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二)

  重新踏上雲端,孟依依看著手上如火焰一般的羽毛,又望了望那山洞的方向。收回輕虹,她對上穸以探究的眼神,免不了往後退了一步:“幹嘛?”穸以看孟依依手上的羽毛跟看燙手山芋的眼神沒差多少。他問:“你真的覺得,抓著那隻小火鳳的人,會和打破冥界大門的人有關係?”


  孟依依想起從那個山洞離開之前老火鳳的提醒。他說:“此前和你們一起進來的那個人,他的身上,有我們一族的氣息。”可既然除了一老一小火鳳之外,其餘火鳳一族皆埋葬於灰燼之中,尚且沒有涅槃,那麽不可避免的,沈迦和小火鳳一定有所牽扯。孟依依握緊火鳳冠羽的手,說:“有沒有關係,找到小火鳳,我們就都清楚了。她既是從冥界逃出來的,又和沈迦有牽扯,那麽能不能排除沈迦的嫌疑關鍵便在於她。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還得去找一個人。”


  “找一個人?”穸以問。


  孟依依點了點頭:“蕪淵說那隻小火鳳怕是已經變成了我們控製不了的東西。那一族殺傷力本就大得厲害,既如此,我們也得找一個能庇護我們的不是。”孟依依收起火鳳的冠羽,看向穸以:“我大約得去一趟鬼界。仙界這邊留陸言之我到底還是不放心的。畢竟、畢竟,”孟依依總覺得自己這麽說有種莫名欲蓋彌彰的味道,她想不明白,“畢竟,他也算是我的頂頭上司,放任他出事不是我的性格。”


  穸以覺得孟依依這副模樣實在詭異了一點,再結她一副扭捏著還要去鬼界的模樣,穸以可一點也聽不進後頭關於陸言之的部分,全然是孟依依要去找蕪淵尋求庇護的樣子。作為陸言之的好兄弟,他們四人裏老父親擔當,穸以麵色沉重:“依依啊,你現在腦子不清楚,這話本不該由我來說,隻是……”孟依依抬手打斷穸以的話:“我對仙界實在沒什麽好感,所以我現在想做的就是盡快解決了這次冥界的事情,然後帶著陸言之回冥界去。”她沒有再說其他,可話裏話外都在說絕不會再橫生事端,也對待在仙界沒有一點興趣。穸以突然就覺得沒有再多說什麽的必要了,他看著孟依依決然轉身的模樣,想到了玄衣。師父會很難過的吧。穸以想,師父分明是在努力想要改變些什麽的。分明是想留住一些人的。可是他在乎的人依舊轉過了身,選擇了離開仙界。


  鬼界。這倒不是孟依依第一次到鬼界來。作為孟婆的那些時間裏,多少也有需要和鬼界交涉的時候。隻是她往常也隻是從鬼界的周圍走過,從沒有到鬼界的中心來。隻不過現在,蕪淵在這裏。


  鬼界,是建立在藍色汪洋之上的城池。冷色的海水粘稠,屍骨翻騰,惡鬼無聲咆哮。孟依依自冥界坐船,渡過忘川,便看到了那汪洋之上高高聳起的巨大石塊累就的大門。悠悠晃晃的小船,渡過了空門,城池便在眼前。從靠近鬼界,孟依依便發現了,就好像是突然失聰了一般,耳邊空洞而寂靜,甚至沒有半點餘聲和回響。就好像是踏上了一條無比寂靜的小道,他們都是道路上的不歸人。


  至於為什麽說是他們。孟依依看著眼前幾乎整個人都要埋在蓑衣和鬥笠裏的撐船人,她甚至大樓不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年紀幾何。這個撐船人常年坐在忘川邊守著一方小船,沒什麽存在感,隻是一趟又一趟把想要離開冥界去往鬼界的人送上他們期待的路。


  孟依依見靠岸還是肉眼不可及的遙遙無期,忍不住開口和撐船人搭話:“船家……”稱呼方出,就聽得少年聲音,厲聲高嗬:“休聲!”孟依依腹誹,您這聲音分明比我還大了不少。不過兩個人這麽一來一回對上一句,倒讓孟依依生出一分還活著的暖意,再這麽下去,還沒到鬼界她都要害怕自己已經被無聲之狀態給逼瘋了。隻是此人的聲音便可聽得出來年紀不大。這倒是極出乎她的預料的。這來往冥界和鬼界之間的船夫,竟然是這樣年輕的少年嗎?


  小船短促震蕩,似乎是因為此前兩個人的交談驚起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孟依依勉強穩住身子,蹲坐下來。少年船夫卻站起了身,似是埋怨似是擔憂,他壓低了聲音湊到孟依依眼前惡狠狠便是一句:“且告訴你了休聲!你知不知道自己惹來了多大的禍端!”


