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娘(五)

  其實不怪子序有這麽大的反應。三清鎮雖是小鎮,可三清鎮李家卻是有名的大家。李家祖上是帝前的禦醫。因皇城內風雲詭譎難以捉摸,故辭官回鄉。李家在三清鎮輪轉了多代,到了李青淵和李子序的時候,家裏雖還富庶,但到底比不上從前了。李家這一次嫁女,是奔著皇城去的,這一點從一開始就再清楚不過了。


  李子序很清楚。作為這場“交易”裏的物品的李青淵,亦然。可不一樣的是,她還是很中意父母為她挑選的這個人的。陸煬是京城裏的貴戚,雖說隻是家中庶子,可儀表堂堂學富五車。他溫和體貼、處事周全。青淵覺得,除了陸煬之外,或許她也碰不到更好的人了。


  三清鎮總是陰雨綿綿的。李青淵站在簷廊下看雨。她忽然聽到什麽聲音鈴鐺作響,她抬起頭,看到那個俊逸的青年撐著傘自雨幕那頭走來。青年走到她身邊,收了傘,把傘靠在簷廊邊,然後朝著她伸出手。青年的手心放著一串紅繩,紅繩上係著三顆鈴鐺。李青淵不是被嬌寵長大的姑娘,但見過的好東西也不少,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看見那串鈴鐺的時候,心驀然動了一下。就好像久違的平靜湖泊終於有了半分漣漪。青淵沒有伸手去拿,而是抬起頭看向陸煬,滿臉疑惑。陸煬笑了笑:“禮物。”陸煬總是這樣。他什麽都不說,可是卻總能給人留下很多猜想的空間。李青淵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會和這個人成親,所以她沒有推辭。她抬起手,陸煬握緊了手心反手一轉,趁她沒反應過來,已經把那串鈴鐺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小姑娘抬起手,把手放在耳邊,然後搖了搖手腕。鈴鐺的聲音清脆。她差點記不得自己在看雨的時候想了些什麽。哦對了,她想的是,一眼看得到頭的人生。她大概會這樣自然地和陸煬成親,然後順著父母的意思帶著李家離開三清鎮,回到京都,她會為陸煬生兒育女。陸煬會不會愛上其他人會不會再有其他的妻妾,她不知道。如果她有了孩子,她會撫養著孩子長大。然後等著孩子成家、立業。李子序大概會繼承了李家的家業,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夫。她就像是被雨水衝刷去的某一顆塵埃,在完成自己的動跡之後,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眼前,陸煬就這樣溫和地笑著看著她。就好像滿眼都是她。李青淵莫名產生了一種期待。就好像她想的那種,一眼就看得到頭的人生,會因為眼前這個人發生一點區別。她願意為這一點點可能性,賭上她的一生。


  一切變成了李青淵期待的樣子。她感受到了生動的人間和沒有半分雜念全然匯聚一身的愛。唯一或許有些不一樣的是,李家一家搬到了皇城,可李子序在李青淵成親那一日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是成親之後,李青淵的視角不同了,又或許是成為了別人的妻子有了不一樣的身份,李青淵發現自己丈夫的日子並不好過。陸煬出生在達官之家,是貴族之後。他是了不起的貴胄,甚至如若硬盤算起來,陸煬甚至還有奪取皇權的資格。可是資格是資格。機會是機會。陸煬在家在皇城內的不受重視程度完全不在李青淵父母的計劃之內。李家回到了皇城,卻無法恢複家裏在皇城過去的地位心中埋怨,於是連帶著在李家,陸煬都逐漸失去了話語權。


  青淵是從沒有頂撞過父母的人。卻也實在不忍,背地裏和父母親說過多次,不該給陸煬這樣大的壓力。可李家父母的態度自始至終如此,沒有一點變化。


  青淵日日看著陸煬疲憊不堪回家,看著他逐漸空下來,隻能成日坐在家裏。李青淵盡職盡責地扮演著好妻子的角色。陸煬雖然從不在她麵前發脾氣,可陸煬變得冷淡,然後趨近冷漠。


  直到有一天,陸煬帶回來一個傷痕累累的女人。李青淵不敢問這個人是從哪裏來的,她知道陸煬不想說的,她哪怕問了陸煬也不會說出口。那個時候她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年幼的小兒子才剛剛學會走路,抱著她的腿站在她的身後,小心看著忙進忙出的仆人,不安地拽了拽她的裙擺。


