整理了表情,回頭的時候,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鬼君,他輕浮地挑了挑眉:“我能有什麽事兒?快走吧。我們還要救小火鳳呢。”


  場景再次穿梭變換,孟依依和蕪淵終於來到了屬於安崎的那一頁。才踏入這片空地,兩人皆覺得地麵一陣巨大的震顫。眼前豎起一座巨大的牢籠,而在牢籠裏撲騰翻轉的是一隻巨大的火鳳。由於其本身再也不是過去的鬼屬,已然化作了惡鬼,她的喙變得細而長,兩爪尖銳,翅羽變大,而毛色卻隱隱發紫。身上的火焰再不是火鳳該有的顏色。她化作惡鬼,便再記不得過去的苦難,唯有這一座以仙器力量練就的牢籠能夠束縛著她。


  雖然此時的後知後覺來得有些遲,但孟依依還是老老實實反省:“如果把江淹也帶進來就好了。”


  蕪淵:“帶進來,恐怕也沒什麽用。江淹在這兒,唯一的用處也隻有殺了她。”孟依依問:“難道沒有什麽別的辦法能夠叫安崎得以清醒過來嗎?有些事情,我以為,恐怕隻有安崎清楚。”蕪淵沉吟片刻:“倒是有個辦法。若她生食了我的血肉……”


  “得。”孟依依把手一攤,此前蕪淵無數次視自己的性命如草芥的場麵再次浮現,她惡狠狠拍了拍蕪淵的背,沒留半點情麵,“您能不能稍稍重視一點自己的性命,非到了這般那般萬不得已的時候,別輕而易舉地往自己的身上拉口子捅刀子。”蕪淵挨了一下,笑意反而更深了一點:“那怎麽辦,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能叫惡鬼清醒,的辦法了。”


  孟依依咬牙,兀自原地踱步:“鳳棲於梧桐。”她第一反應就是此前梧桐留下的精魄,若由蕪淵暫且壓製安崎的戾氣,那梧桐精元說不定能夠承載了安崎。可梧桐的精魄在陸言之手上。孟依依攤開手掌,一株搖搖晃晃的小樹苗從她的手心生長。蕪淵皺眉:“你要做什麽?”孟依依看向蕪淵,伸出手,讓他看自己手心的東西:“其實我多少發現了,我的本體應當是一棵扶桑樹。鳳棲於梧桐,可此刻我們難以找到一棵梧桐樹。對鳳而言,扶桑雖然差了口氣,但、但扶桑,扶桑能盛金烏鳥,我若是試一試,也未嚐不可對吧!”蕪淵沒有說話,但臉色鐵青便知是不敢苟同的態度。


  “沒有別的辦法了。”孟依依不肯退讓。


  蕪淵亦然:“今日沒有個你死我傷,我們便無法帶著這小火鳳出去了?我不信。”他毫不留情地把一直裝啞巴的思妄提溜出來,冷眼看著他,半是警告半是威脅:“你說!”思妄眼淚都要出來了。孟依依想到什麽,按住蕪淵的手:“我有個辦法!我有個辦法蕪淵!雖說用這辦法也算是兵行險著,但是、但若是成了,說不定能順勢一舉揪出破壞冥界大門的人!”“揪出破壞冥界大門的人有何難?探查一下大門被破壞的痕跡和你們冥界哪個人的術法痕跡對的上不就行了。”蕪淵皺著眉,覺得孟依依在說胡話。


  老實說,孟依依確實沒想到這一步。她悶了聲。蕪淵看出了孟依依的臉色,忙打馬虎眼:“但大家的術法手段大都差不多,若是依次排除也是困難的!你方才說的,什麽辦法來著?”孟依依正色:“你先出去。你既已經度過了自己的幻境,便能先出去。你帶著江淹到仙界,想辦法把沈迦也哄到正殿。讓牛頭馬麵去查了冥府之門破裂的痕跡之後,也盡快趕往仙界。我在這兒等你一日。十二個時辰之後,我會打破關著安崎的牢籠,誘她發火。”


  思妄瑟瑟發抖:“大人!您這是要!”


  孟依依揚起笑意:“我要燒了這懲難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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