  少年人的眼睛幹淨澄澈,宛如一汪水一般盛在眼眶中。他此刻戒備得如同炸了毛的貓一般,背部拱起,壓低了孟依依的位置。孟依依順著少年的眼光左右張望:“什麽禍端?”小船再次震蕩,少年險些磕在船沿上。少年快速起身,手扶船槳,警戒觀望四周。


  水聲之後,短暫的安靜空隙,呼吸不過兩下,小船前方水麵快速驚起波瀾,濃稠且令人作嘔的水澤包裹著什麽惡心的東西從水中站起,如怪物般張開了血盆大口,朝著小船襲來。撲麵而來的惡臭就已經夠讓人覺得心煩的了,偏偏擋在眼前的這個少年船夫似乎是想借著船槳緊靠著一己之力就把怪物打回水裏。若眼前的小船夫真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孟依依也就幫著輔助算了,可這小少年腿腳都忍不住發抖的模樣,叫孟依依實在不忍心放任了這個攔在自己身前。輕虹劍出,孟依依飛身輕點船脊,至少年身前,翻轉劍花準備迎戰。隻是那血盆大口至孟依依身前卻驀然頓住了,像是宕機了一般,嘴巴長得老開,卻再無其他動作。兩相僵持,孟依依也不敢貿然出手。她微微側頭,詢問身後的少年郎:“這什麽東西,怎麽就沒有動作了?”


  “那是、那是……”少年船夫才開口。眼前的怪物就開始有了新的動靜。他表層的粘稠液體開始脫落,片刻之間,便露出他真實的麵貌。麵容枯槁的少年,瘦弱的身軀之下,是鹿身和四條鹿腿,兩隻巨大的鹿角盤旋於額上,居於頭頂。紅色的咒印遍布身體,趁著他慘白的臉色和身體更加詭異。


  雲路萬裏,百邪不侵;西域來此,建旗羽林。眼前身狀不一般的少年是謂何人,再清楚不過了。朝著孟依依的方向,少年屈身:“在下辟邪。大人,您是來找鬼君大人的嗎?”“你認得我?”孟依依從前隻在冥界聽說過,這鬼界有兩個鎮守的神獸,本事大得很,算是蕪淵手下兩大將,鬼界有這二人鎮守,此去千百年都不會有什麽大的變動亦或者災難。


  辟邪點頭,朝著孟依依伸出手:“我家大人在閉關,鬼界上下不容許有任何大的動靜,故而寂靜異常,讓大人您受驚了。大人隨我來,我帶大人直接到鬼界宮殿去。”


  孟依依倒是不擔心這個人是不是說謊糊弄她。鬼界蕪淵的手段說是雷霆萬鈞也不過如此,鬼界之中,斷然不會生出一點他注意不到的異象。她收回輕虹,伸出手,搭上辟邪的手腕,辟邪收手之間,孟依依做到了辟邪身後。她手癢地摸了摸身下的鹿身,與其說是鹿身,此刻摸起來卻更像是什麽野獸的皮毛,微微刺手。她想起了一直沒有說話的船夫少年,看過去的時候,辟邪已經轉身帶著她往鬼界的方向奔馳。粘稠的鬼界海水,辟邪不沾分毫,如履平地一般,於這般可怖之汪洋上行走都沒有半點遲疑和拘謹。甚至於所過之處,連翻騰的海水,和海水中叫囂的鬼手都沒能夠觸碰到她的裙擺。


  孟依依回頭的時候,船夫少年的身形已然模糊,可她隱約察覺到了什麽,那頂鬥笠之下,隨風翻起的羃離,隱隱露出一隻和眼前的辟邪一樣的角。傳說,和辟邪一起鎮守鬼界的,是一個叫天祿的神獸,和辟邪唯一不同的是,他隻有一隻角。


  船夫少年安靜地站在自己的船上,就好像重新沉入無邊的寂靜一般。孤獨,沒有一點聲響。


  辟邪穿過汪洋,又途徑無數黑色的街巷,穿過石頭壘就的城池,眼前巨大的宮殿便在眼前。比起孟依依見過那些上位者居住的宮殿,無論是冥界還是仙界亦或者是妖界,哪怕是人界,都沒有蕪淵這般落魄的。他就好像把所有的精力和財力皆匯聚到了一處一樣,那一座高大的房子如同沉默的巨人,孤立在亂石中間。再沒有其他的亭台樓閣。孤獨得如同蕪淵本人一樣。