  站在這一切背後的蕪淵冷著臉看著這一切。那張屬於孟依依的臉上滿是青淵的七情六欲。蕪淵隱隱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樁舊事。彼時他身處鬼界,臨近又一次的身魂隕滅,他渾身上下滿是躁意,看誰都不爽,索性就長久地窩在他那鬼界閉門不出。彼時的妖界之主葉茯苓與他是舊交,偏生在這個時候被歹人害了,臨時傳了訊息來讓他相助。蕪淵青著一張臉埋頭不理,但終究覺得天上人間的,難得有幾個朋友,於是乎還是打算跑一趟。結果還沒等他跨出鬼界大門,便看到葉茯苓紅著一張臉火急火燎地來找他。他心下更是不爽,覺得葉茯苓根本就是在耍著他玩兒。葉茯苓絲毫沒顧及他的臉色就開始傾吐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自己碰到的那個救了她一命的、叫陸煬的人。


  很久以後,葉茯苓死於仙妖大戰,而那一年,陸煬已經成了天帝。蕪淵自以為身在六界之中,卻脫離六界之外,他無意參加任何六界的戰爭。可在聽聞葉茯苓的死訊之時,也是有些難過的。


  陸煬就是有這樣的好運氣,救了天上地下頂頂厲害的一隻妖怪。而他的人生自此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青淵此前還曾擔心丈夫會移情,她忐忑不安地看著丈夫照顧那個美豔的女子,摸著手腕上的鈴鐺期以獲得短暫而虛妄的安慰。她把幼小的兒子放在距離那個女人最遠的院子裏。那個女人離開的那一天開始,陸煬迎來了他的際遇。


  可李青淵病倒了。


  不知道是因為太長時間糾葛在心裏的負麵情緒在那女人離開之後終於崩潰忍不住傾巢而出,還是因為別的什麽。青淵纏綿於病榻,從初春第一滴雨水落下開始到第二年春日都斷斷續續沒有好起來的跡象。這一年青淵幾乎隻待在自己的院子裏,唯有一位貴人登門時才被侍女攙扶著見了次客。那位貴人玄衣白發,不似人間的人。看見那人,李青淵的表情第一次有了不屬於她自己的裂痕,她怔愣了很久,一時間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誰。就好像眼前的貴人曾是她朝夕相處的故人一般。隻是那人多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叫李青淵覺得自己是不是隻是魔怔了。


  背景裏的蕪淵小心周轉手上的術法,隱藏在周圍的氣息蠢蠢欲動。那個躲起來的惡鬼大概終於察覺到了什麽,有了躍躍欲試的痕跡。蕪淵有些擔心地看向孟依依,生怕因為突然出現的這張熟悉的麵孔叫孟依依徒然清醒。又怕孟依依深陷李青淵的夢魘無法清醒。


  隨著身體每況愈下,青淵有時候覺得自己被陸煬放棄也就是一日兩日的事情了。可陸煬沒有。不僅沒有,這一年裏陸煬無微不至照顧她,費盡心思四處求醫,甚至於到了最後為了她辭去了官職,冒著和本家鬧翻的風險,帶著她回到了三清鎮。


  一家三口回到了李家原來的宅子,於青淵來說,這便是她再向往不過的生活了。直到有一天,有一醉醺醺的女人露過三清鎮,陸煬不在家,青淵難得有下床的時候,她打開門便看到了那個醉倒在自己家門口的女人。


  她於心不忍,煮了醒酒茶來,亦讓年幼的陸子荊幫著照顧這個女人。女人輾轉醒來,哭了很久,臨走之前看向青淵,扔下一句,原來你也不過是個可憐人。青淵不明白。那個女人伸手憑空探入她的心口,掐出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珠子。珠子隻是虛影,就像是那女人並不能完全拿出來,卻能夠用些法子也叫她看清楚這顆東西的樣子。女人說,那是半顆妖丹。要借著人的軀體煉化,才能夠渡出足夠幹淨可供修仙者使用的修為。青淵雙腿一軟,差點倒了下去。此前種種已有預兆,她問:“這便是我身體斷斷續續都不好起來的原因嗎?”那女人像是不忍,但還是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說:“如果你想要解決的法子,我可以為你引薦個人,她叫玧姬,是……”


  “不。”李青淵搖頭推辭,她決定為自己下一個賭注,於是她隻是問,“如若我死了?”那女人說:“你的身體細心調養的結果也隻是堪堪能養著這半顆妖丹罷了。你爭口氣,等到妖丹被徹底煉化,說不定還能夠保全性命。但如若操之過急,或身體受到了損傷,或許真會要了你的性命。”


  因著這句話,李青淵走進了三清鎮的藥堂,見到了自己多年不見的弟弟李子序,從李子序手上拿到了一方難以讓人察覺的慢性毒藥。那藥雖毒,卻不至於完全致人性命。但身體裏還藏著妖丹的李青淵就不一樣了。李青淵在賭,賭自己將死的時候,陸煬選擇的到底是她的性命,還是那顆妖丹。她不相信過去陸煬的甜言是假蜜語是假,不相信陸煬的不離不棄是假,拋棄富貴也是假。她用生命作為賭注,賭陸煬心中依舊放著一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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