  辟邪在殿門口穩穩落下,然後屈膝,以便孟依依從他身上下來。等孟依依站在殿門口,他又繞著孟依依轉了兩圈,再次行禮之後,才轉身離開。


  那樣漫無終點的寂靜再次籠罩下來。孟依依叩開沉重的殿門,走進蕪淵的領地。殿宇之內,肅靜而漆黑。孟依依想起辟邪說,蕪淵正在閉關。她有些想不通,蕪淵受傷了?何至於才從人界回來就突然閉關了。若真是在閉關,她這般貿貿然來,是不是不大好?她擰眉。車軲轆滾動的聲音自暗處傳來,伴隨著一盞微弱得像是隨時可以掐滅的燈火,孟依依兩指豎起,指尖燃起火光,朝著那燈火靠近。“江淹?”孟依依看清了來人,驚喜道。有了江淹就好辦了,她來鬼界本就也是想找江淹的。穆安崎化作了不可控的惡鬼小火鳳,唯一能夠安撫她的,恐怕隻有眼前的江淹。為防止在她找到穆安崎的那一刻就被小火鳳一嘴三味真火就弄死了,還需要江淹這塊護身符跟著她才是。


  江淹看著實在憔悴了不少,他對冥界的惡意明晃晃地放在眼裏,叫孟依依忍不住瑟縮著往後退了一步。退完她才意識到,她又沒做什麽虧心事,她有什麽好退的。於是乎,小姑娘理所當然前進了一步:“我有事找你幫忙!”


  “我憑什麽幫你?”江淹沒什麽好脾氣,“冥界做的髒事都明晃晃髒到我身上了,你還指望我幫你?”孟依依皺眉:“你什麽意思?冥界做了什麽髒事?”若說她和陸言之沒有及時再趕回去這一點也算是什麽髒事,那她實在冤枉了些。江淹冷哼一聲,沒有回答。孟依依抱胸:“你可想明白了,我來找你幫忙,不僅是為了冥界,也是為了你和安崎。”


  “你們把安崎帶到哪裏去了!”江淹逼近,明顯動了火氣,整個人都有一種驟然乍起的感覺。“我們?”孟依依心中有了猜測,“你的意思是,帶走安崎的人,是冥界的人。”沒有疑問。對方明晃晃來的惡意,是朝著冥界在開火的。那麽一定是冥界的人動的手。“冥界判官。”江淹話音落下那一刻,偌大的宮殿刹那間燈火通明。蕪淵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的,還打著哈欠:“你們見麵了?挺好。剛巧,我也是打算找機會通知你這個事兒。”


  “沈迦帶走的安崎?”孟依依想不到沈迦這麽做的動機。這會和冥界大門被破的事情有關聯嗎?

  “照目前來看,確是如此了。”蕪淵上前,拍了拍江淹的肩膀,暗示對方需得冷靜,“你既然來找江淹了,大概也是因為有辦法能夠找到那隻小火鳳了吧。”孟依依點頭,她對上江淹迫切的眼神,抬手表示自己的無辜:“冥界也是出了事兒才導致安崎重回人界的。我也是為了找那個搞事情的人,況且我和陸言之此前跟你們聊得還好好的,不至於轉頭就翻臉不認人要你們難看吧。現如今,我有了找到安崎的法子,但能不能控製住她,又或者叫她恢複原狀,還是要看你。我們現在是盟友!”


  江淹雖依舊沒什麽好臉色,但到底稍微正常了些:“那你還在等什麽!要怎麽才能找到她?”孟依依實在看不慣江淹這副模樣,這般脾氣,哪裏擔得上公子江淹的美名!她後牙槽一緊,暗自洗腦,也需得理解,畢竟是愛人被俘,況且站在麵前的還極有可能是和俘虜愛人那人一黨的,正常正常。她深吸了口氣,從懷中拿出那根火鳳的冠羽:“有個依物尋人的術法,但我們得提前做好準備,指不定被傳送到什麽奇怪的地方。萬一是直接被送進了烈火焚燒的丹藥爐,別說保護你,我們自保都需要時間。”


  蕪淵凝神想了想,倒是有了個主意,他笑著看向孟依依:“既然如此,不如你分半縷火鳳羽毛給我,我先為你探路,若無危險,你收訊再帶江淹過來?”孟依依對蕪淵這個主意不敢苟同:“怎麽,你要是被傳送到丹藥爐裏便有辦法自保了不是?”蕪淵朝著孟依依親昵地眨了眨眼:“我是鬼君,哪裏至於這麽輕而易舉就丟了性命。哪怕丟了性命,亡而複生是我與生俱來的本事,你又何必擔心。況且,我信你。”


  孟依依不喜歡蕪淵這副若無其事的輕佻模樣。他把沉重的話說得輕而易舉。


  他說:“我信你能在我徹底煙消雲散之前,出現在我麵前。”


  趁孟依依不備,蕪淵截下半截火鳳冠羽,快速念動法訣。孟依依錯愕地看著地上蔓延的法陣:“蕪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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